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卖炭翁双膝挨地之前,喻秋伸手扶住了。
“老伯,起来说话。”喻秋道。
卖炭翁看看喻秋,又看看他身边的楚云空,眼神忽然变得有几分迷茫。
喻秋笑了一下:“他就是当初推了你的那个皇子。”
卖炭翁闻言连忙使劲摆手:“不不,小公子,当初是我撒了谎,不是这个……这位爷推的我,是……是……”
喻秋问:“是那个扶你起来的人推的你,是不是?”
卖炭翁答:“是啊小公子,我那天来送炭的时候,那位小爷正在和几个小爷吵架,我就听见他们说……说他是杂种啥的,我把炭放下就准备走,结果那小爷出来看到我,不知道为什么给了我一脚,说我偷听,还骂我脏……小公子,我不是故意骗你的,是那个小爷逼我的,就在……就在你进屋的时候,他要我对你撒谎,不然就打断我的腿。”
喻秋道:“老伯,无须自责,我如今都知道了。”
其实这一世的喻秋每当再回忆起上一世关于卖炭老伯的种种细节,都会意识到有可能是高廓从中作梗。高廓借这一次误会彻底离间了他同楚云空的关系,也为之后针对他的种种设计铺好路。
如今亲耳听见真相,心中的猜测得到验证,也可以为上一世的因果与荒唐彻底画上句点。
卖炭翁走后,喻秋对楚云空道:“当年误会你,找你打了那么多架,你要是不服气,我可以陪你打回来。”
楚云空却好似并不在意,只垂眸望了一眼喻秋,答:“你打不过。”
喻秋道:“是啊,我也知道打不过,要不是当年高廓说你还强抢了老伯的女儿,我也不至于这么讨厌你。”
楚云空问:“那你现在还讨厌我吗?”
喻秋闻言望向楚云空,楚云空眼神明显略有躲闪。
喻秋道:“王爷陪我去一个地方,我就暂且不讨厌王爷一个晚上。”
***
冷宫。
喻秋带着楚云空走进一座荒凉破败的院落,尽管是除夕夜,院子里不仅没有丝毫节日喜庆的氛围,还处处透着诡异与凄凉。
喻秋和楚云空缓缓往前走,喻秋开口询问:“请问有人吗?”
但院子寂静,无人回应。
忽然,楚云空拉住喻秋小臂,挡到了喻秋身前:“小心。”
不久,从漆黑一片、杂草丛生的小道上,出现了一盏灯笼。喻秋渐渐看清提灯笼的人,是一个驼背很厉害的上了年纪的男人。
男人尽管头发雪白,却梳得一丝不苟,脊背佝偻成一棵弯曲的老树,深陷的眼窝下一双浑浊的眼睛满是沧桑,但仍然能感觉到一股威严庄重。
老人缓缓走到楚云空和喻秋面前,那盏灯笼也映亮了三人脸庞。
老人缓缓咧开嘴,嘴里剩的牙不多了,出声道:“老奴见过三皇子跟兰龟公子,不知二位贵人驾到,还恕老奴有失远迎。”
老人虽对二人都打了招呼,可自从用灯笼照亮两人的脸后,他目光就只落在了喻秋一人身上,仿佛在看什么十分好奇之物。
楚云空这时上前一步,开口道:“阁下可是张勤张公公?”
老人闻言,浑浊无光的眼睛里竟透出一丝亮光:“三皇子竟还记得老奴。”
这下喻秋更加认定了这座冷宫一定可以让他更了解先帝楚奂朝。他虽对张勤公公没什么印象,但他知道张勤是先帝的贴身太监,而且如今还喊他兰龟公子,想必其中还有他不曾知晓的缘由。
张勤对两人道:“三皇子和兰龟公子,先随我进屋吧。”
喻秋和楚云空跟着张勤走进了黑乎乎的内宅,张勤吹着火折子,点亮屋里的一盏破旧的油灯。
借着灯光,喻秋便看见了坐在不远处床上的一个柔弱女子。
张勤这时候拎来热水,冲进茶壶里,道:“寄烟阁许久未有客人,招待不周还望二位贵人不要见怪。”
喻秋的注意力已经全到了坐在床上的那个女人身上。
只见女人身着一件异族服饰的袍子,侧身坐在床上,长发垂肩遮挡了大部分面部,一言不发。
张勤注意到喻秋的眼神,道:“那是鲜妃,化金朝进的宫,如今二十年了,还是不肯穿我们大魏的衣服。”
喻秋道:“那今日来送水果的太监看见的,不是鲜妃?”
