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时卿心里愧疚、悔恨。
上万个日日夜夜他梦里翻来覆去都是亲手葬送李清玉的画面,他又何尝不想解脱,可他心里明白死亡不过是将他的痛苦变成了其他人的痛苦。
裴安生扭头出了门,他说不上自己为什么矛盾,明明最想让宋时卿后悔的是他,可当他真看到那张脸痛不欲生的时候,又偏偏心如刀搅,难以直视。
没多久,连铮再次上门,他每次来都会乔装打扮一番,和裴安生私下谈话,连宋时卿都不知道他的出现。
可这回夜里,连铮一身黑衣带了几个侍卫——若裴安生再不知好歹,绑架他也做得来。
当连铮悄无声息地溜进裴安生的卧房的时候,后者端坐在门前,好似早有预料预料一般将冷漠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连铮脸上一笑也不跟他客套:“最后一次请你交出方子,你若是配合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谈条件,否则我脾气不好怕是要让你吃些苦头。”
“三个条件。”裴安生冷冷开口。
连铮一愣,他已经做好了逼迫的打算,谁知裴安生改变态度,原本强悍的气势收敛几分,他道:“你说。”
“其一,我不交方子,我亲自剖丹;其二,炼妖地点我选;其三,妖丹归你,妖归我。”
裴安生双目平静,面目苍白,他乍一看简直是个半死不活的病秧子,可此刻连铮对上他的眼神,心里不自觉咯噔一声。
连铮是将军,杀过人见过血,却从未在战场上有过他对峙裴安生时的怪感,他毫不避讳地看着裴安生毛毯下的断腿,面色狐疑地说:“那些妖精虽被束缚,但剖丹也不是轻松的活,你有那个行动和力气吗?”
“这是我的事。”裴安生道。
只要能做,连铮不关心过程,可另一个条件,他问:“你要妖做什么?”
“这也是我的事。”裴安生见他有顾虑,冷笑一声补充道:“反正不会去祸害人。”
连铮被他说中担忧,面色不改,毕竟人在他手里,哪怕裴安生想做什么,也放不开手脚,到时候只要严加看管,总归出不了乱子。
当连铮根据裴安生的指示找到藏在桂月楼后的暗牢时,不免大吃一惊,当即一想到裴安生和裴吟的关系,便又觉得情理之中,只不过如此浩大的一项工程,无论是谁都不可能在南丘子眼皮子低下动手,这能说明他们称颂尊敬的南帝才是当年的幕后主使。
在半年期间,连铮负责捉妖,裴安生负责取丹炼药,可大多时候,能被捉来的妖精们灵力修为都不高,他们对钟仕则的伤病缓解有效,根治却难。
随着效果递减,连铮捉妖的频率越来越高,很快便也惹得妖族重视追查此事。
池也的意外出现,完全打乱了裴安生的计划,他看着宋时卿发黑的尸体,脑子全然不知所思。
原来他活了几百年,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折磨一个宋时卿,他曾经敬爱他如父亲,又恨他如仇敌,他不稀罕被宋时卿养大可又舍不得轻易去死,留这恶人逍遥世间。
对于裴安生突然失去兴致,甚至是决定罢工的时候,连铮一路火气冒得三丈高,直接亲自去把他“接”回了暗牢。
他同意裴安生今后可以退出,但必须交出法子,可裴安生确确实实是个不知好歹的硬茬,他既认定的事,无论连铮是威逼利诱还是百般酷刑,他都无动于衷,甚至时不时用可悲又充满嘲讽的眼神落在连铮身上,那模样简直比看一条丧家犬更让人恼火。
最后一夜,钟仕则兀自提着青灯来阻止了连铮对裴安生的折磨,这年轻人肤色惨白,面容枯瘦,深陷下去的眼窝和高高隆起的颧骨,显得整颗脑袋是一个披了层皮的骷髅。
钟仕则早已骨瘦如柴,他拖着轻晃晃的身子地跑到连铮身边,脚下一时无力,就要摔倒,连铮急忙扶他一把,就好似扶着一棵里头烂空的杨柳树一般。
钟仕则有气无力地靠在连铮身上,十分艰难地说:“你知不知前些日子逃跑的妖惊动了九司?”
前些日子来了一批妖,裴安生却突然说不干了,无奈之下连铮只好回忆平时偷看裴安生的方法,照猫画虎自己动手,可没想到那些妖经他处理过后,竟然暴动发狂,难以控制。
往日处理完的妖,都是由裴安生亲自锁进不同的通道,可他如今不在,连铮一时竟然打不开锁,只好勉强将他们捆了另找地方安置。
连铮和看守的死士最终都低估了妖狂化后的本事,一不留神,便让他们逃了出去,还造成不小的动乱,害得万圣宗的人也参与了进来。
他们没有办法,事情已经发生,他们若是追捕难免会落得一身嫌疑,于是按兵不动,趁着这段冷静期,将裴安生带了过来。
“什么时候?”连铮语气明显柔和起来。
“我方才收到暗卫的消息,说是司寇去了宋府。”钟仕则偏头看向满身血污的裴安生,后者眼神森然带着一抹笑意,看得人毛骨悚然,他心里焦灼不定:“司寇看到宋时卿的尸体必然怀疑,找不到裴安生肯定会往我们这边查,即使现在他们不发现这里,我们恐怕也避免不了要与他们打交道。”
“你别急,我们去宋府的时候,向来隐蔽…”…除了这此他怒气上头,直接跑去宋府抓人外...
