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书院的日子要比想象中还要难过一些,除了温卓岑,桓老太太也带着刚刚及冠的三孙子桓辕住到了客院。
这三人之间,又有嫌隙,王悠夹在其中,调停之余自然免不了长吁短叹。忙乱之下,倒是也有了理由避开与马文才的相见。他虽是在他们的开诚布公之后就让步敛足,一切举止谨遵“发乎情,止乎礼”六个大字,但因着这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王悠与他相处难免还是会觉得不大自在。
当日回到山门,王世玉夫妇并未多说什么,所关心的也只有她的安危去向,就连眼神中也未曾泄露半分想法倾向,可王悠心里头清楚,她的叔父叔母早晚要来同她聊聊她的婚事相关。有看重门第的桓老太太在,她和温卓岑这门由父母口头提及的婚约不一定能成,但两边的长辈都出了面,那也就意味着,她的自由已经开始进入了倒计时。
从方正的窗户往外望去,入目的是四角的天空;从亭台楼阁远眺,被高墙横拦,入目的还是被割裂遮挡的天空。房里药味扑鼻,桂圆的香气浓重,夹杂着若有若无的生姜辣意,王悠吸吸鼻子,眼角瞥见橘白端了那碗早晚必备的补药过来。
是药三分毒,这东西王悠向来是不乐意多碰的。只是这盅药汤,多用寻常食料,又加了瘦肉相调,倒更偏向食补。王兰和华敏帮她把脉时都说她体质较弱,气血两虚,而马文才这方子恰能对症。他又将一应药材都备好了放在箱中,她少不得承了他这份情。
调羹与碗碰撞,叮当作响。橘白舀了几下棕红色的药汤,看热气腾腾升起,又吹得半凉了,感觉到碗壁温手,只略微有些发烫,才稳稳当当地递到王悠手边,“小姐,这补汤现在饮用正合适。”
这药吃了三天,喉胸处越发觉得干涩发热。往年夏日虽难熬,但也不见得这般有火燎之感。王悠打了扇子,猛扇几下,欲要推开,却又想到日常在耳旁念叨的几人,只好咬咬牙将就着将那一碗灌了下去。“明日就停了吧,我找大姐姐帮我调整下方子。”
广白正收拾箱子,见王悠如此,顺势取了条香帕子为她擦嘴,后者脸一别,只自己换了一条旧青帕来擦拭,此后就一挑一挑地拨弄起那剁得碎碎的肉沫来。这架势一看就是生气了,橘白才从嘉兴回来,尚不知内里缘由,正欲劝,就见王悠扔了银匙,捡了扇子就往外走。“外头凉快些,我出去走走,你们先睡,用不着管我。”
哪里用不着?广白长叹一口气,也不敢再问那两口大箱子里的衣物首饰等物品该如何安置,恹恹地收拾了一通,就坐在门口的台阶下等王悠回来。
“你们这是怎么了?”橘白收拾了碗筷,擦着手也凑过来探听,“我才在路上耽搁了几日,怎的你俩还有了秘密?”
广白啐了一声她的促狭,心里也终于有了可以倾吐的庆幸:“还不是跟那马公子有关。”
马公子,马公子,自回到这山上,王悠更发觉马文才在自己生活中的无处不在。广白对他很有好感,极力地撮合着她和他,而向来泼辣的橘白,见了他居然也是乖巧有礼。她们二人,对着她房间里今年新增的小玩意儿和太守府来的那两口箱子叽叽喳喳,再有一搭没一搭地提起她们分开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时不时就要提到马文才的姓名,虽是闲聊,却也足够让她意乱心烦。
夜露沁人,路旁的大青石已经褪去了白日里的滚烫。王悠歪坐其上,抬头望向天空,不见星也不见明月,只有层叠晦暗的云在流动。她左手撑在身后,右手虚虚地握了团扇,随意摆动两下,却是将那青石旁陪衬的芝兰敲得颤动不已。
“大晚上的怎么出来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闻虫鸣的耳畔忽的又闯进新的声音。王悠怔愣,不曾听清,只当这熟稔的语气出自马文才之口,一时也没心思搭理。不想那人却是又问了一遍。
他走得近了,音色也逐渐清晰,王悠侧目而视,才发现来人是温卓岑。除了那日在山门的一次带着尴尬的对话,她同他,这两日却是未曾再见过面。王悠后背不自觉僵直,左手手指也忍不住蜷缩,石头上细小的砂砾硌磨着她细嫩的皮肉,仿似温卓岑靠近的步伐,一点一点地令她感觉到疼痛。
不远处石灯台里跳动的烛火将温卓岑的面容映得清晰,同样也足够他看清她的神情。那一瞬的慌乱和后来强装出的镇定无一不在刺他的目、伤他的心,温卓岑霎时间盈满了愤恨,可最终还是凭着理智强压了下去。
“悠儿,”温卓岑也克制着自己的声音,尽量让它同平时一般和煦可亲,但声线仍旧不可避免地显出轻微的颤抖,“你身子尚未大好,不应该在这风口处久待。”
放在以往,他会在说出口前重新组织一次语言,改用“最好不要”四个字。王悠这么想着,也在这最近的几日里再一次意识到温卓岑往日里对她的用心,她的目光终于落到他的面上,盘桓在心中许久的话也终究决定吐露出来:“师兄,陪我走走吧。”
