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已经是林循夏第三次被提审了,如果不出意外,这将是最后一次,紧接着他将被带到法庭去接受正义地裁决。
“你有什么问题,问吧。”从林循夏的声音里不难听出此刻他有多么疲惫。
警官喝了一口水:“我们在焚尸炉里找到不少还没有处理干净的骨头。我想你必须承认一件事,谋杀28个人不是事实。”
“那你觉得应该是多少?”林循夏反问。
“我们怀疑你至少谋杀了两百人。”
审讯台下,林循夏的五根手指握成了拳,但表面依然粉饰太平,目光平静地与警官对视。“只有28个,除非剩下的一百七十二个你们能找到证据。”
之后,不论警官再质疑什么,林循夏一概不言语。他非常清楚,在审讯中没有比沉默和平静地对视更好的应对方法。果然,最后警官将记录本合上,起身准备离开——
“林循夏先生,等着明天法院的裁决吧。”
——————————————————
揭开纱布的那一天,林循夏正坐在窗前,抬头细数窗外的朝云片片,玫瑰金的色彩从碧空倾倒在寂静的房间里,如同掬了一捧金灿灿的泉水,让人心池为之荡漾。但房间太安静了,静到不论多么诱人的美景都无法让他忽视另一个人的呼吸。
“好了,”背后的人说,“试着扭扭脖子,我看看伤口愈合的情况。”林循夏依言动了动脖颈,“恢复的很好。”背后的人扶着他的肩膀,转到面前,巨大的阴影从他头顶压了下来,他只看到一双漾着涟漪的紫色湖泊在鼻息可闻的地方扑闪扑闪。
雷文?索恩确实是一位温柔体贴的好男人,但他仍然无法接受曾经自己接受一个男人的求爱的事实——尽管那是雷文?索恩口中的事实——所以,在对方的吻将要落下,就被林循夏下意识的侧脸闪开。
男人受伤的眼神他不是没看到,只是装作看不到,不过好在对方并没有不依不饶的意思。转身将小桌上的早餐盘取走,并在临出门前提醒他热水已经准备好了,可供他随时使用——该死的,这样的体贴才是最令他难以招架的,每当这时,汹涌而来的愧疚之情总是在内心深处不断地质问:如果在你跌下楼梯之前,你们确实一起开了这家旅店,并打算相守一生,那么他现在的所作所为是不是等同于违背了誓言?
打开花洒,林循夏首先将自己的头埋了进去,不一会儿就因为头部强烈的痛感而迅速抽离淅沥沥的水注——不能确定这突如其来的痛是因为滚烫的热水还是空白的回忆——顺着冰凉的墙壁,他抱着自己的头缓缓滑落。热腾腾的蒸汽模糊了视线,如同一场大雾模糊了他的来路与去路,这一刻他比落了单的孩子还要无助。
事实上,他没有失去太多的记忆。他知道自己的名字、家庭信息以及来这个小镇的目的,却唯独记不起来雷文?索恩以及与他相关的一切事情。关于此,他也曾专门与雷文?索恩交谈过,也许只有他讲些他们之间的故事,他的记忆才会有复苏的迹象。但雷文除了告诉他,他们之前曾经非常相爱,并开了这家旅店,他们在教堂里曾交换誓言,准备相守一生之外,一律缄口不言。
“你迟早会想起来的。但我希望你是愿意的。”每当他逼问的紧了,雷文就会用这句话来搪塞他。
一番梳洗之后,林循夏穿上一套干净的衣服,踏出浴室门时,迎面吹来的微风在脸颊两侧滑过,顿时让他感到舒爽无比,仿佛每一个毛孔都在大口呼吸。雷文匆匆忙忙的过来,告诉他哪怕伤口愈合也最好不要离开这里,然后又行色匆匆地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合上了门——据他近半个月的观察,雷文?索恩似乎钟爱此地,并乐此不疲。
这或许该算是件好事,他想,至少他获得了最大限度的自由和独处的时间。
比如这会儿,他可以一边借着晾头发的机会,一边观赏摆满整个一楼大厅的收藏柜——这里简朴的布置实在没有其他东西能吸引人的眼球。尽管这些透明的柜子他已经来来回回看了四五遍,不过每次观赏,他总能发现一些新玩意儿。比如这次,他在最靠近餐桌的地方看见了一个收藏桂,里面摆着一张立式的家庭合照——女儿的双臂紧紧搂住双亲的肩头,三人头碰头,不约而同地露出幸福地笑容。在照片背面的空白,他看到用一行清秀的字迹——“史密斯一家。” 一定是一个非常幸福的家庭,凝视着相片,林循夏的眼眶一时酸痛,他竟不由地想起了自己的家人,他们的音容相貌如同放电影一般在他眼前一一闪现。回忆如同一瓶开了盖的汽水,止不住地向外流溢。但遥远的距离,让他只能以一声沉重的叹息划下句点。
在四周转了一圈,似乎也没什么新奇的东西了。正当他打算回自己房间的时候,一楼大厅的门却突然被推开,一个身着蓝色警服的男人,手持一个蓝色文件夹走了进来。
“您好。”警官一眼就瞅到了他,“请问你是这家旅店的老板吗?”
