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珛如约到了约定的地方。
黑发青年的衣着简单低调,柔顺的黑发蓬蓬松松的,显然是刚吹完头,双颊白里透粉,显出他的好气色。
不过他的神色却称不上好,原来较为温和的眉眼沉了下去,透着阴冷寒意。
他的心情确实也不好,一方面是陷阱一样的联姻,一个活生生的人被当做牺牲品,像是可以随手丢掉的不起眼玩意儿,这让他想起二十年前,医院的那个无力孩童也是那么被舍弃。
另一方面,明珛讨厌被安排的感觉,更讨厌不受控制的感觉,偏偏还因为联姻这件事情的刺激,脑子一抽去预约看病,于是更不高兴了。
明瑜罕见的没等着看明珛的笑话,或许是害怕明珛做出什么不可控的举动后,联姻这事落到他头上吧,哪怕发生的概率极小,他也会选择规避。
因为明瑜称病不来,这次的饭局估计就只有明父明母,和联姻相关的人。
但是,他们两个都没有设想过的情况,就在几步之后,就在下一个瞬间,发生了。
服务员为他拉开包间门,金色顶灯洒下光辉,氤氲的水汽旋着往上,弥漫开来,模模糊糊之间,明珛望见一双眼睛。
学生时代,明珛从来不缺追求者,他长相出挑,成绩优异,待人温和有礼,只是他对无数堆积起来的爱慕往往是拒绝,不是什么耽误学习的原因,而是单纯的不想。
不想恋爱,不想无限付出真情,不想义无反顾的投向泥沼。
无名的早餐,拐角的情书,声势浩大的告白,都是诱饵,诱使他投身于火坑,让他被烈火焚烧殆尽,让他万劫不复。
如果明珛有喜欢的人,会是什么样子?
曾经有人暗示性的问出这样的话语,明珛回答不知道。
他心里想的是,人从来没有如果。
他望向那双眼眸,仿佛世界在这一瞬间静止,好像所有事物都在淡去。
这是独属于明珛的一瞬间,将永远藏在心底的惊心动魄的一眼,他看见一片静谧的蓝色。
——是他的如果。
只有一瞬间,明珛垂下眼眸,远去的人声再次入耳,明母招呼着明珛坐下,他坐在明母身边,他的对面。
“阿袖,来,这是林阿姨和须叔叔。”明母拉起他的手说。
他顺着她的话,礼貌的问好。
眉目间的冷意在垂眼那一瞬间褪去,只留下柔和与乖巧。
虽然他从来不觉得自己会有乖巧的表情,但在明母看来只要他是收敛了无意间的锋锐和攻击性就等同于乖巧。
她松了口气。
她和明父都认为联姻是件再好不过的事,但年轻人未必会这么觉得,他们会认为这是包办婚姻,这是控制。
她都做好明珛大闹一通的准备了,明珛却什么都没做,只是乖乖的顺着她来,当明母认识到这个她以为的事实后,顿时觉得心底柔软一片,随即蔓延起些许的酸涩,是愧疚吗?可以是吗?
她定了定心神,投入到这场各怀鬼胎的饭局中。
明珛抿了一口柠檬茶,突然想起来一个事情,他捧着灰绿色的茶杯快速扫了眼桌上的所有人。
林夫人是很典型的珠光宝气贵妇人,有着岁月积压下来的威势,皮肤却如二八年华一样光滑细腻。
须先生也是一个男人,精心做好的头发服服帖帖的往后倒,黑发之中掺杂着大量的白发,脸部线条很硬朗,看着像一个严肃古板的人。
确实都有一种old money的既视感。
明珛没有错过明母刚才松的那口气,他有点不明白,既然明家吃不准他会不会接受联姻,为什么还要把他邀上桌?
