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阳明村改过名,很久以前叫做陈家沟。这里住着陈家大姓,几乎半个村子的人都姓陈,村里的富户也姓陈。后来村里起了一场大火,烧毁了半个村,火焰吞尽了村里最大的富户,留下一些零散的陈姓也在后些年的通婚中慢慢退出主要地位。
后来不知从何时开始,陈家沟开始有了闹鬼的传闻,村里又流行起来瘟疫,让本来就贫弱的陈家沟苦不堪言。
直到路过一个游方道士,说陈家沟这名字不好,本来就是阴地,应该取一个能镇得住的名字。
于是陈家沟改名阳明村。
杜淮林有记忆开始,村口的就立着阳明村的石刻,黑色的巨石上刻着“阳明”两个字,小时候何智最喜欢把这块石头当成滑梯。
“何智!你又在这里玩,我要告诉你爹!”吴丽放学回家时会经过村口,何村长想要何智不要这么贪玩,她是班长,所以要监督班上的同学。吴丽:“你又拖着杜淮林,把他当借口!”
何智知道自己学习不好,所以出去玩的时候会强行带着杜淮林,这样他爹就不会横眉冷对。
“你又去哪里玩了?”
“和小林子一起,他教我学习呢!”
何村长皱起的眉头就会放平。
何智朝吴丽吐舌:“你怎么就这么爱打小报告呢?告状精!住村东头的陈家爷爷去了,我爹去帮忙了,今天管不了我!”
阳明村还是有一些姓陈的人家,但是住家村东头的只有一家。陈爷爷是昨天下午去世,杜淮林的奶奶去帮忙了,杜淮林回家找不到奶奶,问村里人一路打听到了村东头陈家。
那时杜奶奶正帮忙折金元宝,见杜淮林来了,心想忘记了他放学的时间,把金元宝给陈家人带着杜淮林走。
杜淮林牵着奶奶离开时,回头看了一眼,人群之后的陈家爷爷正躺在棺材里,陈家正在折金元宝洒在棺材里,一颗颗轻飘飘的纸元宝从空中掉落,摔在白布盖着的尸体上,无机制的滚落在陈爷爷身侧,白布下露出僵直的手指,衰老、干枯,灰白,与金灿灿的元宝形成对比。
小女孩正是耿直的年龄,追着何智要强行拖他回家,这两人围着黑石绕起圈。
“有本事你就别跑!”
“有本事你别追!”
杜淮林喜静,他坐在一边写完了作业,吴丽和何智还没分出胜负。他想喊何智回家,可那两人正情绪激动,你追我赶满头大汗。
杜淮林只好自己回家,他背起书包走在黄泥地里,泥里铺了一层碎石,他走的很慢,小心崴脚。不知走了多久,天色暗下去,十五分钟的路程还没到家。
周围暗蒙蒙一片,树叶被褪尽绿色,连天空也被一片阴霾遮住。杜淮林好像处于真空,周围静得只有他的呼吸声。
杜淮林脚步加快,他记得这条路走到尽头向右拐就能看到家,一阵凉风吹过,他背后发凉,第六感告诉他黑暗中有视线正盯着他。
回头?
——不、不能回头。
回头一切都完了!
就在这时,手背触碰到了一个冰凉的物体,阴冷、柔软,就好像……金色的元宝和那根僵直的手指在杜淮林脑中一闪而过。他如同炸了毛的猫,瞬间弹射奔跑,书包狂晃,铅笔撞击文具盒的“哗啦”声响起。
灰暗像是没有尽头,杜淮林一口气跑到力竭还没到转角。
他全身开始发抖,身体出现呕吐的症状。
正当他几乎要昏厥时,尽头出现一个人,这人走路摇晃,看身型是一个老人拄着拐杖,杜淮林激动极了,向着那身影跑去。
随着距离靠近,那老人的身影逐渐清晰起来——
蓝色金边的寿服,灰白的脸色,脸上两团红色腮红,所谓的走路摇摆不过是关节僵直,无法弯曲,
是村东头的陈爷爷。
看清的一瞬间,杜淮林顿住,被雷劈中一般,汗毛一根根立起,全身无法动弹。
刚刚疾步就像去送死。
陈爷爷拄着拐站,左摇右晃,眼神空洞无物,似乎没有看见杜淮林,慢慢向他走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杜淮林甚至看清了他脸上的白粉。
没有看见我没有看见我没有看见我
没有看见我没有看见我没有看见我
没有看见我没有看见我没有看见我
没有看见我没有看见我没有看见我
没有看见我没有看见我没有看见我
没有看见我没有看见我没有看见我
没有看见我没有看见我没有看见我
心里在狂喊了不知道多少遍“没有看见我”后,在他们擦肩而过时,陈爷爷停在了他身侧。
杜淮林呼吸一停,屏息静气,眼神控制不住侧看——
全白的眼白,最中间有一点黑。
杜淮林不知道他为什么停下,只知道他再不走自己就要因为憋气窒息。