连铮心中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但还是安慰着说:“司寇查不了这么快,我们平时和裴安生又没往来,他们没证据动咱们,我能想办法。”
想办法…想办法…连铮嘴里念叨着,他心思绪慌乱,一时间哪里来的办法,最后钟仕则平静地开口:“连铮,把裴安生推出去吧,杀了他然后把罪名都推到他身上,你只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在他说出法子之前不可能!”连铮咬牙切齿,手里鞭子在空中一抽,一道刺耳的声音在暗牢荡出回音。
裴安生冷哼一声,扯着极哑的嗓音却含着笑意道:“提醒一下,在你们把我带来之前,司寇来找过我一次。”
“你说了什么?!”连铮恶狠狠地看着他,表情好似要吃人。
“我跟司寇什么都没说。”裴安生嘴角上挑,看清连铮的表情变化后,发出很轻的一声笑:“不过,神界殿下也来找过我…”
裴安生故意停下,即使一身狼狈也能戏谑地欣赏连铮的表情,好似这些天,他才是那个真正折磨人的家伙。
等连铮终于忍不住将鞭子再次向他抽来,裴安生才慢悠悠笑着说:“大将军你放心,我没说出你,不过花重锦威胁我,我也不好什么都不透露,我跟他说呀,这炼妖的法子,是由那人的祖宗传下来的。”
裴安生沙哑的笑声空荡荡地想起:“那位神界殿下可精明得很,你们猜他几时能来拜访二位。”
闻言,连铮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看向钟仕则,后者因布满血丝而发红的眼正好投过来,连铮心里一下就慌了神。
神界殿下是谁仙界小百姓可能不知道,但钟仕则是仙界皇族,连铮是仙界将军,他们即使不认识,也听过这人的厉害,裴安生此言看似无厘头,可花重锦如要细查,钟仕则无论如何都摘不出去。
连铮火气攻心,大怒一声喊,连着挥下数十鞭子,鞭鞭错开要害,打得裴安生血肉横飞,彻彻底底成了一个血人,却依旧不肯要他的命。
钟仕则瘦如细柴的手指紧紧拉住连铮,劝他停下,连铮火气正旺,根本听不了劝,钟仕则心里苦痛难言,尖叫道:“够了!你立刻杀了他!”
话音还未落地,钟仕则觉得喉咙被撕开,一丝甜腥味涌上来,下一秒他噗的一声,一口鲜血喷到连铮脸上。
血气朦胧双眼,连铮一愣,慌忙去扶钟仕则,他开口带着颤音:“阿则,你怎么样!你别动气,我...我...对不起...对不起,我听你的,杀了他杀了他…”
连铮掌中运气,一把长剑倏地出现在他手里,他抱着怀里的人,起身的动作又退回去,他含着哭腔:“可你的病怎么办?他不交出方法,我炼不出药…对...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没用,我不能…”
“我活不下去了...”
钟仕则艰难地咽下一口血,冰冷地手指拂去对方滚烫的眼泪,干哑地说:“我一直没告诉你,我不喜欢妖丹,每次服了药,我夜里一闭上眼睛,总是想到一场一场血淋漓的剖丹场面,那时候我喉咙全身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我看着他们对我哭泣,向我索命,把我撕成千块万块,我好痛苦,我不想再这么活着…”
钟仕则深吸一口气,五脏抽痛,血泪划过眼角。
他的脑海里是小时候一次去找叔父,可不小心碰到了逃跑的妖军,那妖军面目狰狞,血肉模糊,发现他后狠狠将他扑倒在地,就在妖怪要对他下嘴那一刻,南丘子一道剑刃劈过来将妖怪砍成了两半…
“你痛苦?怎...怎么会…我竟从不知道…我...我怎么能...”
连铮嘴唇翕动,身体簌簌颤抖,忽然他眼神一凌,心脏好似被狠狠敲了一把,猛得狂跳起来,他顿时从悲痛中清醒,猛地扭头朝外头喊:“于柏!”
一位白衣女子不知从何处出现,忽然立身于连铮面前,她低头喊了一声“主人”静静等着命令。
“有人动密室的结界,去杀。”连铮恶狠狠地说。
等于柏消失在原地,连铮缓缓回头看着怀里的人,若是之前他还心存一丝侥幸,但这下有人动了他的结界,他不得不去考虑最糟糕的结果。
“看来我们逃不掉,是吗?”钟仕则一双饱含血泪的眼睛打量连铮的表情。
“不...不会...不会这么快...”连铮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嘴上安慰道:“说不定是进了贼,不打紧...不打紧...我带你走,不管是他娘的九司还是神界殿下,我们现在就走...他们定然找不到咱们...”
