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珛讨厌医院,一部分是他在这里被丢弃的原因,一部分是妈妈在这里死去的原因。说到底,他被丢弃的时候不过才几个月大,妈妈死掉的时候也已经快成年了,这种幼稚的恨屋及乌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出现在他的身上,可它就是出现了,如同设定好的程序一样,而明珛如果不去那么运行这个程序,那他就不是明珛了。
一种很奇妙又恨诡异的感觉,但现在的明珛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他戴着口罩,皱着眉头踏进这所远近闻名的精神病院。
或许是因为二十年前的那场红雾是以净城为起点,这几年的疯子多出现在这里,然后被扭送到这家精神病院——净城第一精神病院,最后居然都莫名其妙的治愈了,它也因此名声大噪,带动了红雾警惕期净城的旅游业,顺带扯了一把经济,只不过旅游景点是精神病院这种事情还是很让人觉得好笑,所以哪怕到了现在,来净城旅游的人还不忘记在备忘录里打上一所精神病院。
因为各方面的因素,这所精神病院越做越大,越做越强,居然把净城第一人民医院的一院名头抢走了,这当然是玩笑话,可确实有一大部分人提起一院想到的是这家精神病院。
而且,这所精神病院还是私人医院。
明珛还没有走出几步就看见一个扎眼的灰毛——郑朝阳。
他显然也看见了明珛,很热情的朝着这边挥手。
他今天穿了一件红白格子衫,一边下摆扎进裤腰里,露出一条缀着月亮的银色链条。
明珛突然想起来,郑朝阳说过自己有编制,他在一家私人精神病院工作,哪里来的编制?
老雾哼笑一声:"你不是打算写小说吗?这么简单的套路也要假装不知道吗?明珛,别藏拙藏着,真把自己骗成傻瓜蛋了。"
明珛仗着郑朝阳离他还有一定距离,低声问道:“什么套路?”
约莫是这句话震到了它,老雾没在开口,同时将身形掩去了,明珛不知道他还在不在,不过他一点都不关心这个。
“明老板。”郑朝阳挂着热切的笑,露出一侧的虎牙。
明珛顿了顿:“怎么叫我这个?”
“哈哈,我怎么会说你手上那块表抵我一年工资呢……”他边笑边说,说到最后就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鸡,猛的收声了。
明珛垂眼去看,是明父送的生日礼物,他那天刚好从明家回来,不戴的话很失礼,结果一下子忘记了,现在还放在手腕上,因为每天解开就丢在床头柜上,早上起来又原封不动戴回去,明明每次都想着把它收起来,结果每次都会忘记,他最近的记性好像有点差。
但是郑朝阳一提起工资,明珛就把差点抛到脑后的想法扯回来了。
他的礼貌很特定,也就是说,他只会在自己想要礼貌的时候礼貌。
比如现在,他就很不礼貌的直接开口问了。
“你不是说你是有编制的吗?结果是在精神病院工作,但是这家病院好像是私人产业。”
语气很冷漠,跟质问没什么差别。
但郑朝阳像是没有察觉到一样,他看容貌的话只有十**岁,看起来刚成年的模样,所以明珛才会判断他是大学生,事实上郑朝阳已经在工作了,明珛回忆起来腕表的价格,添了一条,是份年薪不低的工作。
他的脸上一如既往的挂着笑,像他的名字一样,朝阳朝阳,朝着阳光。
“我这个年纪都很爱吹牛的,谁不想有编制呢?”他摊开手,态度坦然得可怕,“其实我最近在准备考公,虽然不一定考得上,但我可以做梦啊,我现在对外面统一说我是有编制的,不是也不错吗?”
他眼睛亮亮的看着明珛:“大家都夸我年轻有为!”
明珛沉默片刻,违心的说:“郑先生还真是年轻有为。”
“嘿嘿。”郑朝阳傻笑两声。
他明明张了一张生人勿近的酷哥脸,性格却像顶着一颗小狗脑袋一样,挂着很灿烂的笑不说,嘴巴也咕咕呱个没完。
到底是小狗还是青蛙?
“明老板,跟我来这边。”他一边带路一边说,“说实话,我以为你会一直已读不回呢,感觉你很讳疾忌医的样子,你突然决定要来是因为又看到了吗?”
讳疾忌医。
明珛嚼了下这个词,觉得有点好笑。
他想起来很多,也想说很多,最后只是说:“我这个人有点自我。”
郑朝阳懂他的意思,就是不相信医生只相信自己。
明珛又答了他的话尾的问题,虽然他并不是因为饭局才来看病,但是他不介意把这个当做理由。
“嗯,在聚福那边吃饭的时候。”
郑朝阳的脚步一个踉跄,连忙站稳,干笑两声掩饰尴尬。
明珛:“你也听说了。”
他说的是肯定句,而郑朝阳也没有特别想掩饰的样子。
听见明珛的话,就像倒豆子一样把所有的事情讲出来了。
在讲之前,他非常装模作样的清咳两声:“明老板,你想不想有编制?”
