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唐数落着周温韦,牵着糖糖往叶榆这边走。
周温韦撇嘴:“石头都不让爬,你不知道爱玩是小孩子的天性吗?”
老唐冷笑:“我看是你的天性吧。”
“行了别吵了。”叶榆打开帐篷包,“现在天黑了,把帐篷搭起来,让糖糖躲里面去避风,我们在外面煮点吃的。”
老唐一听,立马动手,还催周温韦:“快点啊。”
段越泽不会搭,站在叶榆边上。
叶榆一边把帐篷铺开,一边吩咐他:“你把折叠杆拉开来。”
段越泽照做。
叶榆铺完走过来,从段越泽手里拿过一根杆子,蹲下去穿在帐杆套里,示范给段越泽看:“就这样套上去,会了吗?”
段越泽看了叶榆一眼,绕到对面去,蹲下来专注地套杆子。
叶榆先打了一角地钉,等段越泽都套好后,叶榆让他扯住帐篷绷直,然后依次把钉子打进去。
那边老唐和周温韦迅速合力搭好了两只帐篷。糖糖躲进去,只露出脑袋,眼珠子转来转去,说:“爸爸我饿了。”
几个人摊了张野餐垫铺在老唐的帐篷前面,把专门放食物的包拿出来,一股脑倒出所有东西。
面包水果,速食熟食,饼干牛奶,一应俱全。
远处隐隐约约飘来一股泡面香,周温韦咽了口口水:“我想吃点热的。”
老唐:“热乎的巴掌倒是有,你吃不吃?”
“哎你。至于么,这么记仇。”周温韦懒得理他。
叶榆递了一盒橙子给段越泽,让他不要拘谨:“他们一直这样。吃吧。”
段越泽犹豫几秒,接过:“谢谢。”
该死的自尊心又开始冒出来。
面前这堆东西,自己没花一分钱。可是不吃又平白扫兴。
叶榆见段越泽只是拿着水果,却不动,以为他不喜欢,换了熟食给他:“想吃什么自己拿。”
周温韦眼睁睁看着叶榆把自己最爱的东西拿出去:“那牛肉就买了一盒,你都给你这个小弟了,我吃什么?”
老唐追着不放:“吃我一拳。”
周温韦讪讪闭了嘴。
段越泽把牛肉放下,刚想推到周温韦那边,被叶榆按住:“你吃就行,别管他。长身体呢还。”
段越泽愣了一下,放在打包盒的手蜷缩了一下,“……哦。”
周温韦震惊地看着叶榆,又不敢多说什么,隔了一会儿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闭了嘴。
糖糖吃完就困,老唐带着她睡觉。
叶榆知道周温韦公子哥的性格,不爱跟人一起睡。段越泽这孩子看着冷冷的,不爱说话,其实心思好像挺细腻的,别人在想什么,他很快就能感知到,某种程度上来说,还是个敏感的男生……还是自己主动提出要跟他一起睡吧。
“晚上我跟小段睡。”叶榆跟周温韦说:“你一个人睡。”
“啊?”周温韦这次居然纠结了一番,但最后还是顺从自己的内心,一个人睡了。
段越泽跟在叶榆身后走到帐篷边:“我们,一起睡吗。”
“嗯?”叶榆脱鞋子弯腰进去:“怎么了?”
“没事。”段越泽的视线落在叶榆弯着的腰上,脚好像跟着钉子被钉在泥土里一样,迈不开腿。
一阵冷风吹过来,冻得段越泽起鸡皮疙瘩,没办法,他只能进去。
虽然这个帐篷不算小,但毕竟段越泽人高马大,一米八七点个子,叶榆也一米八出头,俩大男人都钻在里面,难免显得局促。
叶榆倒是乐观:“没事,挤挤更暖和。”
到底谁是gay啊……段越泽有点埋怨地想,为什么一点男男授受不亲的意识都没有。难道他跟任何人都这样吗。还是因为把自己完全当成小孩。
“坐啊。”叶榆拍拍自己屁股边上的位置:“弯着腰不累啊。”
段越泽在叶榆边上坐下来。
“晚上还挺冷。”叶榆拿了便携式的压缩被打开,铺盖在俩人身上,拉了一盏小灯,问段越泽:“你要睡觉还是再玩一会儿。”
“睡觉吧。”段越泽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安静柔和许多。
叶榆愣了一下,异样的情绪轻轻扎在皮肤里。
关了灯,忽然变得安静,谁也没说话。倒是跟下午被周温韦打趣后一样,俩人默契地沉默。但都不知道对方为何也在沉默。
完全漆黑的氛围让段越泽更加呼吸困难。难道自己有点恐同……?不然找不出自己不自在的理由了。
不至于吧。不行,不能让叶榆感觉到我恐同。这还在寄人篱下呢,没资格得这种病。
最终,段越泽决定打破沉默:“……你睡了么。”
“没有。”
听着像是闭着眼睛在说话。
段越泽:“你今天下午都求了什么愿。”
“你呢。”叶榆问。
段越泽很不想回忆起当时匆匆三拜里,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想法。但也许是叶榆的语气太轻柔,也许是夜色太深沉宁静,也许是第一次在寒冬感受到被窝里有另一个温暖源的存在。
段越泽轻声说:“希望妈妈平安吧。”
“一直没问,你之前说为了躲债是怎么回事?”
