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悠没料到桓辕和马文才会走在一处,并且看起来关系还相对亲近。她带着疑惑迎上前,还未开口,桓辕就揽上了她的肩,将她转了个方向,目光饶有意味地在马文才和温卓岑身上打量了个来回,随后又回到王悠这一处:“悠妹乖,男人的话题,你女孩子家家的就不要参与了,趁这月色正好,清风徐来,三哥伴你回去。”
“三哥……”王悠着实不放心将那两人放在一处。众人只道马文才喜欢先下手为强,却不知她这师兄也是极为善攻。此刻他们二人之间关系微妙,也许一着不慎便要开打,这打伤了对方是小,要是将事情闹大了传到长辈们耳里,少不得几人又得被拉过去训诫一通,连带着品行印象也要大打折扣。
桓辕不为所动,仗着个人的力气大,直接将回头的王悠一把拽出几步远,轻佻地吹了个口哨之后就开了他的扇子,一步三摇地将人拖到了另一条路上。
“你不要担心。”
“我保证他们不会打起来。”
“就算打起来了,也是理所当然的,我相信祖母和王世伯都能理解。就算理解不了,他们一个人护着一个,也正正好,肯定罚得不重。”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三表哥最热衷于这种点到即止的提示,在一堆看似废话的闲聊中,王悠准确捕捉到最重要的那一句。她心里有了底,但为了稳妥起见还是要问个清楚。
湘竹扇骨直接落到了她的脑袋上,桓辕摇头,有意长叹:“果真是关心则乱。我都说得这般直白,你还要再问我。我的话能有什么意思?字面意思。那日你乘着太守府的马车归来,就在山门前,你没看见,祖母的眼神活脱脱就是在看新婚三朝回门的孙女儿和孙女婿。”
王悠的眼神闪过一丝不自在。马文才置办给她的行头,颜色着实是艳丽了些,而她为了神色好看,也确实是叫广白上了淡妆。金缕、银线、玉环、宝石钗,她全身上下的穿戴,没有一样不出自马家,而那日的马文才,也的确是展现了极致的温柔。回忆起他上下马时的搀扶与细问,王悠难以克制地想到,旁人的猜测也不是全无道理,空穴来风。而当时的她,是否又是刻意没有阻拦?
桓辕没管王悠心里的那些弯弯绕绕,他继续说抛出新的话题:“你可知祖母明天的行程安排?”
突然转折的询问顷刻拉回了王悠的思绪,她听完这话之后立即就犯了嘀咕:“外祖母是因着我才匆匆赶来,我们家在杭州又没有旁的亲戚,她要出行,怕不会是与游历有关,该不会……是马家?”
“倒也还没有完全傻掉。”桓辕又敲了一下王悠的脑袋,嘴角挂着一丝莫名的笑意,“确实是马家。昨日我按祖母的吩咐去太守府送谢礼,今天上午我们就接到了马太守的请帖,邀请我们到府内赏莲。且不说他太守府内莲花几许,多大多美,依我看,就这拔得头筹的合该是一朵并蒂莲。”
“你莫要打趣我!”王悠嗔了他一声,“现在说正事要紧,你近日都在外祖母跟前,可曾经听她透露出一点两点的意愿?”
桓辕哼笑:“悠儿,你小时候怎么说也在桓家住过不短的一段时间,难道还不清楚祖母的脾性?她的想法,若你能猜到三分,如今也不用在这里头疼着急了。”
王悠更是皱了脸,她心底盘算,嘴中喃喃:“可总归该有些蛛丝马迹可循,外祖母倘若新做了一个打算,必然不会只是空想,她的部署,或许早早就该开始。”
她思及此处,回想起刚刚看到的场景,因而指向明确地再问:“你和文才兄的接触,可是外祖母的授意?”
桓辕但笑不语,就连眼神也刻意不再同王悠接触,他迎着晚风大步向前,只管用玩提线木偶的心态吊着身后人的心。他特意带着王悠绕了一大段路,等到快要回到她居住的院落时,桓辕才挑着眉对身旁之人开口:
“那位马公子,文韬武略俱佳,颇有大将之风。唯一一点不好的是,脾气太急了,而且暴躁起来是相当暴躁。可对着你,他却是又好到不能再好,这一点我也同王兰、王蕙确认过了,所以好像,他这唯一的缺点,也变得问题不怎么大了。
“而老温,他虽然对你也很好,可从他们家败落的那一刻起,他便算不上什么士族了。门阀制度就摆在那里,即便哪天祖母回心转意,依你的身份,你和他也是没什么可能,更妄论我这个假设基本不会实现。”
“所以外祖母她,属意马文才?”
即便父母都不在人世,王悠的婚事也仍旧轮不到自己做主。现在掌着话语权的,无外乎是她的叔父母和外祖母两方。她知道叔父叔母看好温卓岑,而若是桓老太太打算选择马文才,那么或许在他们拉锯之时,她可以稍微动点小心思,让他们考虑的时间变得更长一些。
桓辕却是没给准话:“我说了,祖母的心思并不是我们能猜得透的。要是只有这两个人,那么她必然支持马文才,但问题是,真的只有这两个人吗?”