说着,连铮将钟仕则轻轻放下,握紧手中的长剑再无犹豫地朝裴安生走过去,钟仕则离开连铮的怀抱,身子顿时被寒气包围,冻得他脑子昏沉,两眼模糊,一时竟然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错觉。
裴安生嘶哑地笑着,身体跟在颤抖起来,连铮两眼发红,根本注意不到他的古怪。
顿时间,只见利刃刺穿心脏,随着拔剑的动作,鲜血喷溅而出,脏了连铮的脸,也遮住了他的眼睛...
钟仕则想努力保持清醒,结果浑身突然而来的剧痛让他打了一个寒颤,他惊恐未定地抬起沉重的眼皮,看着连铮下一秒将自己刺穿,他没时间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也来不及生出惊恐之外的任何情绪,他此生便终结在这突如其来的恐惧中...
面前人蓬头垢面死不瞑目,连铮不多看一眼,收了剑沉重地转过头,去寻找坐在地上的人影...
可惜回首之处,再见不到旧人的影子,取而代之的是穿着一袭干净青衫、满脸讥讽的裴安生...
连铮两眼发黑,脑子立即空白一片,他心脏狂跳仿佛置身一场噩梦之中,他倏地看向身后惨不成形的人,他脚下重如千钧,迟迟迈不开一步。
连铮再次迟钝地回头,似是想从噩耗中醒来...
可映入眼帘的,是裴安生得意着仿佛看一出好戏的眼神。
连铮顿如五雷轰顶,他双腿一软,生生跪着爬到钟仕则身边,颤抖地双手像是捧着灼手的烙铁一般,终于将面前人的脸抬了起来...
满脸血污遮不住年轻人清瘦的面容,一条湿润的血泪顺着空洞灰红的眼睛流下,连铮轻轻一擦,手中沾着血的地方,便如火烧一般痛了起来,这火顺着他的手指,蔓延至五脏六腑,四肢百骸,烧干了他的血肉、筋脉,烧得他彻底崩溃,绝望地咆哮起来...
裴安生欣赏着他们的模样,含笑打趣道:“大将军,亲手杀了在意的人是什么滋味?”
在连铮悲痛的哭喊中,裴安生举起细白的手腕,一边打量着几乎透明的霜花蛊印,一边给连铮心窝上继续捅刀子:“说起来如今的样子可全是你的功劳,这以命换命的咒术需要钟仕则全身都换上我的血,多亏你自始至终义无反顾地相信我,让他吃我炼的药,否则现在死在那里恐怕就是我了...”
裴安生轻慢的声音在连铮脑子里炸成一壶沸水,他当然事先找别人试过裴安生的药,可他没想到,裴安生竟然准备这样的手段...
连铮撕心裂肺大喊一声,像是要暂时排除汹涌不断的悲痛,他手中长剑凝聚,足足用了十成功力朝裴安生直直劈过来,恨不得将人一刀劈成两段!
裴安生笑而不语,朝关着妖军的洞口躲去,连铮来势凶狠,剑风强悍,裴安生虽然勉强躲开第一剑却也被斩断了一缕青丝。
连铮双眼猩红,周身灵气暴走,他断然不给对手喘息的机会,在第二剑横砍过去的同时,周身灵力化作无数飞镖,围着裴安生刺去,丝毫不给他躲避的间隙。
裴安生额角冷汗直流,喘着粗气不敢大意,他平时身子的孱弱不是装的,眼下仅仅一招,他就已经有些吃不消,但现在他根本无意躲避,他冷静地看着杀气逼近,心里掐准时机念咒,在所有利器的锋芒碰到自己的前一刻,身后黢黑的洞口里,快如鬼魅的妖军冲破枷锁在裴安生面前砌成了一堵肉墙。
挡在最前面的妖顿时血肉模糊,有的甚至被削去了手臂和半个脑袋,但他们全然不知所痛,张扬舞爪朝连铮凄厉地扑过去。
连铮杀红了眼,大喊一声“暗卫”,一群黑衣人如夜里的潮水一般涌出来,两方对决,都是用最直接血腥的方式,不过妖军杀不死,厮杀以连铮全军覆没惨败而终。
裴安生退到洞口,待在一个可以冷眼欣赏又不至于遭殃的地方,等这场暴乱结束,他挥一挥手,妖军顿时如死透了般毫无生气地走回了洞里。
裴安生踏着血河,一步一步走到连铮面前,居高临下的眼神带着戏谑,真诚地问:“我炼的妖军厉害吗?”
连铮吊着一口气,原本悲痛至极的心此刻竟然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他没搭理裴安生的话,眼睛吃力地找到钟仕则的身影,使劲全身力气拖着失去知觉的身体,只想要再靠近那个人一点点...
裴安生觉得可笑,可冷笑的嘴角却渐渐僵硬起来,他心里莫名其妙想到那晚宋时卿中了池也一掌后,在他面前毒发生亡的嘴脸——全是一群自以为是的蠢货...
裴安生脸色阴森,抬脚踩在连铮的头上,甚至狠狠蹂躏一番后也排解不了胸中一口怨气...
眼下,裴安生也正如之前一般,用连铮的脑袋垫着脚,一边毫无感情地讲述事情的经过,一边对上花重锦不为所动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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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连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