夏晚夜的风带着余热,迎面的丝丝暖意强势沁入皮肤深处,时冬摘下一次性口罩,连同一大袋干垃圾一起扔进学校的专属垃圾房。
明月高悬,时冬借朦胧月色看见垃圾房后面的树林里。
枝桠伸进围墙,片片绿叶的重量使它下垂头,整条条的枝子趴伏在地面上,方便了爬行害虫把在林间滋生的病毒带过来。
耳边萦绕夜晚树林独有的激昂虫鸣,时冬回想起小时候被蟑螂爬过手的那段往事,之后过敏导致手上起满丘疱疹,瘙痒难耐,一碰就刺痛。
大部分人的过敏原是食物,再不济药物,而他的过敏原不那么大众,且难以名状,每每想起那次一人一虫的隔空对视,时冬都头皮发麻,血管涨裂开一样,恨不得当场去世。
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可怕的东西。
还好当时他不是孤身一人承受这份煎熬,有奶团子陪他。
奶团子是意外碰到的。
时冬第一次见程澜,是在一角墙壁,他矮矮的一团,像个雪媚娘。小巧玲珑的形状,上面撒上一层薄薄的“糯米粉”,如果忽视已经脏兮兮沾满泥尘的白色袄子,单看圆乎乎的脸蛋的话。
说实话,时冬对他的第一印象便是可爱软乎,顶着一张哭成小花猫的脸,软软糯糯地喊他哥哥。
……
冬日的傍晚,寒风凛冽,道路两旁的树木早已脱去了繁茂的绿装,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在风中摇曳。
时冬站立在覆了层薄霜的垃圾箱前,手上拿着刚翻找出的一袋看着干净的面包。
连垃圾箱这个没有生命的器具都有一层过冬的透浅色外衣,偏偏时冬没有。他只有捡来的一件破了一个大洞的羊毛厚大衣,每每寒风吹过,他都觉得腰腹凉飕飕的。
遭受寒意摧残的肚子本该做出些让身体主人难受痛苦的反应,比如拉肚子。
但时冬进食少之又少,偶尔不知道哪里飞来的麻雀,以及窜出来猫狗会和他共同翻找一片垃圾堆,饿上三四天都是常态,拉肚子这症状也轮不到他。
好在大衣是成年人款,能盖住一双瘦得皮包骨的细腿,哪怕裤子是夏季薄款冰丝面料,也不会冻着。
路边伫着一路灯,忽闪忽闪的明黄灯光将时冬单薄的影子拉得很长,别提有多凄凉。
他影子的一侧,平日是一堵矮墙建筑垂下的,而现在,是一个相对矮小的影子,浸泡在深沉浓稠的暗色之中。
两个孤寂的影子在远处,视线触不到的地方渐渐相碰融入,像抱团取暖的两只无家之犬,紧紧依偎在一起,避免热量加速流失。
昏暗的街灯下,过街老鼠呲溜一下从东窜到西,又从西窜到东,不知道哪里的铁皮罐子啪嗒掉在了地上,滚了一圈又一圈,直到撞上斑驳的墙壁,翘起的墙皮瞬间抖落而下,掀起一阵阴森森的寒风。
程澜孤零零站在寒风中,他的衣服并不破旧,但是凌乱不整、肮脏不堪,白色失去原先的亮色,袄子拉链大概坏了,露出里面标记卡通形象的厚毛衣。
哭声沿着风的轨迹擦过时冬耳畔,时冬环顾四周,最后视线停在那一小团上。
心疼先一步疑惑占据主导情绪,他走过去,停在程澜面前。双手扶膝半蹲,用温柔的语气去问,“小朋友,你的家人呢?”
程澜眼圈通红一片,泪痕直直挂在两颊,加上背景是在十分凋零的垃圾箱旁边,臭臭的,好生可怜。
他止住哭声,愣愣看着时冬。
“哥哥,嗝~你好好看。”他打了个响亮的哭嗝,来了这么一句既突兀又和谐的话。
时冬听后一怔,弯了弯唇,“你也好看,不过你家人呢?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啊?”
忽然他觉得手背有些痒,抓着挠了几下,结果触摸到密密麻麻的凸起,碰上去很痛,时冬嘶了一声,站直身体。
程澜眼睛有些发肿,他歪着脑袋努力睁大眼,觉得哥哥的表情不对,往他身上靠,“哥哥?你怎么了?”
