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发店的装潢华丽,一走进去,热情过分的黄发小哥迎了上来。
即便是大白天,整间理发店还是把灯开得地板与天花板都一片雪白,瓷砖地面仿佛头发落在上面都要打滑,墙壁上是欧式烛台,中间都插了灯管,不知多少瓦地在发光发热,很可能日夜不休。
总而言之,由装潢就可联想到理发价格。
江雪侧的手还在脸上挠——这是真的太痒了,脚却很诚实地在进门后定在了原地。
“两位是要烫发吗?还是剪头发?先去里边坐吧?”黄发小哥孜孜不倦,职业精神可嘉,面对宋竹央的面瘫脸,竟也自顾自地介绍起来,“这位先生,看您的气质,哇塞!这大长腿,这俊脸!嗯哼,就是发型还有些配不上哦~当然,只有那么一点点逊色哦~只要稍微经过我们理发师改造,那绝对是帅气腾飞啊!”
帅气腾飞四字简直掷地有声,但震不住宋竹央,黄发小哥立刻转移目标,亲人般抓住江雪侧的手,把他抓脸的手扒拉下来:“这位小哥哥,看你的头发都把脸扎成什么样了,不过光剪头发可不行,你看看你……”他又把江雪侧遮脸的发拉开,啧啧道,“多好看的一张脸,怎么能没有适合的发型呢?我这里给你推荐一款摩根烫怎么样?痞帅风,现在年轻人之间都很流行的……”
“剪头发。”
黄发小哥咽口水的间隙,宋竹央微微上前,半边肩膀在江雪侧身前挡了挡,说道。
小哥松开手,还想说什么,见那高大男人银框眼镜下的眼睛眯了起来,马上将话咽回肚里:“这边先坐吧,二位有没有指定的理发师?如果没有的话,推荐我们的首席理发师威廉森哦~”
江雪侧眼看着五六个长相各有帅气,发型各异的理发师穿着黑色制服向他涌来,他立刻摇头:“托尼吧,托尼就好……”
名字质朴些,收费也会便宜点吧。
叫托尼的理发师站了出来,其他人扫兴退下。
“那这边先来洗个头呢。”托尼在他肩膀上按了两下,江雪侧登时起了鸡皮疙瘩:“好,好……”
他就在托尼亲切的关怀下被领向洗头床,托尼的手按在肩膀,如同一把枪抵在他后背,根本动弹不得。江雪侧回头对宋竹央道:“宋先生,你稍微等等我。”
脸上却写满了救救我。
宋竹央发出一声轻笑,没人听见,因他表情变化过于细微,也没人看见。他转身坐到沙发上,掏出手机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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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哥哥,水温怎么样呀?”
“帅哥,感觉怎么样?”
术业有专攻,洗头的又是另一名店员,他体贴的询问和隔壁洗头小哥的询问重合在一起。
然后江雪侧听到有人咦了一声:“江先生?好巧。”
江雪侧原本紧闭着眼,因为一睁开眼就是小哥放大的脸,他原先是想坐着赶紧洗完,洗发小哥却心疼地说他脸都起了红疹,还是躺着更舒服,于是盛情难却,他还是躺了上去,躺上去的瞬间,他感觉自己成了刀砧上的鱼肉。
他睁开眼,见到头顶小哥的脸已经换为了另外一张熟悉的脸——是蓝映警官。
“蓝警官,你也来理发吗?”江雪侧在蓝映的打量下有些不自在,视线闪躲。
蓝映没有穿警服,一身运动服,像中学生。他看起来已经洗完头,正拿毛巾擦头上的水,冲江雪侧笑道:“是啊,头发长了,你洗你的,我先去剃。”
其实他的头发本就短,这次估计是要剃成寸头。
江雪侧应好,突然想到不如问问警官诈骗的事有没有什么进展。但蓝映走后洗发小哥又凑近了对他说话,嘴里和鼻孔的气都吹在他脸上,他于是颤抖着又闭上眼睛。
洗完头后,托尼再次接管他,将他按在椅子上。
蓝映就坐在旁边,理发器在他头上推着,嗡嗡作响,他从自己面前围了圈灯边的大镜子里看见江雪侧,同他聊天:“江先生的脸怎么了?”
