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子内。
喻秋话刚出口,高廓脸上原本的温存转瞬荡然无存,笑容也僵硬起来。
从他认识喻秋以来,这是第一次,喻秋竟敢忤逆他的想法。
就在昨日,喻秋继母陆淑婉急急忙忙来找他:“天象却有奇异,看来传言不假。我夫君今夜会将喻秋送去宫里,夫君要我给王爷带句话,王爷若想成大事,喻秋听凭你处置。”
京中传言已久,得龟佑者得天下。而这世上知道喻秋表字“兰龟”之人,并不多。高廓知道,喻秋亲爹焦志衡这是在向他献儿子表忠心。
但高廓从不信鬼神论。他已经利用喻秋将养父高淦送进了内阁,如今叫他不能完全放弃喻秋的,是别的原因。
他刚得到情报,楚云空前几日已从边疆低调归来,比他预想的时间要早上半年。
高廓想要当皇帝,挡在他面前的,除了当今坐在皇位上的楚泰,还有一人,便是楚云空。楚泰无心朝政,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但楚云空就不同了。
如今楚泰和楚云空五年未见,当初的兄弟情想必也已生疏,正是他挑拨离间的最好时机。而以他对楚云空的了解,喻秋绝对还有利用价值。
且更为重要的是,庸州巡抚许彦泊并未被撤职,且手握兵权。许彦泊是喻正昭的学生,一直视喻秋为亲弟弟,他绝不能让许彦泊知道,是他叫喻秋偷出的那些书信。所以,他必须把喻秋掌握在自己手中。
他本来已经连夜联系了刀子匠马不二,叫他不动宫刑,只打断双腿即可。
然而就在刚刚,高廓得知刀子匠马不二没有按照他的指示,照常行了刑。
马不二对他道:“对不住王爷,小的昨夜喝多了,忘记您具体吩咐了。要不我现在回去动手?”
高廓沉思片刻,对马不二道:“你先去候着,有需要我会差人去喊你。”
然后,高廓便赶来找喻秋了。
喻秋道:“我想留在宫里。”
但想到自己如今处境危险,难保高廓不会像上一世那样再打断他双腿,于是喻秋补充道,“高大人若想见我,可随时进宫。”
喻秋声音一出,高廓心又软了一下。看着眼前人单纯的模样,高廓心道小师弟一定是受了酷刑后心神混乱,才会有所不同。
只是对上那双看向他的眼睛,高廓又隐隐感到不安。那目光似乎同从前一样,却又多了几分捉摸不透与疏离冷漠。
高廓终于还是下了决定。喻秋关系大业,他不能妇人之仁。
高廓有几分宠溺地笑着对喻秋道:“怎样我都依你,只是你在这宫中,没有在东厂方便我照应。你如今伤了元气,又被喻大人的事牵连,我恐怕你在宫里受了欺负。”
喻秋听见高廓的话,目光里无半点情绪起伏,只道:“王爷不必担心。”
高廓道:“好,那我叫人送你去敬事房。”
高廓喊来根宝,又对喻秋道:“我国子监还有些公务要处理,晚些时候找人带着补药去敬事房看你。”
喻秋道了谢,望着高廓背影走远。
根宝进屋时候,还带来了一件略显破旧的绒毛大氅:“喻公子,您这身子骨也太单薄了,我那儿没什么好东西,这件衣服是我娘缝的,您先披着。”
今日大雪,喻秋浑身只着了一件单衣,嘴唇已经冻的发白,却并未伸手接衣服,只轻声问:“你可知我身份?”
根宝答:“自然知道,您是喻阁老的外孙。”
喻秋道:“我若穿了你的衣服,对你不好。你只是公事公办,无需同我扯上关系。”
根宝却焦急道:“喻阁老是我们全家的大恩人,我对您好,就是在替我们全家报恩。”
喻秋不解:“可我不曾见过你。”
根宝答:“喻阁老年年为我们减轻赋税,就是他上任那年,我们秋收不用交全部粮食了,那年干旱歉收,要不是因为喻阁老,我跟我弟都活不下来。”
喻秋闻言,没再说什么。他望向根宝,接下衣物,道了谢。
他外公就算失了所有,也从不曾失人心。
既然已重活一世,他不仅要他外公平安,他还要他外公光明正大地归京。
*
与此同时,安王府。
“喻家公子现在人在何处?”楚云空问剑风。
剑风疑惑:“喻家公子?哪个喻家?”
