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团招新结束,陆泉还是去了,像是一种顽固的习惯。
她和姚玥坐在幕布后,就在舞台侧面木台阶的下方。后台昏暗,只有从台阶上端漏下一层薄薄的浮光。
隔音的幕布包裹住钢琴音,过滤掉清亮悦耳的音调,只剩下沉闷的节奏,伴着婉转的大提琴声在耳边低沉回荡。
重复着,逐渐使回忆重叠,情感被反复唤起。即使什么也没有看见,陆泉的脑海已经自动浮现出无数场林松潜的演奏会。经过大脑的混乱剪辑,细节的交杂,他的模样也变化万端,或男孩或少年,纷乱地组合成一片模糊的影像。
舞台上的林松潜和平时很不一样,是毫无动摇的自信和尽在掌控的绝对自我。即使处于观众的视线中心,他也只关注自身的演绎。每每看到这样的他,陆泉心中沉沉浮浮的羡慕、嫉妒、憧憬、渴望、渺小便会悄然凝结成一个结实的铅块。
潮水般的响声忽然让陆泉控制不住打了个颤,万千思绪流沙般消散。
演奏结束,姚玥起身上前拉开幕布,准备迎接林松潜的下场。掌声顿时倾泻而出,热烈地为主人公献出谢幕的鸣响。
不一会儿,林松潜背着光从声浪中走下来,仿佛一片黑色的剪影,只有陆泉的表情无所遁形。他在陆泉面前站定,似是忍不住地开心,低头在她仰起的脸上轻吻一下,“想看的话怎么不去观众席?”
陆泉垂眼笑了笑,“我来晚了。”
“咳,”姚玥在旁边轻咳一声,戏谑道:“还请两位注意影响。”
后台的灯打开,陆泉这才注意到身边多了两个人。一个是不知道眼睛往哪里看的大提琴伴奏谢瑜,另一个女生大概是学生会成员,正局促地抱着一束粉色百合花。
见林松潜下了舞台,张芊君连忙把手里的花献给林松潜,紧张道:“多亏学长的帮忙让钢琴表演顺利结束,我谨代表学生会全员向学长表示感谢!”
林松潜接过花,翩翩少年配上粉红的花束,俊雅之余染上几分温柔,“我的荣幸,花我很喜欢。”
姚玥看气氛不错,趁机说:“为了庆祝表演圆满成功,我们拍张合照吧!”他迅速拿出手机摆出架势,示意四人站近点。
林松潜一手托着花,右手自然地伸向陆泉。在思考之前,陆泉的身体已经先行一步回握他的手,两人便牵着手,相互依靠着看向镜头。
咔嚓几声后,姚玥向他们询问道:“这几张照片我可以传到学校官网上吗?”
得到几人首肯,他才和张芊君告别三人去做收尾工作。
“我还要去社团就先走了,再见。”大提琴手谢瑜背上大提琴也很快离开。
两个小时的专注演奏,让林松潜露出鲜明的疲惫。他坐到椅子上稍作休息,“是不是等了很久,不是说结束了才来吗。”
“因为我效率太高提前完成了任务。你的社团呢,没关系吗?”
“怎么会,部长都快气死了。我准备等会儿就过去。”
“确实,每次暑假结束都够你们受的。”
“哎,”林松潜捏着眉间,故作可怜地摇摇头,回望她,“既然你没事了,就和我一起去吧,正好到饭点。”他看看手表,“我们先去吃饭。”
“嗯,走吧。”
除了钢琴,林松潜还有个小爱好,就是园艺。他初中加入园艺部,一待就是五年。巴德明顿中学的社团历史里,园艺部也算一个传奇,听说当初是个喜欢农学的学生建立的。他胆大包天,发展了五个学生在食堂的天台上偷偷种花。等工作人员发现时,天台已经变成郁郁葱葱的小花园,还长着水灵灵的小番茄。
而这空中花园竟也奇迹般地延续至今。
初次参观巴德明顿中学的人,看到食堂的第一眼都会感到意外。这食堂竟依旧维持着近代老式建筑的设计,四层的平楼,灰橙色的外墙如同历经沧桑的牛皮纸,窗户小巧而整齐地镶嵌其中,沉默又古老。
而最令人惊讶的则是那由上而下盘旋包裹的爬山虎。特别是向阳的一面,密密麻麻地爬满了,远远望去就像一顶墨绿的帽子。
这帽子的始作俑者就是位于其上的园艺部。
两人用完午餐来到园艺部,一打开门,便被茂盛的绿色包围。空中的花园在自由的暑假终于放肆了一回,杂草丛生几乎要掩盖花枝。其间有两个学生正在整理,脚边堆着许多杂草,空气中充斥草汁泥土和肥料的味道。
此时,一个带着草帽、穿着运动服的女孩抬起头,露出十足的不满,“我们的大忙人终于知道来了。”
