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一年。大雪。
皇宫西华门外,幽暗腥臭的厂子内。
“今儿就这一个了吧。”刀子匠马不二在盆里洗掉手上的血迹,粗声粗气问道。
门这时从外头被推开,探进来虎头虎脑的小太监根宝,一双圆眼睛滴溜溜转了半圈,瞟到床上的人,问:“师傅,这就好了?没听见动静啊。”
马不二在盆里沥着手,斜眼往床上睨了睨。他干这行十多年了,也确实第一次见一声不喊的。他擦干净手,去佛龛前拿了把香点了。
马不二插完香,转身踹开门,狠狠瞪了根宝一眼,不耐烦道:“赶紧弄走。”
怀着忐忑的心思,根宝小心翼翼磨蹭进厂子,朝那床上看去。只一眼,便吓得他三魂没了七魄,生生又跌出去老远。
“鬼啊……鬼……”根宝蹭着地砖往后连坐了足足两尺。
只见那血迹斑斑的单薄床板之上所躺之人,睁着一双眼,活像一具死尸,身旁却飞雪环绕,一副场景直叫人觉得毛骨悚然,却意外有股诡异之美。
根宝惊叫几声之后,仍旧不敢拿正眼去看床上。
床上之人无一丝血色,白得仿若在发光。望向天花板的眼神如同一块坚冰,比这大雪的天还要冻人。额前几缕发丝被北风吹起,整个人也轻飘飘的,像随时要被一阵风吹跑,却又好似来自深渊的亡灵,任谁也无法驱弄。
“喻……喻公子?”根宝试着喊了一声。
听到根宝的声音,喻秋以为回到了安王府。他缓缓坐起身,抬头望向这间屋子。
见喻秋坐了起来,根宝吓得又往后缩了缩身子,捂住一整张脸,不敢睁眼。
喻秋见到这里并非富丽堂皇温暖舒适的王府厢房,而是一间阴暗潮湿的房子,床头还摆着血淋淋的刀具。
他的记忆瞬间被拉到了许多年前,他被绑进厂子行刑的那一日。
鬼使神差地,喻秋问道:“现在是何年?”
根宝愣了片刻,闭着眼、声音抖着回答道:“今年……是景和……景和一年啊。”
喻秋接着问:“皇帝可是楚泰?”
根宝答:“是……可、可不能直呼圣上名讳!”
喻秋忽然明白了什么,他迅速伸手,从床头蘸了一滩血,抹在了下身的地方,将那白衣染红。
半天没再听见动静,根宝终于鼓起勇气,睁开眼,再次看向床上,只见床上的人并不像刚才那样可怕了便问:“喻公子……您、您现在感觉怎么样?咱们……咱们得去敬事房报道了。”
就在这时,喻秋才忽然察觉双脚踩实地面的感受。
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使用过双腿。如果他真的重生回到四年前,那他的腿……他一点点撑着床板站了起来。
根宝看见喻秋身形踉跄,急忙跳起来过去扶,却被喻秋挡开。而且他还看见,喻公子一直疏冷的神情之中,竟能见一星喜色。
根宝纳闷,第一次见到行了宫刑的人,还能开心的。
喻秋在屋内走了整整一圈,才被根宝扶着回到床上坐下。
就在这时,厂子的门再次被人推开,根宝吓了一跳。
但见来人一身锦衣华服,定是他惹不起的大人物,忙跪地行礼。
高廓刚刚得知刀子匠竟然真的动了刑,十分烦躁,并未拿正眼去看根宝,只道:“滚!”
根宝得令退下,还带上了门。
高廓穿一身颜色低调的皮裘,身姿挺拔俊朗,眉眼间无论何时都不忘流转温润的风度。只是今日,那总挂在唇边的淡淡笑容好像变了味道。
北风吹得窗棂摇晃,喻秋双腿感到寒意。
他彻底接纳了这份重生的实感。
上一世高廓带大军攻到京城那日,喻秋本想用那一包毒药了却性命。
然而张椿敲响了他的房门。
张椿的模样十分憔悴,进门便质问他道:“是不是你跟安王告的状,叫他对付我的?”