反正也不会再发生了,那些东躲西藏的日子都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只有每次下雨的时候会远远地提醒段越泽,他是个死过一次的人。
“我…爸,是个赌徒。”段越泽:“我妈没什么文化,看上我爸是因为我爸长得帅。后来……”
段越泽回忆起小时候的生活:“我爸本来就是个爱玩的性格,有一次喝醉酒被朋友拉去赌博,赢过一笔钱,就上了瘾。”
那笔钱让段兴岩自命不凡,混在赌场里不分昼夜地享受着肾上腺素带来的快感,后来输得裤衩子都不剩后,跟高利贷借了几百万继续赌,没想到一分钱没捞着,反而把老婆孩子搭进去,连带着自己的命也搭进去。
“我妈不懂那些,只知道我爸欠钱,就劝他别赌,一来二去,我爸就开始上火打人。后来我被送走了,他们的事情我也不太清楚了。高中的时候忽然有人找上门说要我替他们还钱,我躲了一阵,毕业后就没见过他们了。没想到大学又碰上了。”
又是赌博酿成的悲剧。叶榆不知道该说什么,索性沉默着,任段越泽倾诉。
隔了一会儿,段越泽也静了下来,叶榆才开玩笑般笑着说:“你第一次说这么长一段话呢。”
“……是吗。”
“是啊。一次性说很多话原来不累是不是?”叶榆逗他:“以后多说点。”
段越泽又沉默了。
“你刚刚问我,下午在求什么。”叶榆缓缓睁开眼,出神地看着帐篷中心,视线仍然被黑暗占据:“我希望人类的苦难能够少一些。”
这是句几乎所有人听到、看到都觉得假大空、悬浮、虚伪的话。
人类的范围太宽广,苦难的形式也太多种。这是件无法实现的事情。
叶榆已经忘记自己第一次有这种念头是什么时候了。那时自己还太小,跟着爸妈下基层见识过很多底层生活,加上古往今来很多著作都在反映不同时代的矛盾思想,他痛苦过,迷茫过,为那些早已逝去、已成定局的结果悲哀过。
有一天,他问自己,这些情绪有必要存在吗。不听、不看、不管,这是人在现代社会生存方式。但我真的要这样吗。不要。
留学的那段时间,新闻总是在报道哪一处发生了战争,报道哪个国家与哪个国家发生了冲突,报道共计死亡人数有多少。他看着周围来自不同国家、拥有不同肤色、说不同语言,但都跳动着同一颗心脏的人,他在想,人类实在是残酷的。
他很小也见识过许多为生活卑微的人们,为鸡毛蒜皮的事情较真,为一毛三角的钱争吵。那时他想,为什么大家不能坐下来各退一步,现在回头想想,这种想法实在是太幼稚。
不过人总是要经历这种时期的,二十出头正是犯傻又迷茫的年纪。
就像眼前这小孩儿,人生才刚刚开始,遇上赌鬼老爹也是没办法的事,好在逃了出来。
叶榆说完那句话后就没听见段越泽的声音了,原本以为他睡了,正想闭上眼睛休息,突然听到段越泽开口。
“苦难是不会消失的。”段越泽也不知道在说什么了:“这是自然界中无法避免的现象,不止存在于人类社会。”
黑暗里,段越泽的声音清晰可闻。
叶榆愣了一下,笑了,赞同道:“对。所以说是愿望。”
他没想到段越泽会回答这样一段话,在叶榆与他接触的这些时间里,能发现他是个吃过很多苦的人,本以为他会怨恨、叹气,但没想到这小伙子想得挺开。这倒是让叶榆对段越泽重新审视了一番。
帐篷内又渐渐安静下来,叶榆却忽然睡不着,想起周温韦的提议,问他:“模特那事儿,你怎么想的?”
“……没怎么想。”
走一步看一步吧。他的人生好像总是在走一步看一步,无法预知未来的事情,也就无法给出确定的答案。
“我先说好啊。”叶榆想到一冰箱的菜,说:“回去以后呢,你三餐还是照做,不能因为有了下家就立马跳槽,知道吗?”
“……知道了。”
身份证的事情还不知道怎么解决。拍摄的流程和操作一概不知,还得去问清楚。当时给周温韦确定这个职业,也只是因为网上说时尚圈的同性恋多而已,他就随手一写,没想到会真实接触到。这就难办了。
还有叶榆。他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是继续住在他那里的意思吗。可我走了,他就少了一个麻烦,为什么还要收留我呢。
段越泽的问题卡在喉咙里,耳边听到叶榆逐渐平稳的呼吸,他的心脏好像被温热的呼吸裹住,紧紧束缚着,无法跳动了。
翻身。
面对面看着正在睡觉的叶榆。
还是第一次这么长时间盯着他的脸。之前总是被他发现。
明明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为什么他总觉得叶榆长得不一样,平白多了一只天眼一样,总让段越泽下意识想多看两眼。这是错觉吧。
是因为好奇自己的笔下人物到底长什么样吧。段越泽问自己。
缓缓闭上眼。叶榆的声音好像夏日蚊虫一般在段越泽耳边打转。
帐外寒风怒号。
帐内,两颗心渐渐沉静下来,平稳地被包裹在温暖的被窝里,一处呼吸越过另一处呼吸,弥散在一方宁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