眼下在尼山书院,确实是只有马文才和温卓岑两个择婿人选,从各方面综合考虑,他们也的确可以称得上是人中龙凤。但在书院之外,杭州之外,桓老太太的心里未必就对这两个人有多满意。
“悠儿,你应当知道,祖母历来疼爱你母亲,也因此她对你是爱屋及乌,自小便青睐有加。你母亲去的早,祖母这些年来每每提起都仍旧伤感无比,我也不止一次地听她惋惜,感叹你不能承欢膝下。杭州虽不算远,可对她来说,她还能在嘉兴见到你几面?”
桓家人丁兴旺,单就本家,与王悠年龄相仿的男子就不下五个,更别说旁支远亲。按王桓两家的财力,若是对方品行、才学、样貌都达到标准,桓老太太或许就要动招赘的心思。
承欢膝下,承欢膝下,那老太太的身边,可又是那么好待的?王悠万万没想到,原来不管自己怎么选择,终究只是要从一个牢笼飞进了另一个牢笼。她瞬间能够理解了温卓岑的笑,她甚至也想学他大笑三声,可再怎么想,她的嘴唇也不能从紧抿中解脱,脸色也只是越发的苍白。
“你不必思虑过多。”桓辕难得动了恻隐之心,但出口之言却未曾有多良善,“成婚并没有你想象中可怖,有我们在你背后支持,若是你不喜欢了,大不了留个孩子,然后和他各过各的,其实也不至于那么难熬。”
他也是去年才成的婚,王悠难以置信能从他处得来这样的建议。在她眼里,她三表哥的性格虽然恶劣了一点,却也不至于如此无情。
可眼前人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何必这样看我?我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的亲,为的是桓谢两家的利益,我和她先是没有感情基础,后是没有共同话题,能好好的共处一室就不错了。人家说相敬如宾,我们互不干涉,相互给足脸面,也算是一种模范了。”
“胡扯!”王悠恼怒,“你既应承娶了人家,就该好好对她,如何能这般轻慢?”
桓辕嗤笑:“轻慢?你又不是没见过我怠慢他人的样子,可我对你的三表嫂,那算得上晨昏定省,有求必应,算起来,她可比他们有福气多了。”
哪里有用‘晨昏定省’这四字来形容和妻子之间的相处的?王悠真想一棒子敲在他那不知好歹的三表哥头上。她能理解他们的结合并非属于自愿,可既是已经成了夫妻,那么桓辕至少也应当担起丈夫的责任,给予妻子足够的关爱才是。在她们这样的家庭里,女人往往缺的不是钱财和脸面,而是来自家人的爱。
她满腔的不赞同和鄙夷就**裸地写在脸上,桓辕心中闪过一丝不快,末了也只把她看作小孩,懒得多予计较。加之马文才的一番请托,他对这个还算顺眼的表妹在晚间便又多了几分耐心。
“你以为她嫁我就是不好?”扇子收拢,话则是摊了开来,“这世间薄情的男子几多,倘若不是我,你以为她就能嫁得个如意郎君?我这人虽然混,但至少能保证她花钱自在,未来也不会有宠妾灭妻的可能,这难道还不够吗?”
不够,当然不够!王悠心绪混乱,她到底还是将婚姻想得简单了,在王世玉夫妇身边的日子太过自在,让她不自觉都忘了深宅大院里的那些无奈与龌龊。桓辕的话一次次地刺激着她,令她清明地认识到自己想要的婚姻是何种模样,但也更让她陷入悲观难以自拔。她或许真的难以拥有自己想要的生活。
苍白愁苦的脸色落在桓辕眼里,令他面露得意。他压下扬起的嘴角,再次往王悠那处添了一把火:“你也许介意跟其他女人共享一个男人,但三哥更希望你能早日认清,男人三妻四妾是平常,你要嫁人,总要做好这样的准备。”
“那我大可以——”王悠脱口,话到一半又戛然而止。桓辕猜出她的心思,索性为她补足了后头的两字,却也没有就此停住,“不嫁?你倒是想想你的谢先生。”
谢道韫辞去教职下山成亲的消息在王悠回山之后才传到她耳里。当日她负气疾走广陵,没几日,谢道韫便也接了谢家传上来的消息,收拾行装于端午前回了谢府。在王悠心里,谢道韫无疑是当世最传奇的女子之一,她才名远扬,家世显赫,却不料最终也不得不听从长辈的安排嫁与她并不相识的王凝之。先生的遭遇令王悠的心顿时暗了一大半,她痛恨这不公的盲婚哑嫁,也悲哀起她们女人的不得不顺从。
那样可怖的现实令人一时难以接受,王悠用尽力气推开桓辕跌撞着跑进了院子。她流落至颊边的泪珠在烛光的照映下闪过一点光芒,精准地滴落到马文才的心头,他忍不住从旁侧走出,却被桓辕一扇子拦住,“让她去。”
他看着她进了屋子,才回眼打量起后来赶上他们的马文才,后者衣衫齐整,细看却仍能看出凌乱的痕迹,而他嘴角旁的伤口,更显现了他刚刚经历过一场打斗。
桓辕心情大好,全然没有惹哭妹妹的愧疚感,他一把揽过马文才的肩,挟着他折回来路:“你们打完了?温卓岑下手还真不轻。怎么样,现在知道他的实力了吧?能从他手里把王悠抢过来,你小子还真是有点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