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乱七八糟的太阳协会,千语不会参加,也不想亲近的人加入,不想也没用。狗皮膏药冯定有他一套的手段,来来回回在75号跑几天周边的小孩子都围着他转,一口一口哥哥哥哥地喊着,不光小孩,赵奶奶、陈爷爷对这位青年才俊青眼有加,有那么三两次,居然一齐鬼鬼祟祟聊起什么来,连千语特意询问,赵奶奶都坚定摆手,说:没什么,没什么。
终于忍无可忍,千语越想越担心也越生气,从二区到一区的路上一直想,如果今天冯定在的话,她一定要好好收拾他!
果然,他在。
冯定坐在一堆小朋友中间,抱着一把粗制滥造的吉他,一见来人就露出灿烂的笑,像抬头看到什么宝物。
“你终于回来啦。这是我磨了姜伯几个月要他给我制的吉他,想听什么。”冯定随手波动琴弦几下又兴致缺缺起来,“可惜,这吉他不行,我以前在学校拿过一等奖。千语啊,等以后我有了更好的吉他,我再弹给你听吧。”
“不要再来75号了。”千语拿出主人家赶狗的架势。
冯定可没看见她的架势,如果看见还这样说那就是挑衅,他看了眼围在他四周的孩子,又随手弹了几下弦,俨然有恃无恐,“你问问他们让不让我来。”
“我们喜欢冯定哥哥,我们让你来。”孩子们齐声。
千语问:“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
“我随便你干什么,我不拦着你、不检举你——”
话到这,冯定连忙放下吉他,窜过人群,一手捂住千语的嘴,一手拉着她往那头巷子走。
等走远些,才放开,听着千语的骂声低头往她脸凑过去。
看着靠近的大脸,千语赶忙推了他一把,将两人的距离拉开,恼怒道:“干什么,有病啊。”
“你生气啦?”
“生气,我当然生气,你拉着其他人没问题呀,可你看看,赵奶奶和陈爷爷年纪多大了,小希她年纪又多小,他们能干什么,你拉他们入伍为了什么呢?”
“他们是自愿的,我没有强迫。”冯定辩解。
“好好好,我自己会去找他们说。”
眼见着千语要走,冯定喊道:“我希望你振作起来。”
“我哪里不振作了?”千语,“你会不会过于理想了。”
“你会不会过于悲观了。”
“理想不是送死。“
“悲观也不是躲着当缩头乌龟。”
“我就是。”千语气急了。“我就是缩头乌龟我愿意躲着,我恨不得把我的身体埋起来,日日埋在我的龟壳里。”
“你不是。”冯定挡住又要走的千语,拿出他所有的诚恳,“不是我非要缠着你的,真的不是,我先向你道歉,为我的所有让你不开心的行为。”
“不接受,不原谅,让开。”
“我知道是你让陆开那个混蛋下马的,你也一直在做一些危险的事情抗衡,比如为俞文景做危险的事,所以你才不是缩头乌龟。”
千语重新抬头看向冯定,错愕极了,一个普普通通的罪人居然知道被称之为机密的事。
冯定笑着解释,“别那么惊讶,我早就说过我们不是送死。”
“你们专门调查我,然后呢?”这些东西不是罪人能接触到的,这样算,他们太阳协会居然还有管辖官的帮助,千语为此讶异。
“我诚挚地邀请你加入我们。”
“祝你们成功吧。”
“千语,千语,别那么没有耐心嘛。”冯定哀求,“我知道你刚刚有一秒钟的心动,你不妨在听我多说几句。”
“说。”千语给出机会。
“送死也好,过于理想也罢。起码我们在努力在奋斗,我们共同的理想永不磨灭。”
“所以你要为你永不磨灭的理想当殉道者吗?”
没听到这句话似的,冯定趁热打铁,继续道:“我们协会需要你。”
“?”
“只有你能去往二区,我们想要你帮我们绘制二区的地图。”
“他们不能帮你们吗?”千语指他们暗处的管辖官。
冯定反应很快瞬间理解“他们”二字,“不能,他受到限制,无法涉及更具体的东西。”
“他不能去二区?”