还没等林循夏回答,雷文办公室的门突然打开。“您好警官,”雷文从里面走了出来,“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吗?”雷文的语气听起来很客气,但脸色却没有多好看。大概没有哪家生意人大清早就见到一个身穿警服的人找上门会感到开心。
“我是这个镇子上的警官,为珊沙?史密斯而来。”警官似乎也不愿多说客套话,“您肯定见过,她一直住在这家旅店。” 雷文皱着眉,很认真地回忆了一下,才说道:“是的,但她半个月前就已经走了。”
“走了?”警官眼中露出怀疑的神色,“不,她不可能走。她还没找到她想要的答案,我们要求她必须在此地停留半个月。”
“或许她已经找到了想要的答案也说不定,警官先生。现在可是民主的社会,谁都可以决定自己的去留,不是吗?”
警官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雷文却抢先打断,“回答完您的问题,您是否可以回去了?”
警官盯着他,嘴唇不悦地抿成一条直线。“或许得耽误您一个宝贵的上午了,我们需要您录一份口供作为证据。您放心,警局会免费提供一顿丰盛的午餐。”
“我早上吃的很饱,咽不下你们的饭菜。”说完,雷文嘴角挑出一个嘲弄的笑意,“请不要自作聪明,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我有正当的理由拒绝这个要求。现在,未免我一时冲动去打电话举报您扰民,劝您还是不要挡着我做生意了。”
清晨的日光下,林循夏目送着那位手持蓝色文件夹的警官气呼呼地离开了旅店。林循夏的目光逐渐变得若有所思起来,警官口中的“珊莎?史密斯小姐”引起了他的注意,令他不禁联想起刚才看见的那张家庭合照,照片背后不久写着“史密斯一家”吗?倏然,一股怪异的念头驱使他侧目偷瞄了一眼身边的雷文?索恩;却没想到对方也正目光灼灼地凝视着自己。林循夏心头警钟大作,仿佛自己的想法已经全部被对方看透了一般。
“你在怀疑我。”不是疑问句,而是掷地有声的肯定句。
林循夏心里咯噔一声。“我不……”他感觉到自己的声线在颤抖,“听我说,这与信任与否无关,看在我失忆的份上,你能别用这种眼光看着我吗?”但他无力的哀叫却换不回对方眼中一丝的热度。
他生气了。
“我的态度并不重要,雷文,重点是那个警官并不相信你,他会想方设法让你坐在审讯室的椅子上的……”
“这确实是个小问题。”雷文喃喃道。盯着林循夏的眼光渐渐变得炽烈、陌生,“但我更在乎你的态度。”
林循夏呼吸一滞。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如同时间静止般的几秒钟,他们四目相对,却觉得一瞬间看透了对方悬在半空中的灵魂——这个男人变得像豹子一样富有侵略性,灼灼目光锁着自己却更像是在凝视一片被侵犯的领土,表情显得焦躁不安,利爪却又蠢蠢欲动……
这或许才是这个男人的真面目……
“别担心,循夏。”雷文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笑着伸手捉住了林循夏的垂在一侧的手,粗糙带茧的手指细细揉着他突起的指节,“一个女人失踪而已,这种事时有发生。”
“时有发生?”林循夏瞪大了眼睛。
雷文没有直接回答。拉着林循夏的手猛然使劲,就让他轻易地倒入自己怀里。林循夏一惊,还没等挣脱就被一双猿臂死死箍在这片熟悉又陌生的温暖中。雷文像是毫无察觉似的,自顾自地将自己的下颌垫在他的颈窝里,宽大又冰冷的手心贴在他的后背,一下又一下自上而下的轻抚着他的脊背。
“没有尸体,就没有证据。他们掀不起什么风浪。”
他的眸子轻颤。“如果能找到呢?会污蔑你吗?”不确定地问。
“不知道。但杀人总要偿命嘛……”
林循夏怔住了。这个人在谈到生与死时,竟然带着玩笑的口吻,丝毫不放在心上的模样让林循夏心底一寒,直觉再次告诉他,这个男人有问题,所以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都不值得被信任。
——思绪千回百转,虽只一瞬,但冰紫色的瞳孔却如影随形,盯着他的侧脸,紧追不放。
他一切的细微举动都落进了雷文的眼中。揪在衣摆上的手指不自觉的掐在一起,指尖泛起淡淡的白色……
雷文大概没打算要与他耳病厮磨的打算。在他颈窝里轻嗅了两下就松开了手臂,一言不发的转身上了二楼。留下林循夏一个人站在楼梯下,身上残留着那个男人身上的寒意。
宽大又拥挤的一楼大厅里,日光的柔荑透过窗户抚摸在数不尽的玻璃柜上,折射的光线像空气一样充满了整个大厅。林循夏站在其间,明明被这些金色的光线包围,身体却感受不到一丝暖意。他不安地舔了舔下唇。复杂的情绪绞在心口,就像一层黏稠剂将他的五脏六腑都粘成一团,闷闷地堵在胸口里,一时间,连呼吸都显得格外沉重。
