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燕之在开始的几天还装装样子,后面他骑马骑得腰酸背痛,干脆直接把马绳往颜三白手里一塞,自己躺到后面的粮车上去了。他枕着胳膊翘着腿,整个身体跟着粮车的颠簸轻轻晃动,这幅模样瞧上去不像是做使臣去的,倒像是出来郊游的。
颜三白话不多,从出城到现在也没听她说几句。就是娄燕之渴了喝水要她倒,太阳刺眼要她遮,她也是任劳任怨地默默做事不会说什么。
这一路上长孙弦佩才知道颜三白原是家中受罪被牵连囚于掖庭,后来在农事上展露出天分,被掖庭里教学的博士举荐进入司农寺后一直在娄燕之手下做事。掖庭人言杂乱,她便养成了谨小慎微的性子,这一路上也总是安安静静地呆着没什么存在感,若不是有人同她说话她便轻易不会开口。
车马粮队在苍卯粮道上日夜兼程,紧赶慢赶地行了十几天,终于快要到达边境的乌州。
这日一大清早,长孙弦佩正坐在树边拿一块布擦拭她那把弯刀,忽而一阵浓郁的鲜香味传来,长孙弦佩一抬头,颜三白端着一碗鱼汤放到她面前。
鱼汤冒着热气,长孙弦佩接过,碗沿还烫手指,她放下布帕和弯刀用,两手手指头撑着碗吹了吹,“附近无溪无河,哪里来的鱼?”
“今早路过一个鱼贩,我跟他换的。”
“自己的钱?”
颜三白低低“嗯”一声。
长孙弦佩放下鱼汤摸出一块碎银递给她:“给大家开小灶的钱怎么能让你掏,我给你补上。”
颜三白摇头:“大人不用……而且用不了这么多钱……”
“就是让娄燕之掏钱,也轮不到你掏钱。”长孙弦佩将银子塞到她手心里,“我给你你就拿着,难道我还能差这么一块银子?”
颜三白还是摇头,急的涨红了脸想把银子还回去,长孙弦佩不接坐回去端起了碗。颜三白只好道了谢收下。
长孙弦佩捧着热鱼汤小口小口地喝着,颜三白将鱼汤分给了押运粮车的押运官,又自己盛了一碗喝,剩下的都在锅里温着。
说起来这一路上吃干粮吃得人脖子都能哽出二里地,好在她们这群人里有个会做饭的颜三白。
自从颜三白因为娄燕之吃不惯干粮给他们开小灶熬过一次野菜汤后,每到饭点这群押运官们就自发地挖野菜猎野兔,处理干净交给颜三白就等着吃了。连那锅,都是经过押运官们一致同意,集资跟过路的老婆婆买来的。
等吃完,不用人吩咐,灭火的灭火,刷锅的刷锅,剩下的人就齐刷刷地夸颜三白做的饭好吃,常常是弄的本就不爱说话的颜三白满脸通红。
喝了鱼汤暖了身子,押运官们收拾着一会儿启程。等都东西都整理好了,只剩野地上的炊具还没收拾,娄燕之才出来伸了个懒腰。
“好香的味道,今早做了什么?”
“是鱼汤。”
颜三白端了一碗给他,现在鱼汤早就不烫了,娄燕之尝了尝,颜三白小声提醒他:“快要到乌州了。”
“哪里来的鱼?”娄燕之问。
“跟鱼贩换的。”
“怎么换的?”
“我把钱摊在手里给她,她就给我拿了一条鱼。”
“没跟鱼贩说话?”
“说了。”
“怎么说的?”
“钱,换鱼。”
“我之前不是都教过你该怎么跟别人说话吗?”娄燕之三两口喝完鱼汤将空碗递给她,恨铁不成钢道:“再给我盛碗。”
颜三白小声嘟囔了一句,又给他添了半碗,道:“鱼汤油腻,喝多了肠胃难受,大人再喝半碗就够了。”娄燕之一口气将半碗鱼汤喝掉。
等娄燕之喝完汤,押运官一脚踩灭地上的火,利索地把炊具扔到车上,车队又接着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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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未进城,天色已经昏暗下来,车马没有再停歇,赶在太阳落山前进了乌州。
边境常年刮着风沙,这里街上过年过节时很少悬挂彩灯,而是在门柱上缠绕红绸红布,在屋顶窗前插彩旗,便是天黑点灯,也是路上的行人用一层细网罩住提在手里。
进了城,娄燕之又骑上了马,长孙弦佩瞅他一眼,娄燕之装模作样咳了两声,道:“躺久了还是要骑骑马的。”
见长孙弦佩没说什么,娄燕之又道:“故地重游,长孙大人什么感受啊?”
长孙弦佩轻舒一口气,缓缓道:“此番境遇不同,自是别有一番滋味。”
娄燕之还要再说话,却忽的被一道粗犷而又中气十足的声音打断——
“我就说是长孙大人吧!你还不信,现在凑进了看你说是不是长孙大人?”
一个老伯举着手里的罩灯贴近,娄燕之一扭头那罩灯直糊在脸上,眼睛差点被突然贴过来的灯光亮瞎。
另一个老妇人踮起脚尖眯着眼细细端详坐在马上到长孙弦佩,长孙弦佩张嘴刚要说话就听妇人惊呼一声:“还真是长孙大人!”
