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就楼里出来街上行人熙攘的仍不见少,几个拿着糖人彩灯的孩童大喊大叫地在人流中穿梭冲撞,长孙弦佩侧身躲过奔跑过来的孩童,那孩童意识到自己险些撞到人,一边跑一边回头跟她道歉,长孙弦佩看着自己袖口上的糖痕笑笑,过后也隐匿在了街巷中的彩灯川流中。
越向城外走人渐渐越少,出了繁华市井,照亮路的就不再是彩灯,而是篝火。
巡检队正在城墙下交接,两方人马打过招呼,李继云接过对面巡检使手中的火把插进固定火把的铁环里,刚走出没几步的巡检使指着城墙上面道:“将军,你看上面,上面有个人。”
李继云抬头望去,城墙上点燃的篝火旁赫然站着一个人影。
他在下面看不清城墙上的人,却能通过那人的站姿分辨出那人既不是守城的士兵也不是巡检队的人。李继云将铁环的铁扣按上,右手覆上腰间的佩剑微微摩挲剑首:“继续巡检,我去看看。”
长孙弦佩站在城墙上,向远处遥望,能将阙都城内的火树银花尽收眼底。
“今夜天色已晚,明天就要启程柔古,如此紧迫的时间大人不回府歇息,怎么到来这了?”
长孙弦佩听见声音扭头,看着李继云踏上城墙站在她身边,他握着剑柄的手背到身后,同她一起俯瞰阙都。长孙弦佩轻轻叹了口气:“此行不知能否顺利,亦不知何时归还,当然要趁着这么一丁点可怜的时间再好好看看这灯火辉煌的阙都城。”
“这样的景象李将军夜里在城墙上值守应当没少见。”
李继云道:“确实没少见。”
“我听闻李将军不是阙都人?”长孙弦佩问。
李继云点点头:“我不是阙都人,是锦川人。”
“锦川啊。”长孙弦佩点了点下巴,“锦川可是块富庶的好地方。听闻锦川户户为商,家家院里都盖着小楼,连平日里一双普通的鞋子都要镶金镶银。想来李将军以前也是个富家公子。”
城墙上风大,即便旁边有支火把,站了这么一会也还是觉得手脚都冰凉了。长孙弦佩迎着冷风道:“将军不在锦川享福,怎么偏偏跑到了战场上,又要在这孤寒的高墙上做值守呢?”
“大人觉得我是那贪图享乐的人?”李继云的语气说不上什么意味。
“我自从决定跟随薛老将军时也有不少人劝我留在家里,别去那遍地哀骨的战场,虽是乱世,家中几代积攒下来的富贵总还是能让我活的滋润。我若是贪图享乐,老老实实呆在锦川也就罢了,还与离开家中到战场跟着薛老将军上阵杀敌做什么。”
长孙弦佩道:“将军勿怪,我只是好奇将军这样生在富贵人家的人也会去参军。”
风呼呼的吹着,身边的人良久没有声音。就当长孙弦佩认为李继云不会再回答她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了:“长孙大人不也是入朝为官了吗?”李继云的声音混在呼啸的风中:“不知世时浑浑噩噩的过去了也就算了,可当你看见了以往十几年都没有见过的惊骇一面,你就无法再心安理得地享受那所谓的锦衣玉食。”
“我跟着母亲回家省亲时一切都还好好的,等回去时一切就都突然乱了套。柔古的铁骑踏入了大周,在大周的土地上烧杀抢掠,百姓四处逃窜,一路上都是衣衫褴褛流民。我戴在脖子上的长命锁和母亲身上的头钗配饰都被抢走了,母亲将我抱在怀里,我却无法不去看那些流民狰狞的恶脸。等父亲派人来寻我们,我和母亲早与街上的那些流民别无二致。”
“回到家里,路上受的所有苦似乎都消失了,狐裘锦被围了上来,暖汤热饮灌进嘴里,我却无法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乱世总会太平,流民总会消散,躲起来等着朝廷上面下来人将柔古的铁骑打跑也没什么不好。”李继云的目光遥遥落到虚空中,“然而这日子躲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呢?我忘不了那段受苦的日子,于是每躲在家中享受一分奢华,痛苦就加重一分。”
“后来薛老将军带兵经过锦川,我想跟着薛老将军走,家里死活不同意,说刀枪不长眼战场会吃人,我要是敢走就干脆当家里没我这个儿子。我跟他们闹,他们就把我关起来。我怨恨他们不理解我也不肯成全我,这种怨恨让我痛苦,也让我更加坚定。”
李继云动了动,身上的甲衣随着他的动作哗啦作响,“萧萧落木的夜里,我从天黑坐到天明,我想清楚了,我可以放下所有。我可以放下所有,人无论选择什么都不会浪费,因为人总会在自己的路上成为自己。困顿,怨恨,迷惑,我的痛苦只是我的痛苦,不需要任何人来理解,一切就在哪里,我可以放下,也可以拾起。”