“能,但他没有高级权限。”
没有高级权限便去不了更核心的地方。看来,他们的卧底帮手官职不算大。
“可我也去不了呀。”
“起码你是自由的。”
卧底受身份限制,无法做出一些事,哪怕是在他们这符合常理的事,就如在二区逛街。一区的管辖官大多也是无法去二区的,更别提在那边逛街。
而如果要出去,就一定要一个能在二区给他们做接应的人,如破坏监控、调取信息、了解二区具体结构、根据城防图制定具体的出逃路线……
“你可以考虑,我们不着急,我们当然也不会是逼你。”
冯定说完了,老老实实给千语让开一条路,千语没有犹豫毅然决然地往前走,等走远一些,背后传来一道声音,坚定有力,他说:“你知道的,就算是殉道者,我们也不是孤独的殉道者——”
这句话很快淹没在罪人牢灯光暗淡的黑夜里,千语独自行走在黑夜,脑子里是久久不散的余声。
缓步拐过一个弯道,刺眼的光忽然间射入她的眼,闭眼这刻,谁人道:“天黑了,得有光。”
光源被持主缓缓移开,这时候千语重新睁眼,之间吴廉倚墙站着,左手持着一个手灯,照向她要去的路。
“这不是你来了。”
“你的灯呢?”吴廉挺直背,看着千语缓步走过来,又越过他,继续向前。
“今天没电啦。”这条巷子不算窄,两人并肩而行没问题,千语往左边斜些,给吴廉腾出一个位置,“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你大老远找我干什么?”
吴廉道:“我也想找你谈谈,特意等你。”
“你的好兄弟冯定都跟我说了。”
“我知道,我不是来劝你的,招募是他的工作,我不是为这个。”吴廉从口袋拿出几张钱,“能先聊聊这个事吗?”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吴廉问给他资助的这个好人——田双夏。
“很漂亮的女孩。”
“女孩?”吴廉低头细细想了想,不过他脑子里应该没想出答案。
“她说你在学校就是个优秀的人,她不出众,你应该不认识她,所以我不太清楚该怎么跟你描述。”千语说仔细些。
这样的人,吴廉大概一时间确实很难回忆起来,手握着钱默默放入口袋,“谢谢你,也谢谢她。”
“除了这个你还想聊什么?”
“我们是朋友,我就单纯找你随意谈谈心。”吴廉问,“你知道罪人牢的出现,谁受到的打击最大吗?”
谈心是假的,诉苦是真的,千语没有说话,静静听着吴廉继续道,“我,和我的同僚们,我们这些自诩追求正义的人。你知道吗,我苦学法律,恨不得把每一条法律熟记于心,学习模拟参加百千场法庭,而我,打的第一场官司输了,输了没有关系,”
吴廉微微叹了口气,说不出的失意在这口气力乍现,他说:“ 我输给了《罪人法》。”
这个法案千语熟悉,不管多荒谬的条例都能在这里找到栖息地。
“我该怎么描述这个法案呢?它没有逻辑,没有道理可言,它就是为颠倒这个世界而来的,你知道吗?一个自诩精通法律的人,在某一天输给了一本被编的稀烂的书。这是在侮辱正义啊,这是在侮辱我啊。”他的眸光闪烁,失意被他刚刚吐了出去,所以现在,他依旧意气风发,“迟早,我要改变这个东西,迟早,我这么忍心看着这样的垃圾来残害我们的世界,我怎么容许正义如此被践踏。
这个伟大的东西,它本来就是这个世界上最神圣的存在,你知道吗?
你也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有那么一群人,他们也一直在为此而反抗,反抗!”
“当然。”
“所以我想告诉你,不要轻易屈服啊。”
“我没有。”千语果断道。
“哈哈。”吴廉骤然想起千语做的那些事,“对呀,你怎么会屈服。屈服就是纵容,自己也成了杀死自己的凶手。这是我一生的目标,我一生都要为此反抗!我哪里是要名留青史,我要的是,那份神圣不要再被污泥蒙蔽呀,我的正义——”
兴许是冯定朋友的缘故,吴廉的话也并不少,这口文章说完,43号牌子被召唤出现。
在43号大门前,吴廉猛的伸出一只手,看向千语,什么话都不说。
造孽。
千语的耳朵不断受到攻击,此时她身心俱疲,看着久久不肯放下的手,千语一边猜他今天喝了几瓶,一边用手拍去,俩手触碰瞬间发出的声响像一道庆贺礼炮。
“千语,我喜欢冯定最后的那句话。”
“好哦。”
吴廉终于满意地挥手道:“祝你好梦。”
看着吴廉离开,千语本以为太阳协会还在“布道”阶段,回到43号惊奇发现戚霜手里拿着一张纸,上面有她熟悉四个字。
戚霜毫不遮掩,还特意拿给千语看,千语小心问:“你加入了?”
“我倒是觉得可以试一试,所以我加入了。”戚霜又问千语,“你知道这个吧,你怎么想呢?”
