隧道的尽头,突然出现一块断壁,顺着几人的方向下去,底下是一块装个一两千人也不在话下的平地。
四壁原本点了火,一片片橘色的光把内场勉强照亮起来,一群黑衣守将七横八竖地躺在地上,裴安生泰然自若地站在中央,微微扬起的下巴,目光大大方方地落在花重锦身上,因为距离远,又不敞亮,所以他的侧半张脸几乎没在昏黑的影子里。
“腿好了?”颜灼若觉得奇怪,若他不出声,周围安静得连彼呼吸都能感受到,此刻开口,裴安生自然是听到了,他嘴角毫无笑意地向两边拉:“能好也是多亏殿下当日手下留情。”
裴安生声音有些哑却不似之前那般毫无生气,听着总觉得有古怪,他目光如毒蛇一般咬住花重锦,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话家常:“我在等你。”
“宋时卿也在等你。”花重锦话音落地,指尖画符动作打止,一道惨白的灵符飞到空中倏地炸成无数细小的白点,那些白点还没来得及扩散,又仿佛被一股引力给牢牢吸引成团,乍一看,像个小型的太阳一般,高高挂起,将原本暗淡的橘色火光彻底压下去。
裴安生听到那三个字,脸上没反应,青衫下的手指却在掌心掐出血来,他盯着花重锦看到这幅场景的表情,想从中发现一丝情绪,可花重锦只是淡淡扫了一眼,好似真的浑然不为所动。
满地的尸体,面目全非地倒在血泊之中,他们的身体被利器抓烂,显然算得上是一滩肉泥,红艳的鲜血盖住了陈年旧迹,随着一群凌乱的脚印消失在对面几个黢黑的通道里,裴安生的青衫只有衣尾处沾了血,显然这群人不是他动的手。
这时陈简行突然大叫一声:“那是连铮!还有小王爷!”
两人顺着陈简行的手指方向看去,那是一位满身污血、伤痕累累的人,他头发散乱,遮住了枯瘦的面容,一副瘦弱的身躯已残破不堪,他被捆在十字形的木桩上,心脏的地方尤为明显的有一道粗黑的口子。
连铮身下拖着一条很长的血痕,正是要伸手去抓那青衫男子衣摆的姿势,可惜他好似费力爬了很久,却在碰到那男子之前,已经咽气。
花重锦从进隧道那一刻起,心弦一直绷着,总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他抬手探向面前,一道几乎不见的结界便出现在他眼前,他看了一眼对面的通道,结界在对面微弱反光,像是故意做给他看的。
“这这…这小子究竟要做什么?连陛下的亲弟弟都敢杀!”陈简行脑子一片空白,一张嘴张张合合不知所言。
“结界能破吗?”颜灼若低声问。
“不能,”花重锦垂眸摇头,他转过来看向陈简行,后者如芒在背,身姿都直了几分。
花重锦对他说:“陈简行,你现在尽快进宫,和陛下说明妖军的事情,请他派兵过来包围桂月楼。”
“啊?”陈简行看着裴安生大惊失色:“派兵?”
“妖军的事情他必须知道——快去。”花重锦此言一出,陈简行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嘴里答了一声“好”,急急忙忙跑了去。
这个时辰,桂月楼的客人大多正在酣眠,楼外四周都是百姓的住处......
颜灼若目光不善地落在裴安生身上,而裴安生始终盯着花重锦,虽然花重锦看上去很平静,但他漆黑的眼底有一股令人发怵的寒意。
裴安生欣赏这幅模样,好似获胜一般在虚伪的面容中染上丝丝笑意。
“让我抓他。”花重锦开口。
“你想怎么做?”颜灼若问。
“如果我没猜错,我们面前的结界连着那些通道的尽头,在我们进隧道的另一端,我要是破了它,那头的妖军恐怕会逃出去,可即便不下手,是时间长了,结界也撑不住。”
花重锦对上裴安生挑衅的笑,道:“妖军出来之前,陈简行怕是到不了,需要你守着点出口,别让他们伤害普通人。”
“好。”颜灼若点头答应,转身正要走,忽然又开口:“能抓活的最好,实在不行,就死惨点。”
“小心。”花重锦话音未落,颜灼若已经大步离去。
现在只剩下二人四目相望,裴安生终于把眼睛从花重锦身上摘下来,他俯身在血泊之中捡起一柄长剑,那剑柄精致华美镶着几颗宝石,剑身晶莹如玉,尽显锋芒,花重锦见连铮曾用它在仙帝一次摆宴中用来博众人一乐。