对方的长辈的态度也很莫名其妙,怎么形容呢,就是有点飘了。
他们对明父明母的态度若即若离,对于明珛却很奇怪,脸上的表情挑不出错,但眼神非常奇怪。
像是明珛是他们二人宠爱多年的孩子一样。
明珛又抿了一口茶。
有点恶心。
“阿袖怎么不吃菜?是不合胃口吗?”林夫人突然打断场上繁杂的社交辞令,语带关心。
明珛:……
更恶心了。
“没有,我还不太饿。先坐一会儿。”
林夫人于是又投入进这场社交活动中。
这张圆桌是八人桌,空了两个位置。
他刚这么想,旁边的椅子就被拉开,有人坐了下来。
是漂亮蓝眼睛。
明珛刚从毛线团里扯出来一点思绪被打断了,他没由来的感到紧张,一点点。
须侑阑。
明珛听过他的名字。
在他被认回明家之前交的少爷朋友曾经天天和他念,说一个人,一个正常人都不会,在有如此大的家业的情况下,去把家业卷成超级家业,把本来就高得要命的顶峰削成金字塔的尖尖儿。
明珛对此没有发表看法,只是在这个朋友说的时候随意点一下头,不至于冷场。
现在这么个常年活在话题里的人突然出现在一个能够看到触摸到的距离,明珛感觉很新奇。
不仅是须侑阑的眼睛,从眼睛离开,能够看见他优越的骨相,冷色的皮肤……可能是因为今天不是什么正式场合,他穿的衣服很随意,淡化了这个人周身的锐气,给人一种他很好说话的样子。
其实不然,明珛能够感觉到。
从那双眼眸中倾斜出的傲慢,居高临下。
在与他对视的瞬间,明珛可以清楚的辨认他眸中的审视。
“菜不合胃口吗?”须侑阑突然问。
明珛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是在问自己。
他摇头示意没有。
有这么第一次见面就那么熟络的样子吗?没有任何铺垫,没有任何拉近关系的话题,就这么很自然而然的……
和他的父母一样,莫名其妙。
明珛想着,手上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夹了几筷子菜。
他向须侑阑看去一眼,很平常的一眼,就像上课老师提问自己下意识抬头去看老师或者身边的人,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很自然就有了那么一眼。
明珛自己没有察觉到,他因为被算计的郁气,他因为被控制的愤怒早已消融,就像这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饭局,他和须侑阑也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而不是即将因为利益捆绑的傀儡。
而须侑阑也在看他。
明珛没有再看见他眼中掩盖不住的傲慢,只是很平静很平静的看着他。
就像明珛看见须侑阑那双眼睛时脑海中闪过的无数联想,像天空,也像海。
须侑阑的态度很奇怪,是明珛想不明白的奇怪。
明珛快高中毕业才被认回明家,此前住在雨天漏雨晴天阴湿的鬼地方,自然也不可能和须侑阑有任何交集。
须侑阑和其他家里那些靠父母吃家产的纨绔不一样,他手里有权,他掌握着须家的最高话语权。
现在摇摇欲坠的明家,他想从中赚取利益不过是做一个决策的事情,为什么要用最麻烦,最吃力不讨好的联姻?
明珛又想喝茶,结果杯子已经见底,他只喝到了几滴。
他如无其事的放下杯子,偷偷骂了一句须侑阑有病。
饭桌上的气氛泾渭分明,长辈组聊得火热,明珛假装自己很忙,须侑阑……
明珛正要看他又在干什么,就看见空间似乎扭曲了一下,不,不是似乎。
老雾又神不知鬼不觉但他能看到的出现了。
“有东西,上面。”
它的声音又换了音色,这次变得气若游丝,好像下一秒就要消散。
明珛皱了皱眉。
什么东西……那天在巷子里那种吗?
老雾没有回答他心中的猜测,看来或许是真的不能够读心。
老雾又说:“我的隐秘级别很高,它看不见我,所以它要下来了。”
在它的最后一个尾音敲在明珛耳边的顺间,一道墙体破裂的声音清晰的传来,明珛从来没觉得自己的听觉那么敏锐过,他反射性的抬头去看天花板,只看见明亮得晃眼的顶灯。
突然,灯轻微的摇晃了一下。
明珛眨了下眼睛,裂开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像是一个点受到重击后整面墙以此为中心裂开狰狞蛛网。
明珛猛的站起来,椅子被他的动作带着剐蹭地面后倒在地面上发出巨响。
所有人的视线投向他,明父很不高兴的瞪了他一眼,明母则是带着埋怨的眼神,而林夫人和须先生眼中却是显而易见的关怀与担忧。
真可怕。
在这长达四五秒的静默中,率先打破它的是——突然塌陷的天花板。
落在汤锅里溅起很高的水花,还有石块不断往下砸,明父明母狼狈的往角落避让,明珛感觉旁边有股力量将他带到一旁。
他偏头去看,不出所料是须侑阑。
他比明珛高出半个脑袋,他们挨得很近,是明珛再多偏一点头发就要扫到须侑阑的颊边的程度。
须侑阑没有管林夫人和须先生,而是率先带着明珛的手臂离开包间。
他们出来站到走廊上,有安保人员火急火燎的过来把里面的贵妇人和精英带出来。
明珛感觉握在手臂上的力道消失了,但很快又被轻轻拍了两下。
“走远一点。”须侑阑轻声说。
闻言,明珛奇怪的看了他一眼。
哪怕他清楚须侑阑是出于安全的考虑,但是在老雾提醒天花板不会再塌之后就决定站在原地不动了。
不是说他有多信任这种来路不明的生物,只是觉得没有必要再这种事情上骗他,而且他确实没有再听见类似裂开的声音了。
明珛选择留在这里不是因为什么安全与否的问题,所以才会觉得须侑阑奇怪。
明家特意将谈话的地点订在这家,就是因为它的私密性,也就是说,今天的会见是不能够泄露,就算后面要放出他们联姻的消息也不能是由他人去做,只能掌握在自己手中。
一旦丧失主导权,突如其来的会面和两家的联姻,再结合明家的所谓“谣言”,商商相护的帽子扣好之后,舆论带来的压力只多不少,虽然须家不会因为这事元气大伤,但总归是有损失的。
没有商人会喜欢不必要的损失,哪怕他有钱的要命。
须侑阑真的很奇怪。
他难道希望他要和自己联姻的消息窜得满天飞,人尽皆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