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松阳住在万事屋有两个多月。
大体上,他这两月的每一日都过得相差无几,同居一室的银发男人事无巨细把日常事务全都处理妥善,足不出户的他能做的几乎只有看电视或报纸来打发时间,若有人上门委托,他就进内室回避。
这间万事屋原本还有一名住客——就是那个叫做神乐的天人少女,最近借住在叫做志村新八的少年家中,说是要和对方的姐姐志村妙研究料理技法;不知有何隐情,告诉他这些的银时面色微微发青。
听银时说,那孩子是夜兔族,为追踪离家出走多年的兄长,两个月前误打误撞来到地球,因无处可去被银时暂时收留,待她旅行工作中的双亲办完事就来地球领走她。
叫做新八的少年,银时说是相识更早,对方在万事屋打工已有两年;而楼下那间登势酒馆的成员——比如店主兼万事屋房东登势婆婆,银时只说来江户后就租下对方在酒馆二楼的这间屋子,却不提相识年岁。
心知他是出于何故,松阳目前还不打算刨根问底,这些日子以来,从银时零零散散提及的往事中,他或多或少拼凑出那25年中身为老师的自己展现在外的大致形象。
平心而论,松阳很难将那个自己和身为奈落的自己划上等号,无论是“成天笑眯眯的连揍阿银的时候都是,每次都不知道你有没有在生气”,还是“总是做些很脱线的事,有次跟大家说是去山洞里寻宝,带当时都是一群小屁孩的我们徒步爬山,结果山洞里的宝藏是你放进去的许愿劵,回来的时候除了松阳你,大家全都累趴下了。”都不太能联想到他认知中的自己。
并不是模仿人类给予他人礼节性的微笑,而是发自真心感到喜悦的笑容,真的会出现他这般不通人心的非人之物脸上吗……?
另一方面,从古至今,世间为人师长传道授业者,据他所见大多都作风严谨为人古板,像银时所描述的他那样行事古怪的老师,真的不会再一次被人看出异于常人而受到厌弃吗?
能问出口的后一个疑问,松阳亦没照实表达,只含糊其辞,“像我这样的老师真的没问题吗?”
“……果然松阳又会这么问啊。”银时在洗碗的手一顿。
捕捉到他话中的“又”,松阳不免追问:“我以前也这么问过银时?”
“是哦。”银时脸上又见自然流露的怀念之色,单看他麻利的洗碗手法,就知他在家务方面颇具经验,这都来自于他年少时经常反过来照顾自己老师的日积月累。
“当时你还带着在阿银在旅行,还没去长洲,某天闲聊的时候,你跟阿银说,等找到地方安顿下来之后,想开间村塾当老师,问阿银觉得这个想法怎么样,当时你就是现在这副很没自信的样子,说不确定你这样的人当老师会不会有问题,会不会没法当个合格的老师。”
相比初到万事屋的那两天,这是历经半个多月朝夕相处后,此时松阳已不再和身为自己学生的银发男人保持近半米的距离,是站到距对方身侧只离半个肩膀——尚在安全范围内,但记忆空白造成的隔阂在潜移默化间显著拉近。
“那时阿银还小,不知道该说什么合适,就跟你说想那么多干什么,不去试试怎么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好?”
说到这里,低沉嗓音和望着松阳的那双红眼睛一并温柔下去,“事实证明,松阳非常非常适合当老师,虽然上课的时候总会很孩子气地想一出是一出,动不动带大家玩玩闹闹,一点都没个正形,可松阳从不会满口无用的大道理,会真诚对待每一个学生,会很用心很用心地教那些本来没机会念书的平民孩子们,会告诉他们,武士并不局限于身份地位,只要有心,人人都可以成为武士。”
……以前的自己还真会说大话呢。
安静倾听着银发学生一番肺腑之言,松阳垂眸不语,自认师长的那个他,从未将自己身为非人之物的真面目展现给任何一个学生——包括理应是自己养大的这个男人,谈何真诚待人?