裴安生毫无血色的皮肤握着鲜红的剑柄看起来有些格格不入,他虚晃晃地将剑指向仙界小王爷钟仕则的心口,看着花重锦做了个下刺的动作,嘴角十分挑衅地一笑,花重锦明白他的意思——钟仕则是死在连铮的剑下。
花重锦眉头轻蹙,犹如看一场拙劣的游戏一般将视线落在裴安生身上,裴安生将剑一扔,原本铿锵的声音在黏稠的血液里变得闷沉起来。
溅起的血花沾在裴安生的袖子上,或许是花重锦对他的行为无动于衷,裴安生上扬的嘴角忽然压下去,他慢悠悠地走向一边唯一的木椅,百无聊赖地道:“说不出你或许不信,我从未亲手杀过人。”
说完裴安生抬起眼眸注视花重锦,声音变得更哑了些,他补充道:“包括宋时卿。”
“可他们皆因你而死——包括宋时卿。”花重锦冷漠地看着他。
裴安生的眼睛一亮,胸中隐隐压下一股火气,他盯着花重锦,露出森寒的笑意:“你后悔吗?当年没杀了我。”
“并没有。”花重锦摇头:“宋时卿执意要保你,我给他面子,他现在的下场算得上咎由自取。”
花重锦的目光对满地血泊中的黑影扫过,最后落在一身血污,软绵绵被吊在木架上的钟仕则身上,他道:“听闻钟仕则自幼身体不好,连铮恐怕是为了给他续命才与你合作,但残害无辜妖族毕竟不是善路,他们死有余辜。不过你,我倒是有点想不明白——”
“宋时卿将你养大,你心里却恨他,等他终于死了,你又反倒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跟你合作的这两位,虽不知你们打算干什么,但绝不会仅仅是把妖军胡乱放出去害人吧——你这般反复无常,可悲又可笑,总不会是想让我看个无聊的笑话。”
花重锦的语气一如既往,可那双深邃的眼睛看人的时候却好似充满讥讽般令人羞愤。
他的话刺在裴安生的心上,裴安生哂笑一声,或许是早已抱着必死的念头,他抬手在身旁一口铁钉上一划,苍白的手指尖顿时开始洇血,他将鲜血化作红色灵痕轻飘飘落在将破的结界上,聊胜于无的界面顿时毫无遮掩地变成一块殷红的屏障。
按这个时间,颜灼若估计已经守在了出口,但陈简行未到,花重锦不能强行破界,他只好眼睁睁看着裴安生用命来延长时间。
“你应该知道宋时卿在做司寇期间因为杀一个女人掉了面具,最后还被革职。”裴安生看着指尖不断流出的血,平静就像在念一段事不关己的文字:“那女人叫李清玉,是他的青梅竹马,也是我娘。”
“裴吟死后,宋时卿可怜李清玉孤儿寡母,将她带去神界。可坏事传千里,南丘子做的事很快就在三界各地流传,不过南丘子自此下落不明,现场却找到了裴吟的残躯…..”
在世人心里,南丘子是明君,哪怕一开始有很多证据都指向他残害妖族,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渐渐地,话题的矛头便指向了这位确确实实死在妖军与司寇的乱斗之中的裴将军。
起初对裴吟的一个猜想,口口相传,最后竟然成了裴吟心怀不轨,私炼妖军,残害仙帝,被九司击杀于川云山。
人人都这么讨论,说着说着倒像是成了真的。
以至于每每当人论起这件事,都仿佛成为受害者般恨不得饮其血啖其肉。
即使是一向信任自己夫君的李清玉,在多次从不相干的人口中听到这些议论,再一细想事前裴吟有过的蹊跷行为,她也不免心生疑虑,耿耿于怀。
整日心神难安的李清玉寻了本清心咒想摆脱种种痛苦,可谁知那法子是灵力高深的人用来摈除杂念练功时用的,李清玉的修为根本达不到水准,于是她越学心越乱,以至于最后疯癫入魔,六亲不认。
李清玉发狂之后,一路跌宕向着川云山去,她的外观与常人无异,却步履癫痫,惹得人忍不住凑上去问声“安好”,也正是这时,她一掌一掌朝她面前的挡路者劈去,亲手葬送了不少无辜者的性命。
宋时卿本该以司寇的身份将她捉拿,送至九司堂问罪,可是在交手过程中,宋时卿面具被打落,短短一瞬间,没有人看到李清玉对他痛苦且哀求的眼神,他们只看到功力远胜一筹的宋时卿“失手”杀了李清玉。
这次之后,宋时卿不仅被革职,还要对付不少被司寇处死的人的亲人的复仇,其中就包括裴安生。
裴安生当时年纪小,难辨是非,只知道要杀宋时卿为他娘报仇,宋时卿也曾想过死在这孩子手里,来结束心里头的痛苦,可他要是死了,这孩子谁来管呢?
