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斜阳愣了愣“这是你的房间?”然后直直看着他“我不冷,把炉子熄了吧。其实我也不知道要跟你谈什么,但我总觉得,我们之间应该有话要说。”
劳音看着她“你不冷就要我把炉子熄灭了?好生霸道的小孩儿”
郑斜阳再次看向那只炉子,眼睛最后定在劳音身上“这房间里虽然空阔,可是每个物件儿摆放地都颇为讲究,只有这个炉子,大小虽然合适,却不协调,就算你是天天住在这儿的,应该也是不点炉子的才对”
最后郑斜阳对上劳音有些玩味的视线,补充“你的椅背上挂着一件大氅,刚才进门的时候也有斗篷,你若是畏寒之人,不可能不会注意到这些。”
劳音看向门边挂着的斗篷,又伸手捞过来自己身后的氅衣,没有任何温度,也没有任何一丁点穿过的痕迹。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两件衣服是什么时候出现在温正轩里的。他忽然失神,郑斜阳也没管他,走到炉子面前,熟练地拨碳,预备着将炭火熄灭。
劳音眼睛再一次盯到她手里的火箸上,和柳城院里的是一般样式,刻着芙蓉花纹,尾端是铁丝拧成的松针样式。劳音的视线从炉火上移开“郑学士,先请坐吧”郑斜阳没过去,却是静静一笑,那是一个很舒畅的无声笑“你知道吗?你是第一个这样喊我的人”
劳音轻轻笑“你既然在太学中,我就本该这么称呼你。”见她不过来,也不强求“郑学士,既然你不知道先说什么,那倒不如我来问问你,为什么要撒谎”郑斜阳脸不红心不跳地回应“因为实话会引来争端,因为实话没人信,因为实话,无人在意。”接着手微微一顿“或者可以说,对于有些人,知道绝对的真相,弊大于利。”
劳音静静看着她“但是真就是真,真就是存在过,曾被人触摸过,接触过。只有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才会拼凑出一个真实的情况,任何一点偏差,都会带来绝对地误差。这件事对我很重要。郑斜阳,你是什么时候拿到那个玉佩的?”
郑斜阳平静地看着他“去年十一月初,在至宁城,有个名叫宁知节的阿伯亲手给我的。”宁知节,劳音猛地坐直了。宁知节是宁长老的名字,宁长老掌权已久,人们叫惯了长老,这样的名字猛一说出来,就算是维克人来了都得愣上一会儿。
郑斜阳也看出来他的动作异常,疑惑地看向他,继续说“去年十一月初,阿伯来到太学门口要找许瑞意。但那时候他不在,刚好在门口遇见了我。我当时问了阿伯,要不要等许瑞意回至宁的时候转交给他”
劳音愣了一瞬,接上她的话“他没同意对吗?”郑斜阳点点头“的确如此。他让我给我的老师送过去。那日阿伯挺着急的样子,匆匆嘱咐了我几句就走了”
劳音问她“那既然是送到你老师手里,唐先生定然知晓内情,刚才在柳城院里那番说辞是想瞒着我么?你在宸王手下做事学习,瞒着他做什么?”
郑斜阳走到劳音面前,语气平淡“徐先生,我不是在他的手下学习做事,也没有瞒着他什么。我对他所说,也是句句属实。我在拿到玉佩之后,立刻交给了老师。但是老师在当时还给了我,说让我等许瑞意来了再给老师。的确是在过年的时候,老师又找我把这玉佩要了去。”
“所以我告诉宸王的,也是句句属实。只是他人先入为主的想法造成的误会,我并不认为与我有关。”
劳音静默了一瞬间,问她“你到底想做什么?”现在轮到郑斜阳沉默了,这个似乎一直有自己忖度的姑娘在这时候静默了。她说“我不知道”
劳音没对这句话做出任何回应,抬眼的时候却见她的视线正好错开,像是有意闪避。她看着已经熄灭的炉火,有些不自然“我说,我不知道”劳音也把视线放在那个炉子上,起身,拿着个玉钗拨了拨,露出炉子中心被炭火包围的引燃物,正是干燥的松针
劳音安静地拿着烛火引燃松针,火舌吞着松针。劳音拿过桌上的火箸,手里握着底端,也像是握着松针。树枝样式的火箸被刻意做的不直,却不至于弯弯绕绕,刚好不好地衬托着划刻的芙蓉花纹。在郑斜阳以为不会有回应的时候,劳音轻声回复“听见了。我们一样”
劳音现在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跟郑斜阳有这么一次单独谈话了。他们一样。在事件之外,随时可以脱身;也同样在事件中心,一举一动都在影响着所有人。不同的只是,劳音处于南维克,而郑斜阳在觉时,在至宁。
阳光照下来,他们位于光中,却被阴影隔开。隔着阴暗相望,霜花并蒂
郑斜阳一愣“一样什么?一样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么?”劳音点点头“的确,你刚才提到的,我来至宁城的确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在至宁城。”
劳音静静地看着炉火里的碳,再次询问“宁长老当时说的是让你给你的老师,还是给唐先生。”郑斜阳笑了笑“阿伯说的原话的确是,既然许瑞意不在,劳我交给太学里的唐先生。只是唐先生确实是我的老师,我这样子说确实没错,难道不是吗?”