明珛:“……”
好在这只青蛙狗并没有非得到他的回答不可,在明珛没有出声的一两秒后他咕咕呱的开始说了。
“那些东西,能看见的人就是生病了,生病了就需要治疗,但这个病归到了精神病,所以烂摊子是我们精神病院的员工来收拾。”
“昨天聚福那边本来就是一个很简单的事情,你说是吧,但是呢,就是有那么些人啊,他就是那么,啊,没用,诶!能把一件小事弄得惊天动地,哈哈,听说还把人家天花板砸了,哈哈,我没有在笑,我怎么可能笑我的同事呢哈哈哈哈哈哈哈,我靠,居然有人出任务的时候把人家天花板砸了哈哈哈哈哈哈,那个人还是哈哈哈哈哈哈……笑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好不容易止住笑,随意抹开眼角的湿意,此刻,他的嘴边仍然挂着一模笑,只是弧度很浅。
最后他说。
“红雾假想是对的,游行队伍是正确的。”
郑朝阳这时候又像明珛在雨中小巷中看见的那个人了,漫不经心,游刃有余。
红雾假想——即红雾对现实世界的影响等同于末日。
极少一部分人认为,红雾是末日的预兆,而游行队伍认为政府隐瞒了某些东西。
所以是真的。
“是真的啊,末日就要来了。”
“院长说很快很快,但他从来没有说多快。”
郑朝阳就像课间的男生跟自己的同学开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一样,比如把同学的笔袋偷偷藏起来,他就用这种程度的态度问明珛:“想不想知道一个小道消息?”
“什么?”
“我之前跟老大抱怨院长每次都说很快很快谁知道很快是有多快,说不定我死了末日都还没来吧?然后老大就特别平静的说‘最迟明年’。”
郑朝阳似乎在刻意模仿说这话那个人的语调和神情,让他都不像青蛙狗了。
“是吗。”明珛顿了顿又问,“他是在说你最迟明年死吗?”
郑朝阳:……
“明老板,这话不兴说啊。”
明珛没有应他的话,而是饶有兴致的观察郑朝阳带他来的这个地方,他来这一趟,看病只是一个借口,或者都不能说是借口,一个幌子?
明珛漫无边际的想着。
这个地方和前边还有人流的情况完全不同,空空荡荡的,安静得可怕,触目皆是惊心的亮白,冷调的灯光照在身上,让人产生置身于冰天雪地的错觉。
走廊两侧是整整齐齐码着的空房间,明珛透过门上开的小窗看进去,与外面的亮堂不同,房间里是浓郁的黑暗。
明珛在心里打了一个小补丁,谁知道是不是空房间呢?
郑朝阳左转右转的带着路,明珛从他口中得知,明珛需要先做一个身体检查。
明珛说:“事实上,我才刚做不久,你需要报告吗?”
虽然报告里面夹着一张误诊书。
郑朝阳摇摇头,语调拖长的说:“你知道我说的是不是那个身体检查吧?”
明珛弯唇一笑:“我怎么会知道。”
这是一个陈设简单的房间,只有一张棕色的桌子和同色的两把椅子,角落里堆放着瓶瓶罐罐,最顶上的那几个罐口冒出了绿油油的小草。
明珛觉得很新奇,多看了两眼。
坐在桌子里侧的男人见状出声介绍道:“它有一定的净化作用,养着对身体好。”
明珛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郑朝阳依靠在门框上,单手玩着手机,应该是在回某人的信息,他这时候倒是不笑了,额发的阴影投在面庞上,显出几分沉郁来。
他似乎是察觉到明珛的视线,抬头看过来,随即展颜,道:“放心吧,我们是正经医院,不会把你催眠之后卖你的腰子的。”
明珛闻言失笑,他拉开椅子坐在疑似医生的男人对面。
为什么说是疑似,因为他全身上下除了那件白大褂以外没有任何像医生的地方。
而且白大褂还是崭新的,边角的折痕很醒目。
明珛看到他脖子上挂的工牌上写了薛成映三个字,开口称呼:“薛医生。”
薛医生点点头:“这位先生,请把手给我。”
确实和常规的身体检查没有半点相似之处,这位薛医生把他递过去的手放在一沓病例单上,上面写着看不懂的字。
明珛看见……他转过头去和郑朝阳交换视线,对方冲他眨了眨眼,明珛又看了一次,确实,铺在纸上的文字动了起来,仿佛具有生命力一样的舞动。
很奇怪,还有点恶心。
薛医生点点头,把明珛的手松开:“好了。”
明珛的眼神有些空,他听到薛医生对他的‘病情’下结论:“身体没毛病,年轻人身体好嘛。”
然后薛医生话锋一转:“明先生认为自己仍然算是人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