托尼此时正好剪下一小撮发来,惹得江雪侧鼻孔发痒,打了个喷嚏:“……哦哦脸,我的脸起了点疹子。”
他打喷嚏有点像小猫,只喷气不出声,打完表情发懵,看着可爱。
蓝映笑了几声,往他这边偏了偏头,余光看见坐在沙发上的宋竹央,于是沉思片刻,问:“那边坐着的是上次陪江先生来警局的朋友吗?”
“是的蓝警官。”江雪侧乖巧回道,他不太敢动,因为托尼剪刀的咔擦声在耳边响个不停。
见蓝映似乎有什么话想说,江雪侧一边呼呼吹掉落在鼻尖的碎发,一边问:“蓝警官,怎么了?”
“说来不好意思,近期有起失踪案,当然现在是已经结案了,不过那时目击证人的证词说嫌犯身高一米九几,黑发及耳,你要知道这么高的人可不常见,当时是对你的朋友有怀疑……”他说着有些抱歉,“现在见到他,在想是不是该道个歉。”
江雪侧额头的刘海已经被剪平,他的头很圆,托尼专心致志地修饰着,目前已经修出了一颗西瓜头,他惊讶地朝蓝映看去,嘴巴也张得圆圆的:“宋先生不会和失踪案有关系。”
圆圆的头,圆圆的嘴,同时对着蓝映,令他露出一个慈父般的微笑来:“是我的问题,受害者虽然因为脑部瘀血失去部分记忆,但我们根据发现他的地方展开搜索,发现犯人已经在庆夏路废弃民房地下室畏罪自杀了。”
废弃民房……
江雪侧把头转回来,总觉得有些熟悉,废弃民房……他费解地回想,西瓜头正中间一张纠结的脸,还因为红疹像抹了大团腮红,像地主家的傻儿子。
“蓝警官,你对我说这些没关系吗?”
“哈哈,当然没关系,都是开放情报,在网上也能搜到,谢谢关心江先生。”
看过数百集死亡小学生,江雪侧纸上谈兵的经验还是有了些,迷惑问道:“可他为什么要畏罪自杀?他并没有杀人啊?”
“江先生看来不常看新闻,庆夏路那栋废弃民房是凶手以前的家,他杀害妻儿,把妻儿尸体藏在水泥里,受害者应该是发现了什么,才被凶手带走。 ”
废弃民房四个字被不断提起,江雪侧心内有条隐蔽的线索,正企图同它相联系,从而构成他曾经经历的场景和画面。
此时宋竹央起身走过来,在他身侧,用手指勾了勾他翘起的一撮头发:“快好了?”
线索断联,快形成的画面化为泡沫,江雪侧放弃回想,道:“应该快好了。”他看向镜子,看见圆滚滚的西瓜头,吓了一跳,而托尼还在认真地,意图把他的头修剪得更加圆润。
江雪侧有些许惊慌:“那个,托尼先生,可以了,不用再剪了。”
他现在真的好像大西瓜。
然后他又看见镜子里的自己说话,嘴巴一张一合,这景象着实魔幻……
西瓜在说话……
托尼总算放下手中的工具,疲惫地舒了口气。
“您好,设计造型另收222,请这边付款,有会员卡吗?”黄毛小哥不知从哪儿窜出来,姿态端庄地手掌朝上,五指并拢,在江雪侧的头边示意引导——这是造型。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黄毛小哥倔强地又问:“有会员卡吗亲?”
宋竹央这才掏出一张会员卡,这是言若嘱咐他带来的,说是需要赶紧用完卡里的额度,省得理发店关门跑路。
也不知她充了多少钱。
“卡里还有七百七十八,欢迎您下次再来哦~真的不考虑来一个摩根烫吗?”