“郑斜阳,或许你听过一个词,叫做衡量。你知道他们会先入为主,还是选择模棱两可的回应。这种做法可比直接撒谎还要让人生畏。现在多少人误会,你一点也不无辜。”
郑斜阳听见这话却是轻笑一声,分明什么也没有想到,笑意却在不自觉中加深了,掺杂着自嘲的意味,混在释然和被拆穿的无奈里。郑斜阳没有为自己辩解,劳音说的没错。她就是故意的,故意地让人误会,故意地在惹人误会后,退出他们,这样子就没办法找他对症。自然就不怕多说多错
郑斜阳刚想为自己说些什么,却被劳音打断“郑学士,松叶生在树上,他就是松树的一部分”松树高洁它灵动,松树伟岸它高雅,像针一样,刺向世界招摇着它的不羁。但是这些话都不用说,松树不需要人一遍又一遍地赞美,只要一提及,人们自然能形容出他。
郑斜阳缓缓跟上他的话,趁着他停顿的空挡插入“可是松叶一旦落地,就什么也没有了。这是您话里的意思么?”
会被人当燃料当柴火烧,会被人拿去饲喂动物,还会被人拿去给养的家畜做窝的垫料。那时候没人会记得他的灵动,也不会有人在乎他的高雅。
人们踩着她,把她拿捏在手里,甚至会感叹一句,这针也不扎人,也不过如此。劳音和郑斜阳的对话,没有人在意对方有没有听,也不在意自己说话的时候看着哪里,甚至是自己有没有得到回应都不在意。
劳音没准备回答,郑斜阳也没准备听到回应,良久的沉默后,她说“但是就算是是松树,也会有被砍倒的一天。”那时候他的高洁,他的伟岸,也全都不会有人记得。会有人拿他作燃料,也会有人拿他修屋
郑斜阳微微抬头,劳音在她轻轻晃手的动作里回神。像是在一瞬间,他们两个人都明白了,这场对话不是他对她说,也不是她对他说。不是任何一个人的倾听,也不是任何一个人的诉说,他们剖白了自己的心迹,也只是展示给自己看。
是松针又如何?被人踩在地底下又如何,松叶生来就是针,在外形上就在保护自己了。松针不是松树的附庸,落在土地里,最后被碾成泥都不足为怪。无论是哪一种形态,都是最有价值的形态。就算潦倒,也非无用。
劳音看着她,两个人的心思在彼此的眼眸中明了。曾有名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可若这人本身就是就是瓦片,又何须在意这片瓦全不全呢?碎就碎了,大不了化成泥尘,经一番风吹日晒,回到原来。这是他们两个人的想法。珠玉在前,他们在暗,任其珠玉争辉,她们期待运筹帷幄,遮风避雨。
他们两个的话都不多,屋子里地炉子燃着越来越旺,在这样安静的环境里,松针和炭火燃烧的气味在跳跃的火苗里迸发出来。
火箸的前端被火炉烧红了,花纹中的芙蓉像是要绽放,更像是要裂开,决绝着逼向最后的松针。但是松针不是真的,是铁拧成的,偏就有一股执拗的骄傲,反射着橙红色的光,不躲也不闪。
灯台上地蜡烛烧的剩了半,郑斜阳看着火势太大,一语双关“火太旺了,拿剪子来剪下烛芯吧”
劳音看着蜡烛上面冒着的小股黑烟和抖动的焰火,若有所思“是该剪剪了”
郑斜阳拿过剪刀,劳音顿了顿,捏着火箸的后端,将碳盖在了中间的松针上,火烧得更旺了。花纹像是盛开的芙蓉,与火箸后面的松针遥相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