楚云空目光一沉,似在犹豫,但还是问出口:“喻正昭的外孙,喻秋。”
剑风答:“咱们刚到京城您就躺下了。我这三天一直守着您,哪有空去管别家公子,谁家外孙呐……”但剑风委屈完,又忽然拍了拍脑门道,“哦不过——”
楚云空问:“不过什么?”
剑风答:“我今早出去买药的时候听街头巷尾都在传,说钦天监监正大义灭亲,把姓喻的儿子送进宫里给阉了。”
“哎——大帅!您去哪啊?”
剑风话音还没落地,楚云空人已经没了影。
*
宫内。
太监宫女们不跟主子一起的时候,只能走一条窄窄的筒子夹道,何况喻秋是刚受刑的太监,更不能走大路。
根宝提醒道:“喻公子,咱们可得当心着点,这条路上都是抬死宫女太监走的,阴气重着呢。”
喻秋一直垂着眸子安静往前走,仿佛行走在冬日里的一抹不易察觉的薄雾,周身环绕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感。
喻秋有预感,高廓不会如此轻易放他在宫里。
根宝刚说完话转过脸去,视野前方就忽然出现一个十分壮硕的身影。
他定睛一看,才发现竟是刀子匠马不二,手里还拎着一根树干那么粗的大棒子。
根宝很奇怪,问:“马师傅,您怎么在这儿?”
同样觉得奇怪的还有马不二,因为高廓也没跟他说,喻秋身边还跟着个累赘。他只道解决俩人,后头可得加钱。
就在马不二与根宝二人对视、各自都还在惊愕之中的时候,喻秋却将身上的大氅褪下,扔到了根宝肩上,使出轻功,飞速出现在了马不二面前。
喻秋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他这双腿一回来,他那得心应手的轻功也跟着回来了,而且现在使起来更为身轻如燕。
马不二彻底愣住。
他要收拾的人怎么自己送上门来了?猝不及防之际,只见喻秋看着他的眼神还清澈无比,没有一丝一毫的攻击力,实在古怪。
正在他努力回神的时候,只见对面的人垂眼看向了他手里的棍子。一双水汪汪的带着晨曦般光亮的大眼睛,就那样毫不设防又真诚地看着他,他心底什么地方被不可思议地狠狠拨动了。
“可以把这个给我吗?”
喻秋的声音也是清冽又温柔的,听得马不二耳朵一痒。
然后,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马不二当真抬手,将那根大棍子递给了喻秋。
喻秋双手接过,迅速紧紧地抱进了怀里,然后说了:“谢谢。”之后看着马不二笑起来,一双眼睛弯成了月牙。
只是但凡细看,便可感受到喻秋的笑眼里,唯独没有笑意。
喻秋知道自己生得好。只是上一世,他从没想过用这张脸去获得什么。
但是如今,只要能达成目的,他将不择手段。
这时根宝也跑了过来,见此情景一头雾水。
“马师傅,您到这儿来做什么?”
马不二的神智终于被根宝的奸细嗓音唤醒。
与此同时,根宝感觉手腕爬上几根冰凉纤细的手指,紧紧将他抓住,耳边须臾响起一声沉着笃定的——“跑。”
然后,他就被人飞也似的抓着跑了起来。
喻秋一手怀抱着大棍子,另一手牵着根宝,轻功使起来稍显吃力。
马不二反应过来后,转身跟两人展开了追逐战。
最一头雾水的当属根宝,叫喊声简直要刺破天际——
“啊……喻公子我们……为什么要跑?啊……太快了啊……我这辈子没跑这么快过——啊!”