宋时卿内心挣扎,痛苦万分,他年纪其实不算大,可一夜白头和身心疲惫让他面目苍老得很快。
宋时卿养大裴安生,他希望有朝一日裴安生可以亲手杀了他,来偿还罪孽,可裴安生做的仅仅是在宋时卿每日喝的茶中下一种毒,日积月累几十年,毒素淤积体内,最严重的时候也不过让宋时卿五脏发疼,动弹不得。
裴安生“效仿”他爹,决意从妖军下手。他找来法子,为猎妖客贩药,目的是想有朝一日,因为药物的大量泛滥使妖族发狂,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好让宋时卿因养大的是一个魔头而痛苦。
可惜事情的结果尚未达到裴安生的预期,花重锦便要惩治他。
裴安生心里有些遗憾,好似他想将一捆火药投入鱼塘炸出一片水花,到头来却发现原来只是砸了一捆空壳惊起几层波澜。
但他心里又怀着憧憬,波澜虽小,落水的声音仍然能够吸引守护鱼塘的渔翁——他想看到宋时卿悔不当初收留他的表情,他期待着宋时卿失望痛苦地将他交出去偿命。
可当他真正看到宋时卿的时候——宋时卿沧桑的面容上没有悔恨,只有无尽哀伤,他跪在雪地里,用身体作为阵眼设下结界来挡住花重锦的路。
宋时卿跪求了一宿,几乎昏厥,在他垂危之际,嘴里依旧含糊地跟花重锦求饶,那时裴安生心无悲喜,漠然地看着他,就仿佛看着一条可悲又低贱的狗。
自那之后,裴安生确实安分,而且安分得几乎成日将自己锁在卧房里,起初宋时卿以为他是因为断腿之痛,难以释怀。
于是宋时卿遍地寻求名医,可熟不知裴安生对他请来的医师深恶痛绝,不是出言辱骂就是朝人摔杯砸碗,害得再无人敢上门,宋时卿也只能听之任之私下默默注意着他。
一日,连铮带着一份残卷乔装上门拜访,来求裴安生当年取妖丹的法子,希望能为好友续命——那残卷上记载了如何利用妖丹来缓解妖伤留下的伤害,而如钟仕则这种自幼便受过重伤,经年累月危及性命的,便需要炼化妖丹供伤者吸收。
残卷只有寥寥数行文字,而且残破不堪,显然找到也费了不少功夫,其中并未提到如何炼化妖丹。
连铮在意钟仕则的伤情多年,此间相关的东西他都留有心眼,他曾听闻裴吟贩药一事,不过仙界那位臭名昭著的将军离世多年,这个名字是恰好同名还是有意为之,并不难查。
当连铮找到裴安生的时候,他已不再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只是他也少出门,不做声,常常一个人滚着轮椅在院子里枯坐一日,眼神空洞不知所思。
裴安生起初无意跟连铮合作,连铮便在街巷散播当年裴吟的恶行,让人旧事重提还故意传到裴安生耳朵里。
连铮借机想让裴安生心生怨恨,再来劝说,可裴安生竟是真的无所谓世人的看法,连铮只好再次无功而返。
连铮离开当晚,原本被翻出来津津乐道的话题,像是忽然被遗忘了,再无人提起。
连铮没达到目的,根本不可能出手制止,裴安生一边怀疑一边漫无目的地滚着轮椅,没想到一抬头竟然看到宋时卿端正坐在书房撰稿的身影。
若是以往,他甚至不愿多瞧一眼,可今夜他心思重,鬼使神差地已经到了门口。
宋时卿办事专注,一抬头看见人,立马搁笔起身,又惊又喜地帮裴安生推到房内,心里五味杂陈,慈祥地说:“平日难得见你一回,这些日子怎么样?要是府里闲着无聊,你尽管让人你陪出去走走。”
裴安生没接话,随意扫了一眼杂乱的案几,眼睛落在桌边一碗喝了大半的茶上,泡茶的茶叶还是裴安生淬了毒送给他的。
见他的神色,宋时卿怕他想喝茶,立刻重新拿了个杯子,正慌慌张张地提起茶壶,忽然想到什么,动作一顿,眼底无奈道:“茶凉了,我去叫人重新泡一壶来。”
“不用,不喝。”裴安生冷漠地将视线移开,滚着轮椅掉个头正想走。
宋时卿心里失落,却还是带着一丝希冀地说:“你不喜欢见我,今夜却来找我,可是出了什么事?”
裴安生握车轮的手背,因为用力过度显出了青筋,他开门见山。“外头对裴吟的议论消失了,你做的?”
宋时卿的面容映在黄灿灿地灯火里,皱纹比白日里看上去要深,他叹了口气:“这么多年过去,事情真相如何,结果都无法改变。你一向沉默寡言,又和我疏远,我不知该如何帮你,才能让你真正快乐一些,我控制街头传言,是怕你胡思乱想。”
闻言,裴安生冷笑一声,语气间的讽刺丝毫不掩:“当年你怎么没想过让我娘不要胡思乱想!哪怕只是管好府里下人的嘴,你都没有做到!你难道不是诚心想让她认清一些东西吗?今日又何来虚情假意地说让我不要乱想!”
宋时卿眼底尽是悲伤,因衰老而变得深色的嘴唇翕动着,他当年确实想让流言传到李清玉的耳朵里,可他从未想逼疯她,他只是...只是嫉妒李清玉对裴吟感情至深,想借此让李清玉将心腾出个位置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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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