“你说什么?”喻秋不明。
张椿道:“你知不知道这段时间我过的是什么日子?”
数月来,张椿被楚云空关在潮湿无光的暗房里,受尽各种刑罚,被日夜折磨,夜里难以入眠,更别提吃上一顿饱饭。
然而楚云空还拿他乡下的亲人做要挟,叫他照常同高廓汇报喻秋在府上的日常,还要他同高廓活色生香地描绘喻秋日夜在自己房内侍候的经过……
张椿伸出自己的一双手给喻秋看,喻秋垂眸,见到那十根手指,竟没有一根是完好的。他不知想到些什么,忽然勾着唇角,笑了一下。
他就知道,楚云空也不是傻子,怎会接纳高廓的眼线进府,原是为了替他报仇。
喻秋的笑激怒了张椿,张椿快步上前,伸手掐住他的脸,强迫喻秋抬起头来:“长这样一张脸,不就是用来勾引人的吗?”
张椿的手缓慢下移,手指狠狠嵌进了喻秋的脖颈动脉处:“你知不知道,高大人马上就能当上皇帝了!”
接着,张椿告诉了喻秋高廓在军中散播谣言之事,说楚云空的军队恨透了喻正昭这个反贼,但楚云空就不肯交出他,楚云空就要因为他而战死了。
可就在这时,一直面无表情的喻秋,如同一尊石雕开了口:“就这么杀了我,你怎么跟高廓交代?”
喻秋知道张椿能来找他,一定是高廓的授意。
而如果高廓想赢这场仗,他就不可以死,不然便遂了边疆将士的意,高廓就无胜算了。
听了喻秋的话,张椿神色立即冷硬下去,双手离开了喻秋的脖子,可那白皙的皮肤上已经洇出血迹。
“送我去德升门。”喻秋忽然道。
张椿眼底立刻浮起不可置信的光:“你又在耍什么花招?”
喻秋这才缓缓抬眼看向张椿,道:“你想我死,又不能坏了高廓的事,推我去便是了。”
张椿愤怒地盯着喻秋的脸,这张脸实在清纯无辜得叫他厌恶至极。他已经当了喻秋四年影子,他不可能再亲手将这个人送回高廓身边。现在便是绝好的除掉喻秋的良机。
张椿同喻秋达成了这笔交易。
两人穿过层层宫墙,走到接近德升门的地方。
城门紧闭,但即便隔着厚厚的城墙,也能清晰感受到一墙之外的腾腾杀气。
张椿怕了。
喻秋凝望着那道宫门,神色分外平静。
“我要上城楼。”喻秋道。
“你说什么?”张椿情绪有些激动道,“你两条腿都断了,怎么上去?你别指望我会推你上去,你不要命我还要呢!”
喻秋并没理会张椿的话,独自推着轮舆,压着青砖,驶向了城门。
张椿在他身后,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那个单薄而又似乎毫无畏惧的背影逐渐走远。
从城内上城楼的路是一段长而陡峭的石梯。
喻秋从轮舆上下来,试着让脚掌去接触大地,可就在身体离开座椅的那一刹,整个人一下子扑倒在了阶梯上。
他拖着两条断腿,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往上爬。
越往上爬,城墙外将士们的声音就愈发剧烈,刀枪剑戟撞击大地,响动从砖石台阶直接传到了喻秋心脏。
当了四年废人,他第一次感觉到,他还活着。
最终,喻秋还是跳下城楼,追随外祖父而去了。
“阿秋,你还好吧?”
——高廓的声音将喻秋拉回现实。
相隔两世,再见高廓这张脸,喻秋心中难以避免地生出恶寒,但也有许多庆幸。
如今是景和一年,大雪之日。
他大错已经酿成,外祖父被流放去了苗疆。但是外祖父还没死,他也没帮高廓偷兵符。
一切,都还来得及!