数道城墙外。
正往厂子赶的楚云空捕捉到了根宝的声音。
“我们为什么要回……回去啊——啊——”根宝被喻秋抓着,在一个路口后又折返回了西华门。
是因为喻秋的目的地是西华门与厂子在另一个方向的霆馆,只要见到师傅师娘,他们就得救了。
马不二虽然力气大,但并无武功根底,在轻功这块远不及喻秋,尽管喻秋带着个拖油瓶,但那个拖油瓶就跟喻秋怀里棍子的重量一个级别,所以二人的距离渐渐拉远开来。
就在马不二咬牙切齿地准备开始发力之时,忽然被人踢中胸口,瞬间被撞飞在了宫墙之上,喷吐出的鲜血眨眼间铺染了阴阳道上的青石砖。
根宝听见了动静,喊道:“喻公子……好像来了个……人?我们要不先别跑了……回头看看?”
喻秋这时也反应过来,但他没有立刻停下,而是稍稍放慢了脚步,然后回过了头。
可是回头却只看见倒在血泊里的马不二,与此同时身边根宝却再次发出了鬼叫。
喻秋见追兵已经阵亡,于是渐渐收力,慢慢停下,可就在他回过头时,前方忽然出现了一个人。
楚云空一手负于身前,另一手背去身后,站在与他只隔了一人距离的地方,正沉默凝视着他。
雪不知何时停了,喻秋跑了一路,额头蒸出了汗汽,怀里还抱了根大粗棒子,撞上楚云空的时候,像猛地撞上了一座岿然不动的大山。
喻秋眼神本来孤寂冷漠,在看到楚云空的那一刻,好似寒潭之中泛起涟漪。
楚云空神色一直都很凝重,浓得好似化不开的墨汁,叫人看不出喜怒。
重逢的一刹,时空仿佛静止,只有厚重的皇城独自承载着无数纠缠与纷扰,沉默包容着每一个人的生死来去。
“喻……喻公子?”根宝小心翼翼喊了一声,“要不咱们还是继续跑吧?”
他不认识眼前这个穿着华贵、气宇轩昂,比他整整高出半个身子的男人究竟是谁,但只是莫名恐惧。比起那个凶神恶煞的马不二,根宝隐隐觉得,眼前之人更像是个活阎王。
就在这时,另一个身轻如燕的影子移动到了几人身旁。
剑风朝楚云空行礼禀报道:“大帅,属下来迟。”
楚云空并未理会,只抓起喻秋一只胳膊,语气冷硬道:“随我回王府。”
喻秋感觉到了楚云空的力道,他垂下眼,看着那暴出青筋的手背,睫毛扑簌落下两片雪花。
须臾,他又抬起头,望向楚云空,长睫微颤,说出的话却那般坚决无情。
“我不走。”
喻秋迎着楚云空看来的目光,毫无退意。而这一次,楚云空的目光往下移动,先看到喻秋怀里的棍子,接着,落在了他下身被鲜血浸染的衣襟上,神色瞬间变得恼怒。
喻秋感觉到楚云空抓他的手心传来力量和热度,察觉不对,看来楚云空也以为,他真成了太监。于是他解释道:“我无事。”
听到这轻柔的三个字,楚云空眼里一闪而过迷茫与受宠若惊,但迅即又恢复了严厉,语气凶狠而强硬地质问道:“那你还想去哪里?”
即便已经许久未曾和楚云空相处,一些久远的回忆还是瞬间袭来。
当初只有十三四岁的喻秋,每每被比他大三岁的楚云空强硬下战书或毫不讲人情地嘲讽,都烦闷不已。也是因为楚云空,才更衬得武馆那时候的高廓有多温柔宽厚、叫人如沐春风。
碍于处境,喻秋答:“我如今是内宦,理应去敬事房报道。”
听见“内宦”二字,楚云空盯着喻秋双眼,神情不定。
喻秋担心以楚云空的性子,如果不说清楚,大约很快就要穿帮。他正打算再开口,担忧之事便发生了。
喻秋双脚踩实地面的感觉再次消失,不但是双脚,他整个人都因为楚云空的身高被抬至了半空。楚云空有力的臂膀扶住他肩头,同时捞起他膝弯。
楚云空竟在宫里堂而皇之抱起了他。
喻秋有些难以置信地望向楚云空,却见这人根本没看他,一头乌黑的长发因为弯腰顺着肩头滑到一边,滑向他颈窝,弄得他很痒。
接着他听见剑风着急问道:“大帅,现在去哪啊?”
楚云空只答:“太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