时冬习惯把事情往小的方面说,“我没事。”
他半伸出手,借着暖黄,在手背上看清呈现簇状分布的疙瘩,其中一颗被他指甲划破,流出清液。
应该是蟑螂叮出来的,时冬想,虽然他也没什么依据,只凭直觉。
他有些发抖,不是寒风刺骨的冷,而是惊心的害怕,连大衣下的腿都抖成筛子。
脑海中再现当时蟑螂跳手上的画面,太阳穴压着眉尾使劲打鼓,还往上提速,时冬一阵心悸。
程澜好奇,他张着脸,吃力地踮脚伸手去扒拉时冬的手。
时冬一个不注意,竟被他拽下塌了腰,手心被柔软小手抵住,指节因为没有支托,自然下垂,露出后面凹凸不平的手背,与程澜视线齐平。
时冬下意识想抽回手。
他看了,很恶心,怕吓到小孩。
一股热风从下方输送到手背上,是程澜在给他呼手。
“呼呼就不痛了,哥哥。”他张大嘴巴储蓄空气,两颊鼓胀胀后又飞快瘪缩下去,不得要领的动作看着费劲,嗬嗬声越来越细弱,显然喘不上气了。
时冬听出不对劲,连忙止住他动作,“快停下!”他完全蹲下去,眉宇间竟是担忧,扶住他肩膀,迫使程澜看向自己,“看我,跟我做,吸气——呼气。”
边说边示范,程澜眼尾有几朵泪花缀在上面,求生本能让他跟着时冬的动作做下去。
“就是这样,慢慢来。”时冬一只手绕后帮他顺气:“好点了吗?”
大脑的氧气逐渐填充,程澜呼吸渐渐平稳,刚才眼前划过的一道黑也消失了,他唇张张合合,“好多了。”
时冬紧张的情绪在得到答案后随之消散。
“那漂亮哥哥疼吗?”程澜又回到先前的话题上,说着便要哭,好像起满疙瘩的是他一样。
时冬惊喜哥哥的前缀词,只好先安抚他的情绪,“我也好多了,你的呼呼真见效。”
程澜皱着鼻头挠了几下头发,他才上幼儿园不久,听不懂“见效”什么意思,按照自己所理解的:见笑。
漂亮哥哥想看他笑。
于是,原本撅起的小嘴拉开一条细缝,笑吟吟。
……
拍手掸了一下衣服,时冬转身往回走,边抬手看表,还差几分钟高一下晚自习。
学校统共三道半自动大门,员工宿舍和学生宿舍靠近西门,西门对面是条小街,街后是个小区,而走读生大多都住在那儿。
不少走北门东门回家更近的,但急不可耐想和住宿朋友八卦趣闻,也会选择走西门。
总而言之,西门放学点人会很多。
趁着还没到点,时冬先一步回了员工宿舍,他换下工作服冲了个澡,套上自己的常服,下了楼。
放学时分,学生如潮,汇聚成一条条人流,门口外不乏家长蹲在马路牙子上等待,保安间断间续监控校门口的周边动向,偶尔完全打开半自动门以便教职工的车开出。
人流不断,人声喧闹,时冬跟着部分学生一齐出了校门。
时冬不经常住学校,他在外租了房子,一个月包含水电费不到八百块,有自己的空间。
相比较八人寝的员工宿舍,租的房子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时冬刚开始以为同寝的中年工友会是成熟稳重有深度的男人,结果现实给他当头一棒,他想的过于美好虚幻了。
学生宿舍应该不这样吧,他想。
同寝住的大多是粗犷的糙汉,他们毫无顾忌地在寝室里抽烟喝酒,一大股味儿,时不时袒/胸/露/乳,毫无边界,又或者平白无故地调戏时冬一个洁身自好的少男。
他们好像还挺膨胀,挺愉悦。
围着一个比他们小上将近二十岁,都能当他们儿子的人打转,常常把时冬惹得缄默中带点外界因素硬核导致的脸红。
时冬冷白皮,脸生得比较稚嫩不显龄,加上他确实年轻,被掐脸蛋后的这反应看在一众胡子拉碴的老男人眼里,就是口嫌体正直。达成某种恶趣味,他们还挺沾沾自喜的。
时冬尤其困扰,也心生对这些恶意肢体接触的厌恶。他向他们反应过,不委婉,单刀直入,又不算刻薄,单纯就事论事。他们却不以为意,动作言辞更加猖獗放肆。
一开始说不通可能是年龄差问题,现在看来完全就是素质低下,时冬不想再给他们找借口了。
忍受不了这种同性骚扰的日子,时冬除了每天干完活洗澡在宿舍这边解决,其余都回自己租的房子。
员工宿舍包水费,时冬贪了点。
毕竟干这行,每天熏染在积聚臭烘烘气味的厕所里,洗澡比吃饭勤,水费也不是一笔小开销。
时冬没着急回去,先去了一间药房买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