张勤笑呵呵道:“当然不是,那是老奴在学跳力士舞,力士舞是柔然的舞蹈,老奴想着过新年了,跳个柔然的舞蹈以慰娘娘的思想之苦。”
喻秋缓步走到床前,鲜妃终于害怕得向后瑟缩了下,喻秋见到了半张看着还算年轻的脸。
张勤这时走过来道:“娘娘别怕,兰龟公子的名字还是叶相国取的呢。”
听见张勤的这句话,鲜妃终于转过脸来望着喻秋,问:“你同叶相国是什么关系?”
喻秋听鲜妃说了魏语,只是口音有些奇怪,也不太流利。
张勤这时道:“娘娘十岁便来了京城,在宫中长大,懂一些魏语。”
喻秋问:“那你们平时用柔然语交流?”
张勤答:“是。”
喻秋这时对鲜妃道:“参见娘娘,臣外公是叶相国的学生。”
但鲜妃听完,只是望着喻秋发呆,似乎没有听得太懂。于是张勤用柔然语又跟鲜妃说了一遍。
喻秋发现,这一次这位鲜妃神态上的敌意减轻不少。
喻秋问张勤:“为何娘娘如此信任叶相国?按照公主进宫的年限,那时候叶相国应当已经退隐许久。”
张勤叹了口气,道:“此事说来话长。”
张勤把喻秋请回桌边,给两人倒好茶,才开始讲述。
那是化金三十年,首辅叶羁怀最后一次跟随皇帝路石峋亲征柔然,完胜柔然大军,将柔然打到毫无还手之力。叶羁怀在军营里发现了十岁的柔然公主,带回了皇宫。
大魏与柔然签订了边疆条款,大魏至此收复回了先前被柔然占领的全部疆土,而且打得柔然至少五年之内绝无还手之力。叶羁怀将柔然公主作为人质带回,在条款中写明,只要十年之内柔然不犯大魏边境,只同大魏经商,交足岁贡,两国友好交往,十年之后,便让公主平安归国。
“公主十岁时住进宫中,以绝食抗议。叶公陪公主住了一个月,一个月后,公主虽还是厌恶叶公,但终于肯正常吃饭过日子了。”张勤道。
喻秋问:“公主还是厌恶叶公?为何现在如此信任?”
张勤道:“叶公陪公主住完那一个月,便同化金帝隐退,先帝自此登基。奴才也不知,为何叶公离开后,反而成了公主唯一信任的人。”
“那为何后来公主成了鲜妃?”喻秋问。
张勤这一次沉默一阵,才答:“是因为柔然反悔。”
喻秋问:“柔然不肯接公主回去了,反而要同我大魏宣战,所以才有了恒睦十年那场败仗吗?”
张勤答:“正是。我大魏给柔然去信,说要送公主回去,但他们却回信说,公主在大魏这么多年已经脏了,不配再当他们柔然的公主,这不摆明了要宣战?只是谁都没想到,这一仗败的会是我大魏。”
喻秋问:“可是为何先帝会娶公主?”
张勤道:“先帝看到来信很是愤怒,说既然柔然都不要公主,那他便要了。”
喻秋听到这句话,立即皱起了眉:“先帝大了公主三十岁,而且这也不是解决问题的方式。”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坐在床边的鲜妃忽然冲过来,冲到喻秋面前道:“不是的!叶伯伯不会骗我!都怪姓楚的人!”
张勤立刻从背后抱住鲜妃,熟练地塞了一颗药丸到鲜妃嘴里,然后将鲜妃扶到了床边坐下,之后对喻秋楚云空道:“实在对不住二位贵人,娘娘入冷宫多年,已经有些疯癫,差点伤了二位贵人。”
喻秋问:“可否叫我看看,刚刚公公喂公主吃了什么药?”
张勤闻言,从怀里掏出一瓶药丸,递到喻秋手里:“都是从前太医院开的方子。”
喻秋接过,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便又还给了张勤。
张勤问:“兰龟公子还通医术?”
喻秋答:“从前跟着娘学过一点。”说完便将药瓶还给了张勤。
从寄烟阁离开,喻秋和楚云空走在已全然归于寂静的宫路上。
楚云空问:“是什么药?”
喻秋答:“确实是治疗癔症的药,只是公主看起来,像是有癔症吗?”
楚云空道:“身处冷宫多年,服饰整洁、发髻不乱,若非照料得当,便是思绪清晰,并非癔症。”
喻秋问:“王爷觉得,公主当真听不懂魏语?”