“赵奶奶和陈爷爷呢?”冯定天天往75号跑,如果戚霜有动摇的话,戚霜果然给出令千语头一昏的答案,“他们和我一样。”
几天后,千语依旧没有答应冯定,她要活着,这是写在那封家书里的恳切。
于此同时她在思考,所有人都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她该如何选择?她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大义之人,她一直为之努力的一切都是让自己出去,让她个人,现在这里有一群人,他们为的是“人”这个共同的名词。
可是,千语有些怕,她担心无畏的牺牲,她知道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多阴暗狠毒。
可杀死俞文景和陆开她就能甘心吗?她问自己,这是俞文景反问她的话,对呀,能甘心吗?
千语时常往75号走,她也时常见到冯定一群人,江文岑和冯定他们每次都笑着给她打招呼,但再也不提别的什么。
天高皇帝远,那些长官们并没有注意到这些细微的举动。
日子就这么过着,来到了真正的冬天。
似乎是刻意的,千语从那件事之后几乎没有见到俞文景,若是见到也只远远的一个背影。
俞文景知道千语被迫在那办公室完成第四组,只有千语明白,她就是以前的田双夏,而田双夏又在努力变成从前的她。自那天后,她和田双夏信念双双崩塌,不过田双夏和千语的做法不一样,田双夏选择自我欺骗,执着地认为千语说的是假话。
千语与她怎么能相提并论呢?千语是罪人,田双夏不是。
所以田双夏开始疯狂学习,遇到不会的请教那个无所事事的同事,所幸,千语十分乐意。这个任务在田双夏的努力下龟速前进。
千语没了帮那些人干活的心思,要不提前下班,要不直接不去,反正她就一个字——死。
就如今天因为觉得天气冷,千语缩在床上罢工,一觉睡到下午。睡醒来也没有去二区的想法,穿着苏绮恋给她的新衣服跟着小四去了75号。
自从太阳协会的成员在这里定居,75号比从前以往任何一个时刻都热闹。千语已经习惯了,她习惯地抓了一把瓜子,听他们说道,非协会成员本是不允许旁听的,但她和小四是特例。
千语来这里听过无数回,她没听到什么实质性的方法,更多的是宣讲,一般告诉大家,我们都是无罪的。显然,只是多此一举,谁认为自己有罪呢?
千语抓瓜子听的不是宣讲,就如今天,一个纤瘦的女人坐在中央,她开始讲故事了。
“我跟我的丈夫结婚有10年了,在我们没有结婚之前他对我很好,可是后来,我们结了婚后,他就变了,不关心我,不关心我们的孩子,他变得自私贪婪,他想要我的钱财,于是他开始……”
目光穿过人群,落在了人群中央,落到女人身上,她的声音轻柔,轻柔又悲伤,可当你认为她就是一个无力的、只会诉苦的女人时,她的眼神会告诉你,我坚定有力。
虽然不知道她叫什么,但通过长相与故事,不难猜出,这个人就是冯定的姐姐。她再也没嚎啕大哭了,她今日将这些故事娓娓道来,她讲述的不是她作为一个罪人的悲哀,而是她作为一个人所受到的伤害,为真正的坏人而背负起的不属于她的悲哀。
如果一个人还活着,那么希望就活着,这群人无比坚信。
千语的目光挪向别处,看到一个人在角落安静的描绘着什么,把手上的剩余瓜子全部放到小四手里后,悄悄移了过去。
“写什么?”
戚霜闻声抬头看着千语,将手中的本子递去,她说:“我想,如果能出去,我将把这些告诉外面的人。”
与加入这个会的其他人不同,戚霜从不到人群中央去讲什么,一直都在下面角落里坐着、写着、画着。
现在她所画的正是眼前的场景。
“真好看。”千语准备递还。
“前面还有。”
于是千语顺着往前翻。这个本子最多的就是戚霜关于罪人笼的一些漫画,除去这些画还有一些句子。
—
村庄来了头怪兽,夜里大雨淋漓,父母次日丢了性命。
我造剑磨刀,我走遍千山
誓死剃了恶兽的骨头,要煮了他的肉
又是狂风,又是暴雨,
我三两剑,怪兽死于我手
可我一生不知,那恶人竟是我的朋友。
—
秋风透,天光锈。
床下藏腐肉。
无头鬼,断臂手
孩子的肉全烂透。
左评查,右问候
红色衣服是凶手。
—
自相残杀的人们,给同胞安上莫须有的罪名。
不见月升日落的地下城遍地呻吟
恐怖的死神要我们束手就擒
要毒药做的雨把我们的罪孽洗清
要绝妙的嗓音只能聆听
……
戚霜仰头问千语,“怎么样?”
“好东西。”
戚霜听罢开心笑了,继续画着自己的漫画。
千语转身便出了门,风吹进她的衣服,她将自己裹紧,一步步走向二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