明知人类从来只能接纳同类,明知一旦表象破灭将会得到各种结局,建立在无法成为人类的他单方面伪装之上的师生关系,不过是一触即碎的假象。
语气温柔的诉说声仍在耳旁,“阿银从小到大都不常把心里话说出来,但是阿银真的从没见过比你更好的老师,村塾里的大家更是都非常非常喜欢松阳当我们的老师。”
提到“村塾里的大家”时,自神色怀念的银发男人眼底一闪而过一抹痛苦之色,留意到这点的松阳心知这是关于对方隐瞒部分的突破口,却在犹豫之间终是放弃再做追问。
……再过些时日吧,他想,至少在能找出这个男人曾令他另眼相待的理由之后。
再过两周到这周日,一向不务正业的万事屋老板,由于这两个月内异常勤于工作到近乎滴酒未沾,接不到委托还会自己出去找,隔天再领着两个未成年员工一鼓作气全部完成——这般辛苦每间隔两周后,他都会给自己放一天休假。
正因考虑到失忆状态的松阳较为怕生(?),神乐也说他俩独处更有助于松阳恢复记忆,两个月以来,为确保家里基本只有自己和松阳两个人,原本由新八每日负责的打扫和待客工作,银时全都包揽下来。
直觉告诉他,现在的松阳不想跟他以外的人打照面——可能连他本人都不太想,万一松阳不想住在万事屋,什么都不记得还一个人乱跑到找不见人就糟了。
目前银时还没看出松阳有恢复记忆的迹象,但这几日聊天时,他提到自己在歌舞伎町的熟人们,或是讲自己今天接的委托内容,松阳的反应没最初那么冷淡只“哦”一句了,会表现出愿意听下去的样子,时常还会接一两句话,这应该是个好现象。
迄今为止,银时都没跟自己周围的那些人说过多少有关松阳的事,连名字都没提,只说是以前关系很好的老师记忆出了问题,从老家到他这里来暂住养病。
他不说,也没有谁去多问,歌舞伎町向来是个各自怀着秘密仍相安无事的安身之处,谁人都有不可告人的往事,登势不会去问,为何银时口中那位关系很好的老师,十年来却从没见他与对方来往过一次。
见过对方一面的神乐也不会去问,为什么银时的老师看上去比他还年轻;同样见过的凯瑟琳只八卦一句对方是否单身,银时的反应跟打翻了醋缸子似的,她也就作罢;一无所知的新八最多问一句,自己在楼下打招呼会不会吵到那位先生,银时说不会,他就不再多问。
“总而言之就是,今晚的话……”
上午外出过一趟,才过一刻钟就回家的银发男人站在玄关,面对来迎接他的松阳挠着后脑勺吞吞吐吐,“登势老太婆说,有熟客送了上好的神户牛肉,想叫上神乐新八他们一起搞个火锅聚会,就是、呃,那个,阿银想……”
从上个月起,在银时到家时,若当日无棒球比赛,松阳没其他事可做,就顺便去门口接对方进屋。他第一次说出“欢迎回来”的时候,银时惊喜万分到只会对眼前的人咧着嘴巴“嘿嘿”傻笑。
“银时君不用在意我。”
然而松阳显然误解了他没说完的意思,“要和朋友们聚会就去吧,我会在家等银时君回来的。”
“不是不是。”银时连忙摇头,“阿银是说……”
松阳侧开身给他让位置进门,银时却不挪步,一脸局促地“那个那个”了半天才算是挤出自己想说的话,“火锅聚会是想在万事屋办来着,因为酒馆里面桌子椅子太多,所以……”
吃火锅多在寒冷冬天,在临近夏天搞火锅聚会比较少见,他心里七上八下的,边小声说边偷看松阳的表情,生怕自己的真实目的会被看穿。
“要是松阳介意的话,阿银就去回绝掉。”
见此情形,松阳明会过后只觉困惑,银时想邀请朋友来他自己的家,为何要询问他的意见?就算他当过银时的老师,可仅仅是在此借住,并没立场干涉银时的自由行动。
“不介意呀。”他直言道,“这是银时自己的事,银时想做什么不用过问我,到时候我会去走廊那间橱柜里待着,不会打扰银时和朋友们聚会的。”
“……”银时抿嘴,表情在他说到一半时就变得闷闷不乐,待他说完后肩膀都垮了下去,“阿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和你一起……”
好似不知如何组织语言,他一脸挫败地停下话头,松阳怔了怔,意识到他其实是想问自己,是否愿意一起参与晚上的火锅聚会。
……像25年前的那个他无法理解的自己一样,自愿收起身为杀人鬼的血腥利爪,走进一群绝无可能接受非人之物本质的人类中间?