“抱歉部长,我马上去准备。”林松潜说着歉意的话,表情却没有半点说服力。
“快点干活!就知道约会!”部长大吼一声,又嘀嘀咕咕地投入除草劳动。
陆泉悄悄向林松潜吐了吐舌头,引起他一个无声的笑,便被他拉着进入休息室。休息室是社团在很久之前建的小屋,悄悄淹没在墨绿的屋顶里。
园艺部人数不多,始终维持在四五人程度。休息室也是大家共用,角落里有个简单的换衣间,旁边立着一个工具架,一张长沙发和一个茶几。按照学校的标准,可以说是极其简陋。不过,据说也是社团的规矩,为了让部员能摒除杂念,专心于花草。
好在定期有清洁人员来打扫,室内干干净净,没什么灰尘味。
林松潜进换衣间,换了身运动服出来。见陆泉坐在沙发上,“你就在这睡个午觉吧,我把空调温度稍微调高一点。”
说着,他从茶几下取出一张小毯子,下意识闻了闻,引得陆泉轻笑。他也跟着笑,把毯子盖到她腿上,“没什么异味,应该都换过了。”
陆泉注视着他带笑的侧脸,顺手拿起茶几上的遮阳帽帮他戴上。
林松潜抬起下巴,任由她摆弄,“再不出去除草,部长要杀我了,你好好休息。”说完,他戴上手套,从架上拿了工具就开门出去。
陆泉躺上沙发,久久望着关闭的门。
其实她不是不能理解在高楼上建花园这种孤独的浪漫。
在封闭的水泥屋顶多此一举地铺上泥土,用繁多昂贵的养料去培养花草。在薄薄的泥土里,花朵灌木被迫根连着根,在狭小的空间里纠缠着争夺营养。
究竟有什么意义?明明外面的世界那么大……
*
开学舞会在八点准时开始,在凯勒剧场。
凯勒剧场是座圆柱拱顶建筑,一共三层。除了大厅的深红色大门,其他侧门都是新换,上了浅棕色的油漆。与厚重沉稳的外表不同,剧场大厅华丽而富有韵味。浅色细致的缠枝纹,从椭圆形的拱顶垂下来交织于乳白色的石柱上,浅金色的锥形玻璃吊灯层层嵌套着低垂,连接起上下空间,使这种细致而典雅的风格浑然一体。
舞台上坐着管弦乐队,尽职地为舞会奏响背景音乐。侧边则点缀着小小的圆桌,铺着奶白的桌布,上面摆着各色精致的小点心供人拿取。中间的空地则是舞池了。
学生们递交完请帖一一进场。身着各色华服的少男少女涌进大厅,俯瞰下去如同鱼缸里的各色金鱼,摇头摆尾,好不热闹。
陆泉身着银色长裙站在二楼,手肘撑在栏杆上,自己也不知道在等些什么。
“你好,”忽然走过来两个面生的女孩。她们手挽着手,眼神中流露出八卦的兴味。
陆泉转过身,“你们好。”
“哇,这个项链,是蒂法丽限量款吧!”左边的女孩惊讶地盯向陆泉锁骨间的项链,它中间嵌着一块海蓝色钻石,把灯光折射成透亮的蓝影,水纹般映在她的皮肤上。
“就是那个你没抢到的吧!”
“真羡慕!”
她们两个相互应和,卖萌装傻好一会儿,才图穷匕见,“林松潜对你真好,是不是你喜欢什么,林松潜就给你买啊?”
金枝琦笑容甜美,眼神却锋芒毕露。
陆泉见状也只是礼貌一笑:“谁知道呢,也许你去跟他要,他也会给你买也说不定。”
西区的学生进来以后,这种情景又要发生多少回才能消停?她懒懒地想。
“在这阴阳怪气给谁看?”
陆泉注意到朝这边走来的萧戚。
萧戚在陆泉身边站定,高挑的身材气势十足。她向来不喜欢跳这些软绵绵的舞,今天照样穿着短裙,露出健美野性的腿。
她俯身看向金枝琦:“要抱怨就回去跟你爸妈讲,让他们多赚点钱给你买,懂了吗?”
金枝琦还想说什么,被她同行的女孩拉住胳膊,劝道:“我们还有事,不打扰了。走啦!”
看着两人拉拉扯扯地走开,陆泉惊讶起来:“哇,萧戚你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一句话就吓走了她们。”
萧戚哼了一声,反而感觉无趣得很,“谁知道啊,怂成这样还出来丢人现眼,简直侮辱我战斗力!”
看她一副没吵成的失望样,陆泉忍俊不禁。
萧戚也歪头瞧她,银色长裙包裹出她纤长的身姿,与海蓝色的项链十分相称。
“今天真漂亮,”她伸手进陆泉浓密的卷发,果然从里面勾出一个海蓝色的耳坠,大概和项链是配套的,“还是那么喜欢蓝色啊。”
陆泉闻言只是笑笑,接着便敏锐注意到萧戚的欲言又止,“怎么了?”