喻秋穿得少,坐在硬床板上,身子有些发僵。
高廓含情脉脉地望着他,目光下移,看到了那沾着血迹的衣裳。
同为读书人,高廓知道喻秋挨了这一刀,从此往后再与建功立业无缘。想到这一层,他不觉红了眼眶,快步走过去,在喻秋身边坐下。
喻秋注意到高廓的眼神,知道高廓一定以为他是真被动了刑。但这世上如今无人知晓,他重生醒来时,明明还完好无损,但刀子匠却以为一切已经结束。
他不知道这中间哪里出了差错,但老天爷终于站在了他这边一次。
“阿秋,你受苦了。”高廓心疼道。
他眼前的人依然还是那样清丽出尘,在这样一场身心灵折磨之后,病痛与虚弱平添了几分叫人遐想联翩的韵味。
他情不自禁想伸手安抚喻秋,却被喻秋躲开。
高廓忙道:“阿秋,如今朝中盯着你外祖父的眼线众多,我不好将你带走。但你放心,我在东厂还有些人脉,我已同厂公为你请到一闲职,你人在东厂,我才方便照拂。”
见喻秋不答话,高廓继续畅想今后。
“阿秋,我还给你备了补药,但想着拎来太过招摇,等东厂的人接走你,我再差人给你送去。东厂的人不知你我关系,新进厂的小太监可能会受些欺负,但阿秋放心,我不会叫你委屈太久的。”
就在高廓以为一切尽在他掌控之中时,却不想喻秋忽然道:“若我一日委屈,都不肯受呢?”
***
与此同时,安王府。
楚云空醒来时,正躺在床上。
护卫剑风守在他床侧,见侯爷醒来,剑风欣喜道:“大帅,你可终于醒了!”
楚云空开口问道:“我睡了多久?”
剑风答:“差不多有三天了吧,一直叫不醒,大夫也来看过了,查不出原因。您要是再不醒,我都打算背您去山里请神医了!”
楚云空却忽然问:“现在什么年份?”
剑风这下被问懵了:“您……这是糊涂了?景和一年啊,新帝登基,把咱们召回了京城,还封了您王爷。”
楚云空紧接着问:“今日是何日?”
剑风答:“今日……是大雪。”
剑风不明白大帅的表情为何忽然变得那样叫人捉摸不透:“大帅……”
上一世,平定叛军后,楚云空怀抱着喻秋尸身回到安王府。
他披着浸透鲜血的战袍,一步步走回了王府内院。
无人知晓,八年前去边疆时的他,是怎样的心灰意冷。
八年前,太子楚麟祺忽然暴毙宫中,不久公主楚槿宜也莫名失踪,二皇子楚泰染上怪病,难以下床。整个皇室,只楚云空一人活蹦乱跳。
跟从小到大每一次一样,父皇听信了钦天监的话,以为是他不祥。
先太子楚麟祺长楚云空十一岁,他自小是被楚麟祺带大。长兄如父,楚麟祺病逝之事对他已是不小的打击,不久,他又被父皇以不祥之身为由,送往边疆。
十六岁的少年身边无亲无故,只能一次又一次在战场上舍命厮杀,挣扎在被反复抛弃的绝望里。
边疆五载,度日如年。
回京后,高廓竟将喻秋送入他房中,还明示暗示了他许多不堪入耳之言。
但是能再见到喻秋,是他黑暗人生里唯一的光彩。
可是喻秋来见他,竟只是为了偷走他的兵符。
他恨喻秋。更恨那个三年后又把人接回王府、悉心照料的自己。
楚云空将喻秋的尸身死死揽进怀中,目光落向了桌上那壶酒。
他知道高廓给了喻秋一包毒药,只是不知喻秋是否已经下进了酒里,只等他杀了高廓后,再替那人报仇。
楚云空垂眸,怀中之人面容倒是安详。
他知道这数月来,喻秋虽待在他身边,心却只在另一人身上。他得不到心,便只能要人。
可现在,人没了。他忽然很想赌一把。赌赌看,他到底将喻秋这颗心捂热几分。
大雪不知何时再次飘落。
飞雪如絮,吹散了末路英雄的狂笑。
楚云空饮尽壶中酒,一滴不剩。
只是他不会料到,他竟又重生了。
且又重生在了这大雪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