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仿佛沉湎于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美梦之中,这里安静无声,鼻尖萦绕着山峰顶上经年不化的冰雪气息。
突然有天,不知道从哪一个瞬间开始,周围变得热闹起来,沙沙的风声,不明的低语,诡异的哭嚎,那常常令他不断放任下坠的冰雪气息也渐渐扭曲,化作一股令他生厌的恶臭,扰得他无法再安心闭着眼睛睡下去。
突然脸颊传来尖锐的痛意,瞬间将他从迷蒙中唤醒。
如同人在水下被拉上岸边一样,耳边的絮语瞬间明晰起来,视线顺着往下是散落一地的纸张,全是未落一字的白纸,面前大腹便便的人正指他破口大骂,唾沫横飞,他不适的往后移开一点距离,却不想这个举动像往热锅里的油滴进水一样,彻底让眼前人炸开了。
“明珛!我告诉你,你不肯干的事情,有的是人想干!”他气得狠狠踹了下椅子,露出一瞬吃痛表情后变得更加凶恶,“你现在就给我收拾东西滚蛋!!!”
明珛依然处于刚被从梦境中拽醒的状态,对他的话没有出特别剧烈的反应,只是梦游一般的点了点头,同手同脚的挪着步子离开了。
在踏出会议室门的那一刻,他才像一盆凉水当头泼下一样清醒过来。
在刚才的周会上,他交给总监的PPT和报告都是空白的,总监直接大发雷霆,问出这事是谁负责之后直接将那份报告砸到了明珛的头上,文件散落出来,质地不太硬的纸张在总监的愤怒buff下划破了他的脸,现在火辣辣的刺痛攻击他的大脑,头也一抽一抽的痛了起来。
明珛对此没有过多的懊恼和悔恨只是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就往自己的工位上去了。
他入职不过一个月,收拾东西都不需要太久,当会议室门再一次从里面打开之后,他新买不久的收纳箱已经装好了桌子上属于他的东西。
“不是明珛,你也太粗心了吧?怎么这都能弄混啊?虽然只是一件小事情,但谁让你撞到李总监的枪口上了呢?"一个在头上抹了很多发胶的同事坐回明珛旁边的工位。
李总监就是刚刚在会议室里朝明珛吐口水的男人,这个同事一说,明珛就想起来了。
他刚离职的公司虽然不是大厂,但是竞争制度制定得很灭绝人性,一个项目会有两个或两个以上的组跟进,业务能力不到位的组,裁员先从总监裁,然后再从组员里挑一个当总监,不过关继续裁。
李总监每次靠着手下组员炒的热饭,放冷了端上去就是自己的,从一个小职员坐成了大腹便便的总监,没有往上爬的能力,只能霸占着位置不放。
但是隔壁组新顶上的陈总监好像非常有实力,业务能力出众得人尽皆知,听说是上头亲自跑去人家家里聘的。
李总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可是手下一个好厨子都没有,只能变成炮仗一点就燃,燃点比白磷都低。
“……明明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好工作,现在的大学生可难找工作了,不知道……”
他好像在为他可惜,但眼睛里全是幸灾乐祸。
明珛没有理他,不是不生气,只是在想嘲讽回击这个同事的时候连他的名字都没想起来,自觉有点不礼貌,所以嘴巴还没张开就闭上了。
好歹这个找茬同事还念对了他的名字呢。
“嗯。”他这么回道。
同事显然对他的平淡反应有些不满,直接上手去推明珛的肩膀,声音也粗声粗气起来,像怪物撕开伪装用的人类面皮,渴望他露出气急败坏的神情。
明珛被他推了一下,面上也没有多余的表情,别人都没有来他面前凑热闹,该工作的都去工作了,只有发胶同事还不依不饶的,估计不久也会被开除吧。
“喂,你……”
明珛这么想着,礼貌的句句有回应的打断:“不好意思,我要去办离职手续了。”
留这个突然跳出来的同事愣在原地。
两个月内失业三次,这次还是因为这么小的一个错误被开,写在履历上包是有人想要招进来看下是什么废物的啊。
明珛苦中作乐的想。
可能是因为天天给总监离职,财务的效率高得可怕,走程序像呼吸一样简单。
从他被开除,到办完离职手续,整个过程不超过半个小时。
这公司到底在急什么?他回到自己的工位将收纳箱抱起来,要走的时候偏头看了下发胶同事的工位,发现他居然旷工了,座位上没人。
然后他就看见发胶同事对面工位的女同事对他用口型说了一句话,还指了指李总监的办公室。
因为这位同事是笑着说的,所以明珛也笑着对她点了点头。
——他不会读唇语。
抱着他那个越来越死沉的箱子,他离开了这个连同事都没有认全的单位。
明珛在路边招了一辆车——失业人士不爱挤公交。
像母鸡抱窝一样死死护着他的收纳箱,头侧往窗户一边,观看着来往的车流,没把额头抵上玻璃是因为上次你们干不小心睡着了然后头上起了一个大包,倒是不怎么痛,但是很丑。
想到这里,明珛皱了皱眉,前面司机的电台切到了一首苦情歌,车内后视镜把后面照的清清楚楚。
镜子里却没有明珛能看见的东西。
一片浓稠流动着的白雾自下升腾而上,像是本该如此一样缠笼在明珛的身边,却又虚虚隔着一段距离。
明珛鬼使神差的抬手去触了一下,居然真的有感觉,像是一团浓郁的水汽,粘上便觉得指尖一凉,他下意识轻轻一捻,却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又严重了?”