这一切到底是为了雷文?索恩刚才那番怪异的言行还是那桩失踪案?——连他自己都说不清。
就在他准备回房间的时候,突然传来一阵电话铃声。
林循夏的脚步不由停顿。电话刺耳的尖叫在一楼大厅上空来回飘荡,如同幽灵鬼魂的哀鸣。林循夏忍不住侧耳倾听,发现它竟是从雷文半合的铁门缝隙中传来的,薄薄地目光顺着门缝一扫,里面的陈设已经几微可见。
进,还是不进?林循夏犹豫起来,他太好奇里面到底有些什么了——但雷文?索恩就在楼上……思索的几秒中,铃声戛然而止,他的思绪便也从半空坠了下来,林循夏咬了咬下唇,心底隐隐有一丝后悔。
铃声很快又重新又从门缝里飘扬而出。
这一次,林循夏没有犹豫,一手搭在把手上,下一秒就推门而入。
铃声在他踏入房间的那一刻骤然喑哑,就像被人掐断了喉咙一样突然。但此时再从这里退出,显然已经不可能了。
他怀揣着各种古怪的幻想,瞪大了双眼,却……灵动的黑眸渐渐蒙上一层失望的灰色——
房间简直简单的不像话!他向前走了两步,希望自己不要错过了什么,但忽明忽暗的墙壁上空无一物,见方不到三十平米的长条立方体里,只有尽头摆着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和一把微斜的皮质软椅,桌上摆着一个台式电脑。林循夏轻步向前察看。显示器已经黑屏,显示器前交叉叠着两本蓝皮册子,林循夏猜测可能是记账或是旅客登记之类的东西,就在转身的那一刻,他的余光瞄到了夹在册子间的一张印了字的白纸——
《关于学生王……》
仅仅一个中文拼写就足已让他暂时忘却危险,冒着雷文?索恩随时会回来的风险,将白纸抽出来——
《关于学生林循夏退学申请有关通知》
加粗的标题让他的心跳失了一拍。他不由咬唇屏息,将不安的情绪堵在胸口。但是随着他在黑字上扫视的目光越来越向下,被迫窝在胸口的不安感渐渐腐烂,如蛇般向上蔓延到了喉咙,因为干涩难耐,他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但口腔中仍流窜着微苦。
“这真是……”太不可置信了——他……瞒着我,到底要做什么?林循夏一手抬起册子,将这张黑字白纸夹回原处,然后尽快地,极轻地离开了这里。
还好雷文?索恩一直没有出现。躺在自己的床上,林循夏感到莫名的庆幸,如果撞上了,他真的不知道是该解释自己为什么偷偷进入他办公室还是质问他为什么擅作主张给他退了学。
闭上眼睛,却无法驱赶大脑里徘徊着的零碎画面。他总是不断的,不断的,不断的回想……从小时候的点点滴滴,再到成年后坐火车来到这座小镇上学,然后——空白,空白,空白……突然,雷文?索恩的脸孔横空出现!呢喃细语像魔咒一般在他的大脑中回荡,这个诡异的俄国人掌控了失忆以后的他以及他全部的生活。他到底是怎么失忆的?他与雷文?索恩之间到底发生过些什么?
心底突然涌出的两股情绪像冰与火一般将他紧紧缠绕。冰冷的那一面告诉他必须离开这里,这个男人擅作主张的给他退了学,还将文件藏起来,根本是不想让他知道,这么做绝对不会是为了让他安心养病,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他还会再做什么?没有人能预料,他必须彻底的,永远的离开,多停留一秒就多一分危险;火热的那一面却极力劝阻他留下来,如果他真的失去了在国外留学的宝贵机会,他回国之后该怎么和父母解释?这段简直天方夜谭的经历,谁会相信他?没有人!更何况他还失去了一段记忆,任谁平白失去一段记忆心里会好受?所以他应该留下来,把这一切弄个清楚,最好恢复学籍,继续他的学业。
林循夏觉得这是他这二十五年来做过的最艰难的决定。他翻身下床,开始在房间里翻箱倒柜的寻找自己的旅行箱。在梳妆台与墙壁的夹角,林循夏找到了它。急切地打开箱子,一阵翻找之后,他的脸色却逐渐变得苍白……
被拿走了……林循夏愤怒又懊悔地一把揪住了自己的头发。护照、现金、银行卡、甚至连他作为留学生的证明都不翼而飞了,箱子里只有他用作换洗的衣物和一张小时候的全家福。
雷文?索恩在显示器前一边密切关注着监视器那头如热锅蚂蚁般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的人,一边拿着一本护照在办公桌上轻点,打出有规律的节奏。画面中的人让他自信地挑起嘴角,冰紫色的瞳孔中闪烁着难以言表的兴奋,如同一个猎枪已经瞄准猎物的猎人,只等着在适当的时机扣动扳机。
突然,桌角的红灯闪烁。
“妈的!”兴致被搅乱,雷文?索恩不由怒火中烧,关掉显示器,拿出藏在办公桌夹层里的手枪,上了膛,“看来把你们留的时间太久了。”说完,他打开椅背后的暗门,旋身进入,消失在了办公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