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原,我们分手吧。”
周遭的一切瞬间失声。
边原愣了一下:“……什么?”声音轻得像在说梦话。
他的大脑宕机了足有三秒,才像生锈的齿轮般迟钝地转动起来。
人声鼎沸的用餐区一角,安明月独坐一桌,三指捏着叉子,百无聊赖地在恒温餐盒里的沙拉叶片上戳来戳去。
他漂亮的狐狸眼半垂着,唇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嫌恶:“我说,我受够了你这些没油没水的草料了。边原,你整天给我带这些玩意儿,是在拿我当兔子喂吗?”
“可是……”边原站在旁边,脸色“唰”地一下白了,睫毛在黑框眼镜后慌张地乱颤,手足无措地解释:“明月,你不是说想在特训课控制体脂率,我才……”
“我不过随口一说,你也当真?”
安明月的声音没有温度,像一片轻飘飘的雪花,落进边原心里,却砸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冰窟窿。
这时,二人身后,几个体型高大、披着校服的身影看到好戏,纷纷凑了过来。一个名叫李哲的鬣狗兽人嗤笑一声,用肩膀撞了撞安明月,毫不掩饰道:
“早跟你说了,明月,这种品种低劣的玩意儿当个宠物解解闷算了,你还真打算跟他一起去毕业舞会显眼啊?”
几个人顿时大声哄笑起来。
一个人站在原地的边原呼吸急促,只是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安明月,渴求这一切只是他平时那样,爱开的无伤大雅的玩笑。
另一个灰狼兽人更是连眼皮都懒得抬,慢条斯理地擦着嘴角:“明月,一场真心话大冒险而已,别告诉我你真玩上瘾了,嗯?下午还有特训课,别为了垃圾浪费时间。”
安明月冷笑一声,猛地起身,手肘打翻的餐盒正好倒扣在边原的鞋上,酱汁和沙拉撒了一地。
雕成五瓣花的胡萝卜滚到几个人脚边,被几双一尘不染的军靴漫不经心地碾过,瞬间成了一滩滩模糊的红泥。
玩意儿……
宠物……
真心话大冒险……
边原浑身发冷,手脚僵硬,身上每一寸皮肤,都被那些高高在上的目光刮得生疼。
“不、不是的……”他的声调都变了样:“安明月,你明明说过你喜欢我……”
“喜欢你?”
本来都要走了,安明月闻言又转过身,对边原绽开一个笑,可是那笑容却比刀子还锋利。
“喜欢你什么?喜欢你穷得叮当响,还是喜欢你那低劣的鼬科基因?边原,你一文不值,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吧。
“哦,也不对,起码当时你蹩脚的告白确实把我们几个逗乐了。”
安明月高昂着脖颈,嘲讽一笑,属于捕食者的Alpha信息素轰然散开,像一张无形的网,兜头压住了边原。
呼吸被剥夺,心脏也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边原的腿一软,差点没站稳,疼得他恨不得就地蜷缩起来。
这就是自己这种小型动物一辈子也无法企及的、捕食者与生俱来的压迫感。
“我、我……”
“别我我我的了,烦死了。”
安明月的最后一丝耐心似乎也宣告用尽,一脚踩在边原带给他的餐盒上。清脆的碎裂声伴随着食物撒落的狼藉,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边原脸上。
“算了明月,信息素收收,为要是这么个不长眼的家伙触发了警报,多麻烦……”
可安明月明显还不打算收手。
他的手里还有半杯边原在家给他现榨的营养果蔬汁,安明月随手抄起,对着边原的脑袋,兜头淋了下去。
冰凉,黏腻——
橙黄色的液体顺着边原柔软的黑发滑落,流过镜片,模糊了他的整个世界。
餐厅里不知何时静了下来,安明月和他朋友们那一张张轻蔑的脸,在边原模糊的视野里扭曲成一个个狰狞的鬼影。
“现在懂了吗?”安明月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游戏结束了,小东西。”
“当啷”一声,空杯子被他随手丢在地上,几人转身就要走。
“等一下!”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让边原伸出手,颤抖地抓住了安明月昂贵制服的衣角。
他的声音细若蚊蚋,却孤注一掷:“可是……下个星期的毕业舞会怎么办?你答应过我的……”
哄笑声再次无所顾忌地爆发。
“我的天,他疯了吧?还想着舞会?”