前面的司机以为在和他说话:“啊呀,小伙子不要难过啦,工作这种事这个走了下个来的就是好的啊!”
明珛勾了个假笑,礼貌回应道:“谢谢。”
这句话像是给了司机信号,他开始长篇大论的输出,从现在这个天气讲到路越修越烂又讲到四岁的侄子马上要上幼儿园了家里愁的很……
明珛:……
早知道假装没听见了,所幸司机也不是需要他事事有回应,自己一个人能和自己唠一整天。
在明珛下车之后,司机还冲他喊道:“小伙子人真好,听我唠叨这么久,长得又有劲,不愁没好工作啊!”
明珛只得僵硬点头。
他其实根本不是在烦恼失业,没有工作对他来说是再小不过的事情了。
明珛眨了眨眼睛,往家里的方向走,期间那片白雾依然拢着他,缓缓的流动着,生命力比明珛都旺盛。
快月底了,好像要交房租了……月初又要交水电,感觉这个月的水费会比上个月贵很多……同学群里玩抽象的没剩下几个,都是纯装战士,早知道毕业就退群了……昨天没有接那里的电话,但过不了几天又会打过来……死游戏又凑到保底了,求不歪卡教程……
“……■■■■。”
明珛的脚步随着他的思绪顿了一下,随后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往前走,一如既往的掏出钥匙转动有些生锈的锁,扯回钥匙的时候顺便撕下开锁广告揉成团。
把收纳箱随便放在门边,他揉揉有些酸痛的手臂,换了拖鞋就往沙发上一躺,一只手臂横在眼睛上就睡了过去。
“……■■■■……■■■■■……”
他偏了偏头,将自己埋得更深之后,睡得更熟了,那道不明的呓语也没有再响起来。
但这份安稳也只维持了片刻。
明珛又做梦了,不再是频繁遇见的黑色美梦,而是……他的超绝失业记录。
明珛毕业之后投几家公司,最后却被最没有底的德艺录取了,那个时候他还很正常,不会出现莫名其妙的幻觉。
可没想到的是,他刚工作没几天,公司老总突然迷信了一个听都没听说过的教会,致力于让所有员工入教。
明珛虽然是个半唯物主义,但极其讨厌将希望寄托于希望,所以他坚决不入教,最后只能劝退。
不过公司还算良心,居然给他发了一整个月正式员工才有的工资,明明他才工作一周不到。
他高高兴兴的离开了,准备休息个两三天就去找新工作。
可万万没想到,在他休息的这两三天里,都能够看见镜子里的自己身边缠笼这诡异苍白的雾。
明珛选择手机百度这种症状,得到了可能是压力大导致的病因,他自己也很惊讶,没想到没有工作对他影响那么大。
所以他也不浪费时间,一家公司一家公司的投简历了,接手了朋友嫌弃装修老土的主题酒店。
明珛当初没接手也是觉得装修老土过头了,所以拨款重新装修,定好大方向之后,没过几天,他去这个主题酒店例行视察的时候,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经理好说歹说把他送进医院。
等明珛把手机里七八个游戏的日常肝完之后,检查结果也出来了。
——肺癌晚期。
明珛不知所措的往游戏又氪了几个礼包。
然后找了人帮忙跑手续,将至少没之前老土的主题酒店转回朋友名下后,安静的在住院部等死。
没想到幻觉更严重了,只在镜子里的白雾,穿透那道虚假的墙,来到他身边。
——他怀疑自己不仅有肺癌,还有精神疾病。
明珛现在就像平时玩游戏一样,用着高高在上的上帝视角俯瞰自己的经历,不出所料的看见后面接着的一次检查发现是误诊,平平安安的出院了。
视角一转,他看见被他收得好好的文件爬上一层薄雾,然后很快散去,明珛到处乱晃找视角,确定雾来了之后,他文件上的字才消失不见。
还没等他细思极恐,就见到自己匆匆赶回来抱起那堆文件,快走出几大步之后又折回来从小抽屉里取出U盘。
小会议室的门把明珛的视线隔开,他清楚的听见了文件的摔落声,以及李总监暴躁的怒吼。
明珛顿了顿,像是才反应过来。
“啊,我在做梦。”
下一秒,他放下覆在眼上的胳膊,后撑把上半身支起来。
白雾没有散去。
“……你……好……”
明珛眨了眨眼。
靠,幻觉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