楚云空道:“应当是装作听不懂。”
喻秋问:“公主为何要装?”
楚云空道:“因为张勤不值得她信任。”
喻秋沉思片刻,道:“王爷说得不错。当初我大魏与柔然的十年之约是在恒睦十年,那年王爷多大?”
楚云空道:“九岁。”
喻秋问:“那王爷还记得当初同柔然的交涉吗?以及,那一场仗我们为何会惨败?”
楚云空道:“化金三十年那场仗叫我边境自此安宁,恒睦元年以来,我大魏只注重发展边境通商,疏于练兵,柔然却负战败之耻,益砺其兵。而我军只记得当年大败柔然的荣光,却失了战胜的实力,遂骄兵必败。”
喻秋这时忽然道:“恒睦十年那场仗,我从外公口中听过,那时许伯伯刚任雍州副总兵,我记得他们二人对话提及,柔然起事突然,全军团结异常,势如破竹,我军完全没料到要作战,因准备不足而打大败。王爷觉不觉得,柔然所负不止化金三十年那场败仗之耻。”
楚云空道:“你是觉得,公主没能回柔然,另有原因?柔然是因为我大魏先撕毁了盟约,才愤而起兵?”
喻秋摇摇头道:“这些只能问当事人了。”
楚云空道:“我记得那一年,皇兄在父皇宫殿前长跪不起,似乎是为了请兵出战。”
喻秋问:“似乎?”
楚云空道:“无人同我讲朝局,皇兄也只当我是个孩子,我只是猜测。”
喻秋这时抬眼望过去:“王爷不必自责。若阿秋那时知道王爷在宫中如此寂寞,定会进宫陪王爷。”
楚云空闻言,神色明显有了异样,借着月光,他看见喻秋一脸真诚,却总觉得不安:“你当真会心甘情愿来陪我?”
喻秋道:“我做了那么多对不起王爷的事,做什么都是应当的。”
楚云空皱眉凝望向喻秋:“你是因为愧疚?”
喻秋答:“阿秋是知恩图报。”
楚云空语气不善道:“本王无需你报恩。”
说到这,楚云空忽又望向喻秋,问,“今日在殿上,你为何不说出张椿与高廓的关系?你当真觉得高廓与祭祀大典上的阴谋无关?”
喻秋几乎斩钉截铁地答:“今日之事与他无关。”
听到这个回答的楚云空双拳逐渐握紧。
“元宵过后,你还要同他共事春招?”楚云空问。
喻秋答:“是。”
楚云空停下沉重的步伐,怒气填胸、面如重枣,却迟迟没有开口。
就在这时,喻秋忽然伸手抓住了楚云空的手,碰到喻秋冰凉纤细的指尖,楚云空手心仿佛触电,连到心房深处狠狠打了个激灵。
喻秋微笑道:“王爷竟没骂我蠢。”
楚云空道:“你若已知高廓为人,还做此选择,便不是蠢。”
喻秋一双清亮澄澈的眼睛,如同泉水里打捞出的月亮,望着楚云空问:“那是什么?”
楚云空忽然反握住喻秋的手,道:“是不择手段。”
喻秋道:“那王爷怕了吗?”
喻秋感觉到楚云空捏着他的手在不断握紧,抬了抬唇角,问:“陛下找王爷去,只是为了过除夕夜吗?”
楚云空仍旧握着喻秋的手,答:“陛下问我是否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会忠心于他。”
喻秋问:“你会吗?”
楚云空道:“我是大魏的臣子。”
喻秋道:“但若陛下不配做大魏的君王呢?”
楚云空瞪向喻秋,问:“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喻秋笑了下:“王爷就当我在诡辩好了。”
喻秋说完,挣开楚云空的手。
除夕夜彻底过去,景和一年的星光与灯火都彻底留在了旧岁。钟鼓开始报晓,喻秋踩着钟声,一步步走向景和二年的黎明。
楚云空垂眸望着喻秋一步步走远的背影。
“我做了那么多对不起王爷的事。”
——这句话像一记重拳,再一次叩向楚云空胸口。
“你究竟是谁。”
楚云空的嗫嚅成了陈年最后一缕成烟的余晖,他知道他终将面临什么。而且时间好像不多了。
***
诏狱。
薛进忠拎着食盒下了牢房,张椿穿着牢服坐在角落,听见动静后抬起头来,看见薛进忠的脸。
薛进忠叫人打开牢门走进去,满眼惋惜:“儿啊,干爹来送你最后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