“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明月,你的爱慕者都这么疯狂吗?”
安明月则像是碰到了什么病毒,脸色铁青,猛地一甩手,将边原狠狠推开。
“拿开你的脏手!”他低吼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就你这种劣等基因的书呆子Omega,我看在毕业舞会上哪个A会要你!”
这一次,边原再也没有力气追上去了。
他站在原地,像一尊被全世界遗弃的雕塑,任由那些黏腻的液体从发梢滴落,在光洁的地板上晕开一小滩可悲的泥潭。灵魂好像被抽走了,只留下一具被羞辱浸透的躯壳。
边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教室的。
走廊里,毫无遮拦的目光关注着这一场精彩的露天马戏,窃窃私语汇成一条嗡嗡作响的河流将他淹没。
“就是他啊,那个被安明月狠狠甩了的鼬科Omega……”
“什么甜腥腥的恶心味道……”
“你看他身上,好狼狈哦……”
“活该,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
下午的课,他几乎什么都没听进去。大脑像个卡壳的放映机,反反复复回放着安明月说过的每一句话,在心里,一遍遍地质问自己到底是哪里做错了。
返回下城区的磁轨上,边原避开了人群,独自坐在车厢不起眼的角落。窗外的霓虹灯如流星般飞速划过,偶尔沉寂,车窗上便倒影出他惨白疲惫的脸。
回到公寓,房间很小。边原的的身形忽然像失去支撑一般塌陷了在地板上,片刻过后,满是果蔬汁味道的衣服堆里钻出来一只身形细长的、长着三角形耳朵的毛茸茸。乍看之下,灰粽色的皮毛又像耗子、又像猫。
没错,边原的兽形是一只紫貂。
在众星云集的卡特尔星顶尖机甲学院,边原有着最平平无奇的灰褐色皮毛,园钝笨拙、一点也不可爱的三角耳,以及毫不锋利、只能用来捕食小型鸟类鼠类的小爪。
在这个被猫科与犬科大型捕食者统治的世界里,像边原这样弱小还没有家族背景的鼬科,又没有足以讨好上位者的稀少美貌,生存空间十分逼仄。
这也是为什么,边原会对安明月告白的原因。
安明月是一只Alpha狐,学校里的红人,与他那群形影不离、家世显赫的朋友们时常厮混在一起。
狐狸与鼬科勉强可以称得上是体型相近的动物,边原本以为安明月能体会到自己的处境,于是在偷偷观察了他很久以后,终于鼓起此生所有的勇气,和对方告白,并支支吾吾地邀请他一起参加毕业舞会。可是现在……
小紫貂把头钻进背包里,叼出来一张精心保存的照片——是安明月的。
窗外满溢着下城区永远挥之不去的雾气,房间里忽然亮起了唯一的一片光源,是床头柜上的心脑终端发出的提示。
“叮咚!投喂食谱提醒:是时候学习如何亲手料理犬科最爱吃的法式炖鸡了,教程已下载,加油边原,今天也要努力哦!”
小紫貂的动作忽而沉默了片刻,然后继续叼着照片,踩着地板上足有一人高的旧书堆,攀到衣柜顶,用短短的两爪推开了通往阁楼的一扇小门。
“他妈的!那个姓安的混蛋!他算个什么东西!”
下城区的烤肉大排档里,发小陆屏把签子拍得震天响:“老子早就看他不爽了!一只天天放着信息素到处勾搭人的骚*狐狸!边原,你听我的,咱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边原一口气把手里橙黄的啤酒喝到底,拽了拽衬衫过紧的领口,眼神里透露出迷茫:“……算了,是我没用,小屏……”
“没用个屁!”