她坐得大概是很久了,站起时腿脚一麻,先是来了一个踉跄。温卓岑眼疾手快地扶住,衣袂相拂之时,四目相对之下,在王悠作出反应前,他先一步放开了手。
小心点。温卓岑在心中默默嘱咐,同王悠并肩前行时也主动拉开了间隔。他的小心疏离令她心中酸涩,将心比心,王悠也更加深刻地意识到了自己的所作所为给温卓岑带来的伤害。
“师兄,这次我又任性了。”
她的话语中充满了抱歉,低头的模样与温卓岑脑海里多年前犯了错的小师妹重合,令他仿佛回到了旧日时光。如果她的父亲、他的师父没有得那场病,那么或许他们现在应该是另一种情形。所有的向往如今都变成了苦涩的渴求,温卓岑克制着自己伸手摸她头的冲动,将目光从王悠身上移开:“如果我是你,我也会跑的。”
王悠只想哭。她嗫嚅着,原先预备要出口的话全部哽在了喉咙口,最终只能由新的话题代替:“师兄,外祖母那里,你受委屈了。”
回来几日,他们都不曾同她提起过什么。可看到桓老太太的模样,再联想她昔日对温卓岑的态度,王悠不难猜到当他带着她离家出走的消息前往嘉兴寻人,温卓岑会受到怎样的为难。
“老好人”依旧只是摇了摇头。他们家落魄时,他和母亲遭受的白眼、刁难比起这要多得多,也可怖得多。如今他孑然一身,又在商场上摸爬滚打了这么几年,类似的言语、行为根本不能再动摇他分毫。温卓岑心里有一道线,他很清楚每个人于他的意义,而不在乎,就是他最实用的自保方式。
但对于王悠,他总是习惯了保护与退让的。“这件事并不只有你的问题。若是我早点向你言明,你也不至于苦这一遭。”
苦?什么是苦呢?佛说,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放不下。王悠悲从中来,情绪一时低落了许多:“师兄,人生就是这般苦乐参半,我们总是要体会过的。父亲在世时曾经数次夸奖过你的领悟能力,我相信你也能理解‘知其乐,忘其苦’的佛义,千万,莫要让悠儿成为你的羁绊。”
她的拒绝之意更为直白,温卓岑苦笑,只用手虚虚在空中画了一遭:“这世界是一个圆,这人世间的事也是一个圆,死门接着生门,但想要找到出口必先置之死地而后生。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不愿意,我不强求。我爱你,可也更希望你能幸福,你只管放心大胆地往前走,不必回头。再过一段时日,苦完心志,我总能好的。”
王悠一直不敢去看温卓岑的面容,然而当他的表白掷地有声地流露,她不得不抬头去望他的侧脸。他温文,一双眸子总是炯炯,在暗夜之中也显得清澈明亮,在她的记忆里,他予她的,从来都是欢乐、疼爱与包容。那般温柔似庭下月光,裹挟万物于其中,可如今月光却为他的眼眸镀上了一层水雾,那是她几乎没有见过的模样。王悠怅惋,情不自禁而言:“师兄,若是嫁与你,我一定会过得很幸福。”
温卓岑的时间仿佛暂停了一刻,他毫不掩饰地擦去掉落的眼泪,嘴角上扬的弧度越发增大,“你不该同我说这个的,既是拒绝了,就不该再给我任何幻想的余地。”
他一时分不清自己是想哭还是想笑,只把别过去的脸重新面对了王悠:“可是我很高兴,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一句,我的心里突然觉得安心多了。既是如此,我也不怕再问了,悠儿,告诉我,你拒绝我,是因为他吗?”
马文才?或许现在同她亲近的人都认为她爱着的是马文才,可是王悠再次回想了当天的情形,她摇摇头,直言道:“文才兄于我,亦师亦友。但他从未横阻于我们之间,我所过不去的,是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我敬爱的哥哥,大哥。”
原来她对他只有兄妹之情。温卓岑忽觉讽刺,若是马文才,他还能有发泄之地,可现在他一拳却像是打在了棉花上,甚至再用力一点,他还要打回自己身上,着实是造化弄人。他抹去脸上最后的水渍,将随风飘摇的袖子背到身后,不知如何处置的情绪也化作了一声声爽朗的大笑:“有缘无分,有缘无分!原来错不在我,不在你,也不在他,是错在老天!我服,我服了。”
“师兄……”这出乎意料的反应着实令王悠担忧,她刚开口呼唤,却即刻被拍在她肩上的手制止:“悠儿,以后就当我是你兄长,安心唤我大哥便是。往后,温大哥就是你娘家人,我自当在背后为你撑腰。”
他们的对话一字不落地落进了桓辕和马文才的耳中,前者收回扇子,终于放低了拦在马文才身前的手。待温卓岑的笑声不再,他们才施施然从暗处中走出:“老温,悠妹,这月色如水,你们好兴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