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以慰平生 第1章 第 1 章

回乡路走好多天，他没想好怎么说。

怎么跟曼姿描述这孩子，其实人家递过来我就接了，虽然一字不假，怎能让她不笑？

她生气时反而笑着的，声音仿佛已经传来：“葛东元，你当我是这三岁小娃？”

他决定从头开始，那个没时间吃早饭的早晨，传言不可能被空袭的城市上空阴云密布，敌机穿梭俯冲，港口驶离的大船轰然爆炸，火光冲天中人们涌向另一艘船，他运气好挤上去，回望岸上一片火海，一时间分不清哪个是岸哪个是人间炼狱。一个男人双手举起娃娃，听不清嚷嚷什么，他离得近顺手接过，船已离岸，连人家脸面也没看清。

下了船小孩子只好继续抱着，抱着抱着抱回了家。

孙曼姿冷眼看小娃，侧耳倾听，果然笑出声：“你长年在外，忽然领回一个娃娃，又说不是和外面女人生的，编好故事给我台阶，我有什么可动气，多谢你东元，亏你体谅我。”

“我何时骗过你？”

“不说这些，总归是你葛家的孩子，我不赶她走就是了，连我也是葛家的人，你一样没赶我走，承你的情，我善待她。”孙曼姿招一招手，孩子不认生，几步靠过来，她认真抹去小脸上的灰尘：“都说荒唐人做荒唐事，这事总算不得荒唐吧。”

她偷人，他知而不言。她养下他的私生女，不亏不欠。

葛东元回乡仅因许多年没回乡，待不了三五天要走，临走名字没有起好，最终起好仅因不能在外回家都一事无成：“上日下立，谁人都要站太阳底下稳稳立住，不攀不附，望你真正在世间站住脚。”

葛昱二十来岁，父亲形象完全模糊之际，孙曼姿守了寡，行事越发荒唐。

“时间是很难打发的。”她从不为自己辩解，各式情人出现时间或长或短，有了他们时间不知不觉很好打发。

葛昱不会问，老妈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这些风流韵事你身子不会这么快垮掉。她明白自己也是老妈用来打发时间的东西，不能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又怪提供衣食无忧日子的人没好名声。

名声要来何用，到底没人指着鼻子当面大骂，就算有全当放屁。

可也太寂寥了，她问：“那些人一个也没来看望你？”

“男人只满足一个要求就行，我想他陪我，不会还想他的钱，或要什么真心，我这辈子没碰到过两全其美的事。”

她这辈子没自寻过烦恼。

够了，求人得人，精彩的一生。葛昱没想到老妈赶自己走，在这种时候，恶疾缠身不让她床前侍奉。

孩子只满足一个要求就行，再说不是自己生的，栓在身边做条狗不如出去做个人：“钱不能给你，你爹的东西可以给你。”

“他除了一张借条还能给我什么？”

“债主的身份，父债子偿，听说老林儿子是军官，这世道怎么也能捞几笔。”

“这世道早跑了。”

“他家祖宅跑不了。”

“为什么一直不还钱？”

“这要问你爹，他们关系匪浅。”

老林还不出，小林就能了？死马当作活马医，好大一笔钱，这是她在外头安身立命之本。

林家祖宅远离市区，坐于走势平缓的山坡之上，一半俯瞰全城，一半放眼望去平湖如镜，走近波光粼粼，白鹭飞过。山上好几栋大宅，林家中等大小，这种宅子一般花园极大，她走到跟前发现杂草及腰，野花有那么几朵，嗡嗡声不绝于耳，宛如昆虫乐园。

大门灰尘遍布，有手印和鞋印，能想象到遭遇什么，推开虚掩着的门，屋内一串脚印，说话有回声：“小林在吗？”

高大英挺的男人摊在躺椅上，闻声坐了起来，导致她尴尬一下，这怎么也不像小林，胡茬盖住半张脸。

可是也没别人了，大宅空荡荡，一丝人气也无，声音可以屋顶绕三圈，老妈情报不虚，林家是真破产。

“我找小林。”

“哪个小林？”

“只有一个老林，老林只有一个儿子小林，我找这位小林先生。”她没被对方的冷淡逼退：“还钱。”

“你是债主？”

“葛东元是我父亲。”

“你来讨债，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

“总不能下去问老葛或是老林。”她随遇而安地坐在躺椅另一边：“我叫葛昱，先生贵姓大名？”

“林自然。”他不悦地瞧着：“我好像没说请坐。”

“这里只有一个能坐的地方，只有你一个能说话的人，小林先生，既然我找的是你，还请还钱。”

人死债消，上一辈的事，他可以抵赖。

针对可能出现的状况，她拟好满满一肚子说辞，兵来将挡一五一十挡回去，可林自然没说这话。

亲眼目睹欠条之后，他没急于否认，眼神淡漠像在看当天的报纸。

“今天呢，还是明天，后天不是不行，大不了打地铺。”针对他这情况，她也不是没想过应对之策。

“走吧。”

“天经地义的事，林先生，我不想说我有多难，也不想听说你有多难，钱是不少，如果有难处，先拿出一部分也是诚意。”

“这不是女人该待的地方，孤身一人首先保命，就算我全部给你，今天你也拿不走。”

“我不是来听课的。”她心里发笑：“这年月谁不是靠钱保命，欠债还钱，至于我这双手能不能拿稳，不劳费心，你只要放在我手上。”

他认认真真打量她一番，躺下恢复原状。她目瞪口呆，腿上又多一双腿，怎么会有这么没礼貌的人，要发火呢，人家大不了说这是我家我没请你进来，你自己要坐我也让你坐了呀。

僵持片刻，撞门声打破寂静，涌进来好几个人，来者不善，冷着面孔一副要债的样子。

还是人家专业，从造型到装备，一看就是干这个的。

“门没关，诸位。”林自然没起来，翻了下眼皮：“知道你们会来，开着大家都方便些，招待不周，随意随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