陆屏恨铁不成钢,又给他满上一杯:“他安明月是Alpha,是贵族,那咋了?还不是整天挥霍着他爸妈的钱,拽得二五八万一样,有啥了不起的?你也是Omega啊,你还不要家里一分钱,一个人打工挣出了几年的生活费,给你妈翻修了乡下的房子!我看,你比安明月那个蛀虫强上一万倍!”
超出常量的酒精暂时麻痹了边原时时绷紧的神经,他仰头往椅子上一靠,两眼注视着绕着灯泡边飞舞的蛾子。
“可是舞会怎么办……”他又咽下一口酒,随即闭上眼睛,像是自言自语:“毕业社交舞会上,一个找不到舞伴的Omega,以后怎么进军部?只够去送星际快递的……”
陆屏沉默了,虽然他是个Beta,但对于Omega生活的艰辛还是有所了解。
即便现在Omega平权法案已实施多年,但骨子里的歧视仍未根除。作为一个Omega,个人能力是重要,但你的“社交价值”——也就是以信息素为基础的“性*吸引力”——才是评判个人价值的关键。
在毕业社交舞会上没有A为伴的O,即会被判定为缺乏社交价值、缺乏性*吸引力。就算你再优秀,也没有公司会多看你的简历一眼,仅仅第一轮筛选,就会被无情地投入回收站。
雪上加霜的是,边原所学的机甲整备专业,更是被誉为Omega的“天坑”。至于他一心想去的军部,每年筛掉数以万计的Alpha,而对于Omega,则只有被标记者才会接受。
这公平吗?陆屏的心里堵得发慌。
对于边原这个人,他再也清楚不过了,自从边父去世以后,边原嫌少失态成这个样子。即便陆屏并不清楚其中的所有细节,但是他知道,边原的事就是他的事,边原的喜怒哀乐就是他的喜怒哀乐。
“原原,你实话跟我说……你直到现在还一直执着于军部,是不是因为叔叔当年的那场事故?”
边原立刻睁开了眼。
喧嚣的气氛霎时沉寂了一瞬。
“如果……我说是呢。”
头顶的飞蛾不断地撞击着顶灯,空气里只剩下翅膀被灼烧时的“噼啪”声。
陆屏看着边原的隐藏在黑框眼镜下的双目,知道那里面燃着有一簇烈火。他不害怕那火光熄灭,只是深深担忧,总有一天会燃及他自身。
他兀自用自己的酒瓶子,碰了碰边原空掉的酒杯:“只要你不做伤天害理的事情,我就是你永远的后盾。”
上桌以来,边原的嘴角第一次荡开一丝笑意。
陆屏也“嗤嗤”笑出了声,摇了摇头,用筷子去夹盘里毛豆:“那个臭*狐狸居然看不上你?眼睛多半是废了。”
他清楚边原这个家伙到底有多拼命。除了那些该死的社交礼仪课和Omega家政课,边原的专业课成绩年年断层第一,年年全额奖学金拿到手软,如今却因为一场可笑的社交舞会和一个渣A,被逼上了这样的绝境。
那些有家族撑腰的贵族子弟,自然高枕无忧。
可边原呢?一个来自下城区,没有任何背景的普通Omega,他拿什么去和这操蛋的世道对抗?
两人又喝了几杯,借酒消愁愁更愁。陆屏越想越气,狠狠一拳砸在桌子上:“不行,作为发小,我非得帮你把这个事解决不可!”
此时,边原已经以手托腮,神志不清了。他听不清陆屏在说什么,只知道眼前的烧烤签和空啤酒瓶一起,手拉手邀请他跳踢踏舞。
只依稀记得,发小似乎掰过了自己的脸,用自己的瞳孔解锁了光脑,然后絮絮叨叨了一堆,给他自己下载了个APP,说着什么“帅A”、什么“订制”、什么“打脸”……然后捏着自己的手指,在拖着一穿长长0的账单上,果断地摁下了指纹付款。
“他妈的,我就不信了……要是不行,大不了老子陪你一起去送星际快递!”
“我才不要……送快递……”
酒精的裹挟下,边原的最后一点意识戛然而止。他的世界,随之陷入了一片沉重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