毫无疑问,此等注定失败的毫无意义之举,断然没有答应的必要。
偏偏这些时日以来,每次看着那颗掩饰不住沮丧之色的卷毛脑袋,松阳拒绝的话都会卡在嘴边。片刻无话后,他鬼使神差地点了头,一个“好”字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他想反悔都来不及,银时“嗖”一下抬起头,一双红眼睛弯成半月状,嘴角咧到耳根——就跟料定他会松口似的,每次都是一秒变成脸上笑开花。
“阿银听见松阳说‘好’了!那松阳就跟阿银说好要参加今晚的火锅聚会了哦~”
这还不够,这人一脸笑嘻嘻地还得寸进尺,“阿银现在去买点火锅配菜,松阳不如跟阿银一块儿出门走走呗,别每天都闷在家里嘛。”
“……有什么好闷的。”松阳心头正处一种受人拿捏的淡淡不爽感,他过去一个人在不见光的石牢里关上近两百年都没觉得闷,而且这里还有电视看,“我一个人待着挺好。”
——完了完了松阳好像不开心了!!
相处两个多月,银时或多或少摸索出自己老师失忆后的脾气,一见人家撇下唇角就敲响警钟,立即好声好气去哄:“好好好,是阿银说错话了嘛,松阳大人有大量,别跟阿银这种不会说话的笨蛋一般见识哦。”
……这人明明油嘴滑舌的。
基于这两个月,光从电视和报纸上收集不到什么关乎自己现状的有用信息,亦未曾遭遇过任何袭击者,松阳思量过后,认为适当外出能观察周边有否异动,倒无不可。
“那好吧。”他姑且同意对方的邀请,“我去穿外衣。”
万事屋内室收纳衣物的橱柜里,原先挂着皆是清一色的蓝白云纹长款羽织,在这两周内,慢慢增加几身浅色系的素面着物相间其中,彰显出居住在此的万事屋老板已非孤身一人。
跟到内室门外,看见橱柜打开后的这一幕,银时又是一副日常傻笑。不解他在开心什么,松阳取出一件外披的浅灰羽织穿上身。
过去几百年在奈落穿得最多是每一代首领制服,对于鲜少有机会穿的常服,他个人没什么色系偏好,只讲究足够低调,距银时说,浅紫中衣 浅灰羽织是他当老师时的常见衣着,听上去还算符合他的习惯。
临近正午,时隔两月有余,第一次踏出万事屋大门,照在松阳身上的阳光暖洋洋的,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声传入耳中,户外空气里混杂着各种人间烟火气,映入眼帘是数百年来一成不变的人间景象。
“先去吃午饭好了。”
走在松阳身侧距离小半个肩头,银时惯于把穿在羽织里的那只胳膊斜挂在腰间,与松阳一尘不染的规整三件套形成鲜明对比。这种穿一半脱一半的风格,多见于需要单手活动的场合,松阳不太理解他为何整日做此装扮。
“松阳想吃什么?”
路经一家花店,店主是松阳刚醒来后见过的那个外形狰狞如青鬼的天人,银时一边问他,一边主动抬起那条只穿黑短袖的胳膊懒洋洋地向对方挥了挥,对方亦颇有礼数地回一声“中午好,坂田先生”。
显而易见他这个万事屋老板在这条名为歌舞伎町的街上人缘极好,沿街店面十有**都会同他打招呼;松阳跟他结伴同行,作为初次露面的生面孔,难免会不时感受到有人投来好奇目光。
但无一人向银时问及他身份。只在他俩走开后,松阳能听到有些街坊在窃窃私语,类似于,跟坂田先生一起的那位应该是男性吧,样貌可真好看,这么年轻应该还没家室吧等等。
……人类总是如此轻易受外表蒙骗的生物。无温度的血红眼眸垂下眼睑,“银时君决定吧,毕竟银时君最清楚我以前的喜好,不是吗?”
还在熟悉卷毛的失忆阶段呢233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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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