萧戚收回手,颇有些不好意思,“舞会开始之前,能先陪我一会儿吗?”
陆泉尽管有些诧异,还是立即回道:“当然可以。”
萧戚小声说了句谢谢,便牵起陆泉,穿过热闹交谈着的人群,走下螺旋楼梯,通过左侧的小门,来到一楼外围的走廊里。
走廊被铁艺栏杆围住,下面是陷入昏暗的小花园。头顶的小圆灯静静亮着,笼罩住走进光晕里的两人。陆泉看着远处的两排路灯,灯光层层递减,微弱地显现出周边的绿植。与身后的灿烂热闹不同,幽静地通向未知的黑暗。
萧戚两手撑到栏杆上。
看着她沉默的背影,陆泉意识到她是有话想说。
“怎么了,把我带到这里也不说话。”她走上前,背靠栏杆,感受着柔软的夜风。
她听见萧戚先是局促地笑了一声,才有些别扭地开口:“我上次说你什么愿打愿挨,对不起啊。”
“嗯?萧戚你!”陆泉夸张地侧身去看她,惊讶道:“还没喝就醉啦?”
萧戚顿感羞恼,“我是认真的!”
陆泉直勾勾盯了她一会儿,才噗嗤一声笑出来,是毫无保留的真实,“没关系,那时候我也在心里骂了你,我们扯平了。”
看见她的笑,萧戚不由别了别脸,又很快转回来,侧身和她并肩靠在栏杆上。
享受着难得的安静,陆泉柔和了声音:“发生什么事了,跟我说说吧。”
“还能有什么,和张女士吵架了呗。”私下里,萧戚总是称她的妈妈为张女士。
陆泉皱了皱眉,忽然想到什么,靠近她悄声说:“她是不是发现你在搞乐队了?”
萧戚疲惫地点点头,“然后她又提让我去当演员的事。我不愿意,大吵一架后她就把我的卡给冻结了。”她言简意赅地总结了前因后果。
“放弃事业嫁入豪门的是她,不甘被人遗忘也是她,她的虚荣还真是永无止境。”
萧戚的声音很有磁性,给她的性格又增添了无穷的魅力。但此时她说着重复的抱怨,却失去了一开始的愤怒,只余下习以为常的失望。
陆泉一直很喜欢她的爽直叛逆,看着她便能感受到力量和自信。可即便如此,敢作敢为的她也必须被家庭束缚着,拉扯着,被迫露出脆弱的神情。
陆泉不由狠下心,“她逼你继承她的梦想的原因只有一个,”她对上萧戚的眼睛,近乎冷酷地说:“比起你的梦想,她的梦想更重要,或者说,她爱自己胜过爱你。”
萧戚的胸口起伏几下,躲避般地想要转身,却被陆泉抓住,“别自欺欺人了,萧戚,她只是想把自己做不到的强加到你身上——”陆泉猛然看清她眼底流露出的恳求,不由一愣。
“我知道了,我知道的。”萧戚回握住她的手,低声重复着。
陆泉轻而深地叹了口气,拉着她坐到旁边的长椅上。
沉默间,陆泉忽然久违地想起陆燃,那个被称之为她姐姐的人。如果记忆是有开始的,那么她混沌记忆的开端就是陆燃。不论别人怎么诋毁她,记忆和情感却总是在不断否定,不是的,她不是那样的。
“有时候我也会想,”萧戚忽然开口,“为什么我会和你成为朋友呢?”
“也许是因为你总是那么理性聪明,也许我只是想找一个倾诉对象,又或者…只是想从你身上找到优越感。”萧戚的声音越说越低,不太敢看她。
陆泉听着,接过她的话,坦然道:“也许是三者都有,或者更多。感情本来就复杂,没必要把每丝每毫都捋清楚。你能和我交朋友,开心的是我。因为有你,我在这个学校才不孤单。”
闻言,萧戚害羞般地低声笑起来:“大晚上,两个女的在这怪肉麻的。”
“那也是你先开的头。”
“不过我的道歉是真的,你一个人在林家又哪有什么自由呢,我不该那么说的。”气氛正好,平时不太好意思说的话也自然而然流出。
“冻结了你的卡就让你的觉悟突飞猛进,看来也不是什么坏事。”
“哼,你皮痒哦。”
陆泉耸耸肩,“放心吧,我心里有数,不会随便被人欺负的。”
“也是,有林松潜在嘛毕竟。”
陆泉掩饰地笑起来:“我和他的事乱着呢,你就别管了。”
“好的好的,知道啦。一会儿你要去跳舞的吧,我送你回去。”
“说实话,总是和他跳,有点腻了。”
“那就和其他人跳,我大力支持。”
“是吗,”她轻快的鼓励,让陆泉掩藏在心底的叛逆也跟着翻涌上来,再加上林松潜长久的温和态度也麻痹了她的谨慎。
“那我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