路上的其他人被老妇这一道呼声吸引,瞧见了马上那人真是老妇人口中的“长孙大人”更是纷纷围聚过来,不过片刻车马被堵的寸步难行。
“大人回来了!”
“是长孙大人回来了!”
人群围上来,冲着马上的长孙弦佩问好,长孙弦佩笑着一一回应。最先在马前的老妇被推搡到后面,老妇挤不进去,拿起挎着的篮子里的沙枣就朝着马上的人扔:“长孙大人吃枣!”
其他人见此也不甘示弱,手里有瓜果的拿起来就扔,手里没瓜果的拿别人篮子里的也要扔。
“大人吃我的瓜!可甜了!”
“吃什么瓜,大人吃我的石榴!”
长孙弦佩从马上下来连连摆手:“多谢大家,多谢大家。大家都心意我收到了,这些瓜果就不必了。”
她的声音在人群中还是显得太微弱,瓜果不断的砸过来,长孙弦佩也顾不上摆手了,一边躲一边叫大家不要再扔了。
人群中有后来的人问:“那人是谁?咱为什么要扔瓜果啊?”
“人家扔你就跟着扔呗,管那么多干什么。”旁边不知是谁答了这么一句。
“说的也是。”那人不再纠结,环顾四周,从前面老妇篮子里抓了一把沙枣也跟着扔。
一人听不下去,道:“哎呦,我说你们两个看不清人凑什么热闹,这是长孙大人啊!”
“长孙大人?是上任知州长孙大人?那得多扔点啊!”说着那人又从篮子里抓了一把沙枣。
乌州的百姓冲长孙弦佩热情的扔瓜果,押运官们拦着也不是赶走也不是,便都站在远处不敢靠前免得被波及到。娄燕之早在人群中刚扔瓜果时前就拉着颜三白躲起来,娄燕之按着颜三白的肩膀蹲在粮车后面,颜三白问:“我们不管长孙大人吗?”
“那群人就是冲着他来的,怎么管他?”一颗沙枣落到脚边,娄燕之又拉着颜三白往里面挪了挪,“让他挡挡,等人散了咱们再出去。”
颜三白不放心地想看看,头刚探出去就在满天的瓜果中迅速缩回了回来。
起先长孙弦佩还有许逐护着,但她站在哪,瓜果就冲哪里扔,围过来的人多了,许逐也自顾不暇。许逐见护也护不住,干脆也躲到了粮车后面。
此时,许逐正与同样躲在粮车后面的两人面面相觑。
反观长孙弦佩,在围观人群的热情中躲闪的略显狼狈,嘴里还喊着:“别扔了!别扔了!这些瓜果大家自己拿回去吃不好吗?”
等人群中的瓜果都扔完了,孔虞这才带着人姗姗来迟:“乌州知州孔虞前来迎接长孙大人,没想到大人这么快就到了,下官本以为大人还要过几日才能到……大人您没事吧……?”
又一颗沙枣扔过来,长孙弦佩没来得及躲被砸中了头,众人朝扔枣的那人看去,那人挠着头尬笑愧疚道:“对不住,对不住,手里还有一颗枣,不成想砸到了人,长孙大人对不住了啊……”
孔虞闭了闭眼,让随行的人先疏散人群把道路清理出来,长孙弦佩指指地上堆积的瓜果,“让他们把自己的瓜果带走吧。”
周围的人不乐意,说送出去的东西哪有再收回来的道理,最后见长孙弦佩实在不肯收,孔虞也劝着他们把瓜果拿回去,众人这才作罢。可各种瓜果堆在一起,哪里还分得清哪个瓜哪颗枣是谁扔的,最后还是孔虞站出来分分那堆瓜果,让他们各自拿了一点回家了。
半夜,十几辆粮车驶入知州府,州衙上下灯火通明。
孔虞一早给他们安排好了房间,刚进知州府,娄燕之就带着颜三白去休息了,孔虞和长孙弦佩站在走廊上,看着一辆辆粮车停在知州府空地上。
“大人今夜到乌州,柔古得到了消息,应该不出两三日就会来迎大人入境了。”廊间偶有两声凄厉的虫鸣,在虫鸣声微弱的间隙里孔虞问:“与柔古谈和,大人有几分把握?”
“不敢说把握有几分,但我从不做劳而无获的事情。”长孙弦佩道。
“那便是十分有八分了。”孔虞的心放下来一半,“只是柔古的条件未免有些苛刻,大人也要照单全收吗?”
押运官们停放好粮车都下去了,此刻这里只剩下她们两个,即便是有房屋遮挡,风中时而夹杂着细小粗粝也会扑在脸上。
“大周向来不是菩萨也不是强盗,柔古的条件苛刻,却也并非不可更改。比起大周对劳民伤财的担忧,柔古更应该担心他们有没有足够的粮食支撑与大周开战。”长孙弦佩感受着脸上沙砾粗糙的触感,道:“知州放心,不论如何,主动权在我而非彼。”
这下孔虞的心彻底放进了肚子里,“既如此,我便没什么要问的了。夜已深,我为大人带路去歇息吧。”
长孙弦佩道:“不必了,这里我应当比知州要熟悉。”
“这倒是,”孔虞笑笑,“那大人慢走。”
孔虞看着长孙弦佩的身影在廊间渐行渐远,也转身向走廊的另一边走去。
转过走廊一角,孔虞的脚步倏地顿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