江雪侧顶着西瓜头深深叹了口气,这一口气叹得整个背都弯了下来,连后脑勺都透着哀怨和无力。
这时蓝映也拿着卡来了,娃娃脸上表情恼怒:“办卡的时候不是说会员价在原价基础打七折吗?怎么剃个头还收一百。”
黄毛小哥娴熟笑道:“已经打过折了客人。”
“蓝警官……”江雪侧抬起头来,神情幽怨,头一次有些恶狠狠地指向面前的黄毛小哥,吐出五个字,“他诈骗,抓他。”
黄毛小哥无所畏惧地笑着。
蓝映收回会员卡,喃喃道:“还不如拿这钱去救济天桥上的流浪汉呢……”
提到流浪汉,江雪侧意识到他指的是那盲眼男人,问:“警官也见过他?”
“对啊。”蓝映道,“当时没带现金,就也学着别人留了字条。”
……所以署名蓝x的就是你吧……江雪侧心想。
正说着,理发店外走过一群人,为首的男人脸上还包扎着,大声骂脏话,在同伴头上时不时打一掌,蓝映的眼神一凝,道:“江先生,我有些事情要办,先走了,改天再来向这位先生道歉。”他说着对宋竹央点点头,健步如飞,朝店外那群人冲了过去。
“艹!娃娃脸又来了!”
“有完没完啊!”
……
江雪侧听见外头一阵乱叫,然后便是蓝映追逐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视野当中。
“走吧。”片刻,宋竹央收回视线。
-
现在是下午四点,午时的火辣辣褪去,现在空气中的热像是余毒,让人有些头昏脑胀。
但人群还是如潮涨潮落,去时一波,来时一波,沾湿身体,避无可避,江雪侧的身体贴着汗珠,皮肤上的粘腻使他面对不减反增的人群时更加无所适从。
好在脸不痒了。
天桥上没有拉二胡的声音了,江雪侧想那男人是不是已经离开。宋竹央在前边走着,身影下投出一片阴影,他躲进里头,有了片刻清凉。
然而那男人还倚在天桥栏杆上,闭着眼小憩。二胡歪斜着倒在一旁,塑料碗里还是没有几个硬币。
等江雪侧到他面前,他仿佛心有灵犀,忽的睁开了眼睛,然后脸上露出笑颜来,道:“您好。”
江雪侧蹲下来问:“你饿不饿?”他难以想象男人就这样在烈日下坐了一个下午,纸条多了不少,可他身旁连装水的瓶瓶罐罐都没有。
“我一直在等您。”
男人慢悠悠站了起来,作为看不见的人,他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没有表现出任何失衡。然后他朝江雪侧伸出手来,手心里有一颗糖,可能是攥久了,糖纸下有粘腻的糖汁流出来,他小步上前,“这是我送给您的礼物。”
“谢谢……”江雪侧愣了愣,接过他手中的糖果,他从未想过自己会从一无所有的人那里得到礼物,“太阳那么大,为什么不去避避呢?”
男人只是温柔地望着他,认真地倾吐:“您的声音有让我停留的魔力……那是我在这个世界从未感受过的力量。”
一旁的宋竹央突然掀起眼皮看他,这一眼带有淡淡的审视,然后他抓住了男人还未来得及缩回的手。
眼神在他手指轻飘飘绕过,宋竹央摩挲了一下男人的食指,出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织意,先生。”
“知道的知,意思的意?”
“交织的织,先生。”
宋竹央松开他的手,而他仍旧人畜无害地释放笑容,对江雪侧道:“您能收留我吗?”坦荡又真诚,“我听见过路人要请人赶走我,如果您愿意收留无家可归的流浪者,我会为您做所有您想做的事。”
江雪侧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看向宋竹央,他需要征求他的意见,而宋竹央对上他小心翼翼的眼神,开口道:“不必看我脸色。”江雪侧知道他的话正如字面那样,不带任何内含的讽刺或他意——他同样尊重他的意愿。
于是他握住织意的手,手心滚烫,很轻柔地对他说:“跟我回家吧,这是给你的回礼。”
织意捧住他的脸,在他额头上留下轻轻一个吻,眼内仿佛盛满星河,双眼一弯,仿佛那星子都落入江雪侧眼中,也溅得他面颊发烫:“感谢您,有魔力的小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