终于,在他憋得脸色通红时,身侧的人——死人,终于动了,继续摇摇晃晃走远了。
等杜淮林敢呼吸时,脸色已经青紫。
他软着腿离开原地,找到了记忆中的路口,右拐,杜家的黄灯明晃晃出现在眼前,在杜淮林看来,这黄灯就像黑暗中的路引,为他的腿注入力量,一路小跑回到了家。
一到家,书包往地上一丢,整个人缩在床上开始发抖。
这是他第一次发病。
*
杜淮林很害怕夜晚,尤其是阳明村的夜晚,以至于后来出村读书,只要一个人在宿舍他就会整夜开灯。
过去的经历告诉他要避讳一些事,但如今不得不独自和一口棺材相处整夜,心里十分抵触。
即便里面躺着的是自己的奶奶。
情感战胜理智。
他还是决定亲自为奶奶守灵七夜。
*
陈澈走后,杜淮林与遗照共处,脑海里时不时闪出第一晚守灵时的梦,一会觉得黑暗中有人看着自己,一会幻听棺材里真的出现叩击声。
在这样下去非得把自己逼疯不可。
杜淮林把书包领出来,开始一张张的看过去的照片。
过去相机像素不高,人们也普遍不会拍照,每个脸脸上都是呆呆傻傻,表情死板,照片还因为保管不当有些发黄。
这一张是他和何智的照片,何智正骑在村口的黑石上。
这一张是吴丽追着何智,应该是拍照的人喊了一声,吴丽看向镜头的表情迷茫。
这一张是自己,正坐在院子里看书。
这一张是奶奶……杜淮林立即略过照片夹在最后。
一张张照片扫过,眼神停留在一张奇怪的相片:照片里所有人都背对镜头。
没拍好吗?
这样的照片怎么会洗出来?
杜淮林低下头正想就着光分辨清楚照片人的背影,白衣服、黄衣服、蓝衣服,衣服上还有字,看不清,手指摩擦模糊处,举起照片对光,惨白的微光透过照片,杜淮林看清了衣服上的字。
——寿。
照片里的人齐刷刷回头,白面红腮,无黑瞳。
杜淮林惊叫,猛得抛洒手里的照片,照片哗啦啦落了一地。
“小林子,你怎么了?”何智打打着手电筒寻了过来。他正睡得香,突然被一声叫声吵醒,仔细一想,这不是杜淮林的声音吗。
杜淮林瘫坐在地上,周围是洒落了一圈的照片,何智伸手去捡,杜淮林大叫:“别碰!”
“怎么了?”
杜淮林脸上的血色褪尽,咬着手指:“照片上的人回头看我。”
何智不明白,他捡起一张照片:“诶,这不是我和你吗?”
杜淮林:“有一张照片,里面的人都穿着、寿服,他们背对……突然就回头了!”
何智捡起所有照片都没找到杜淮林说的那张,他上前两步握住杜淮林的手腕,将他的手指从嘴里抽出。
“我看你就是发病了,你看看,手都啃成什么样了?”
十指手指头光秃秃,咬得狠的还在流血。
见何智拿着照片靠近,杜淮林抬手捂住眼睛,一副被吓惨了得可怜模样。
“拿远一点。”
何智只好把照片放回屋内再出来:“没事的,照片我已经拿走了。”
杜淮林现在情绪极其不稳,何智只好搬张椅子坐在他身边拍拍他的背。
杜淮林现在不敢看照片,也不敢看身后的棺材,他声音颤抖:“何智,你还记得住在村东头的陈爷爷吗?”
何智:“都去世多少年了,你说起他干嘛?”
“那天放课后,我和你一起去村口玩,吴丽撵着你回家,你们两人犟起来,我就先走了…… ”
“你知道的,村口里我家的路程要走十五分钟,那天我却走了两个多小时。”
“因为我在路上遇见了……死去的陈爷爷。”
何智听了这话感到凉嗖嗖的,不由往杜淮林身边坐了近了:“我记得,你以前和我说过,从那天起,你就落下了病。”
杜淮林低着头:“照片里出现了他……他回头看我,他看见我了……”
何智心里毛毛的,被他这样一说也有点不安:“这大晚上的,你说这些,嘘!”
“快别说这些了,明天天一亮我们就去拜一拜圣尊,祈求圣尊的庇佑。”
“拜圣尊……有用吗?”
“有用。”
杜淮林抬起头,眼眶两个血淋淋的洞窟,鲜血从里面涌出:“……有用吗?”
何智从梦里惊醒,周围静悄悄、黑成一片,没有什么照片,没有杜淮林,他也没打着手电筒去杜家。
何智坐起身,他父亲正在隔壁房间酣睡,呼噜震天,平时的噪音此时给了他心安。
一想到这诡异的梦,何智从头到脚一股寒流刷过。
杜淮林……现在不会有危险吧?
不、不,这只是一个梦。
可他有那样的病,一被吓到就发作……
伴着父亲的呼噜声,何智思虑许久还是拿起手电筒赶去了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