他的目光又从虚空中落到远处的灯火上,火把的光打在他半张脸上,映在他的瞳孔中,“我行军用兵不如薛砚听,上阵杀敌不如罗穆,我这样的人在武将的行列里实在算不上有天赋,但一个排不上名号的小小将军的头衔也够用了。至少不至于让我的热血无处安放,不至于让我的孤胆走投无路。”
“孤身异客,一路远行,李将军不会感到孤独吗?”长孙弦佩不禁好奇。
“无暇管天地,一心向大道。天不管,地不管,我就是这个世界上最自在的人。”
李继云的语气轻松,城墙上的篝火在他的眼里聚成实质,那是一道饱经风霜后锋利而又内敛的剑光。
“我刚参军时在薛老将军手下做一个普通士兵,吃的是凉馍馍,喝的是冷水,盖的是漏风的凉被。我跟其他士兵一起在边疆的风沙里挥动长刀,扛起盾牌,每日身上会多添几道新伤口,晚上就挤在一起互相围着火堆上药。”
“那段时间比以往的十几年都更加让我感到真实,药撒在伤口上是刺痛的,血浇在身上是滚烫的,在这片滚烫里,我不会害怕死亡,因为我知道我所做的是为了什么。”
低垂的黑云压在头顶上,李继云站在旁边陪她看城内的灯火,远处的热闹瞧着散了大半,长孙弦佩拢了拢衣袖,不经意间摸到袖口上的那块糖痕。
糖痕粘上她的手指有些黏,她微微搓了搓手指告辞道:“太晚了,我要回去了。”
李继云取下城墙上的火把替她照亮下去的阶梯,“那便预祝大人此行一帆风顺。万千彩灯篝火,静候大人佳音。”
长孙弦佩回头,“那便承将军吉言。”
月光穿透阴云倾洒而下,照亮阶梯上的那道背影,一点一点,一寸一寸,直至那一身白衣融入无边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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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都准备好了,走吧。”
许逐将东西收拾好,回到院里站在台阶下冲着屋里边的长孙弦佩道。
昨日长孙弦佩回来随手将披风仍在了案桌上,长孙弦佩听见许逐催促的声音走到案桌前拿起披风披上就要朝外走,却在瞧见盖在披风下的物件时顿了顿。
披风下面正是那把碧血玉扇。
先前薛砚听将这把扇子送给她赔罪,她拿在手里新鲜了不过两天,也就把这扇子随意搁置了起来。眼下再看见这把扇子,她竟一时有些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愣怔。
许逐见屋中人许久不应也没什么动静,跨上台阶又提高了音量敲了敲门:“大人?”
“来了。”
长孙弦佩从愣怔中回过神来,鬼使神差地还是拿起案桌上的扇子系在了腰间,宽大的披风遮在身上,倒也看不出来什么。
门从里面推开,长孙弦佩说了句“走吧”,便下了台阶,许逐跟上走在她后面。
等长孙弦佩与许逐到城门时,其他人都已经到齐了。
“司农少卿娄燕之携女官颜三白见过长孙大人。”
娄燕之向长孙弦佩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既然大人到了,那我们就启程吧。”
“好,启程吧。”
几人上马后,娄燕之朝身后的粮车挥挥手,十几辆粮车缓缓启动跟在几人后面。
驶出城门一小段距离,长孙弦佩回头望去,晨光熹微,笼罩着偌大的阙都。却见遥遥城墙上,一道身影突兀地站在哪。
“呦,奇怪,薛将军也到城墙上值守了。”娄燕之稀奇道。
长孙弦佩收回目光什么也没说继续赶路。
娄燕之见状眼睛一打转,扭头道:“这城墙的值守再如何轮也不该轮到薛将军值守,这大清早的莫不是来送大人您的吧?”
长孙弦佩看他一眼,“你怎么不说是来送你的。”
“我跟什么薛将军李将军的又不熟,他来送我干什么。”娄燕之凑过去点,“大人您跟我说说,薛砚听怎么来送您了?”
“那我跟你熟?”
娄燕之一本正经地跟她掰歪理:“我与大人一同出使柔古,听说柔古人凶狠野蛮得很,等到了柔古没准脖子就会架上一把刀,若这样算来我与大人也算过命的交情。况且,大周到柔古这么远的路,再不熟路上也早就熟识了。”
“再熟识那也是以后的事,”长孙弦佩脸上挂起客套疏离的笑,“现在不该打听的事就少打听。”
长孙弦佩见娄燕之张开嘴还要打探,便不客气地堵他嘴道:“你要真想知道,等哪天脖子上真架上了一把刀,我再细细说给你听。”
“八卦嘛,人之常情。”娄燕之听了她话里故意的唬吓,板正地坐在马上目视前方,收起了好奇心也不再打探,顺着她的话往下说:“不过既然大人与我还不相熟,那我也不是非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