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侧要去剪头发了 。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天气越来越热,他的头发也越来越长,看不见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发丝总是蹭得脸痒,抓挠的次数多了,脸上有了大片红痕,还起了密密麻麻的疹子。
“不想出门……”江雪侧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去看身后的房子,“宋先生,我不用见人,起了疹子也没事的,过了夏天就……”
他话未说完,转过头来,正见着散步的季春奶奶和桂花奶奶经过。
季春奶奶摇着扇子笑道:“这个月十号的门开得勤呐!”
桂花奶奶好奇地看看江雪侧:“你这孩子,头发都快长到肩膀了,怎么脸蛋还像打了胭脂一样呢。”
“像个小姑娘。”两个奶奶哈哈笑起来,见江雪侧僵硬地挪到宋竹央身后,又调笑道,“胆子这么小的呀,躲到姐夫后边去了,下次来奶奶家玩呀……”
老人家似乎提到“姐夫”二字,宋竹央知道是在讲他,脸上露出淡淡不解来,但既被提及,便也礼貌地点头示意。
“是你姐姐托我陪你去理发,你不愿意……”
“走吧宋先生,我们走吧。”江雪侧紧张地碰碰他后背,打断他,话锋一转,“我听姐姐的。”
他脸皮薄,被调侃几句就想躲起来,又开始说些不从心的话来。
宋竹央点头,领着他离开,替他规避了两位奶奶打量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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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街道边树木郁郁葱葱,却鲜有花色,今日风大,从街角拐出,便能感到迎面一股调皮的大风掠过,撩得衣袂翻飞,发丝舞动,露出人光洁的额头来。
去言若所说的理发店,首先需要过街,穿过路口,这时便能见到外头路上行人多了起来,马路上汽车悠哉驶过,车尾排放的热气同车窗内偶尔钻出的空调凉气形成鲜明对比。
其实附近本是有理发店的,理发师不那么专业,但收费低,而且人少,江雪侧总是沉默地往椅子上一坐,付完钱再沉默地离开,时间久了竟和理发师形成诡异的默契。直到那天言若突然有了兴致和他一起去理发,理发师悄悄对言若说:“我知道你弟弟是聋哑人,为了他,我专门报了手语班,你替我看看学的对不对,他会开心吗?”
善良的理发叔叔对江雪侧比出几个手语,江雪侧回家后上网查到手语的意思——我爱你、谢谢你。也许言若告诉过他真相,也许没有,没过多久那家理发店就关门了。
“小心看路。”宋竹央的声音把沉浸在回忆中的江雪侧拉回现实。
他们已经穿过路口,这时才感受到烈日照不去的熙熙攘攘,不远处有个小商场,因此见到的年轻人也多了,打扮时髦,捧着饮料,也许有的和江雪侧年纪相仿,但都有着他没有的青春活力。
理发店就在商场的最左侧,上次宋竹央和言若去的电影院也在这个商场。
现在只需走过天桥就是了。
江雪侧低着头走,听见一阵咿咿呀呀,不是人声,好像是……二胡的声音。
但拉二胡的人显然技艺不精,调子乱跑,并不成曲,十分难听。
有从上往下走的人在讨论:“驴都叫得比这人拉得好听……”
“好像是乞丐,不是有收容流浪汉的电话吗,打个电话让人把他带走吧,受不了……”
魔音绕耳,但宋竹央丝毫没受到干扰,稳步上行,江雪侧悄悄捂住耳朵,加快脚步。
然后他终于在天桥上看见拉二胡的人。
那人睁着眼,似乎难以将眼神聚焦。但他的眼睛无疑是好看的,那是一双桃花眼,眼角微微下垂,眼瞳不似宋竹央的那般幽黑,仔细看有抹蓝暗隐,如同黑蓝色的钻石,在阳光下生辉。
他面朝前方,拉动手中的二胡弓,指法混乱,一看就是随心所欲,但面上还露出陶醉来。
尽管最初见到宋竹央时,因他无波的眼神江雪侧总觉得他像盲人,但眼前男人虚视前方,明明眼睛这样亮,却可以看出他眼里的景象是堪堪漂浮在表面,渗不进视线,江雪侧马上知道这是一名真正的盲人。
男人面前放着一个塑料碗,里头的硬币寥寥无几,字条倒是很多,江雪侧停住脚步,看见他的脸上被什么红红的东西涂得乱七八糟,嘴唇十分嫣红,嘴角翘着,笑得温柔。
他只是停下脚步,坐在地上的男人立刻抬起头,准确向他站立的方向弯起双眼:“您好。”
宋竹央回过头来,见到江雪侧在盲眼男人面前蹲下。
江雪侧近距离看他,发现他脸上像是被红蜡笔涂画出好多个小爱心,还有类似嘴唇一样的图案。
“那是口红。”宋竹央不知何时站到江雪侧身旁说道。
盲眼男人歪歪头,笑道:“您的眼力真好,这些都是路过的美丽小姐为我留下的礼物……”他终于停下手上的动作,于是所有人的耳朵瞬间清净,“女孩们为嘴唇染上红色,那样就能在脸上留下一朵包裹贝齿的玫瑰来。”
……这人怎么说话奇奇怪怪的……江雪侧一边想着,一边发觉他那嘴唇上的嫣红似乎也是被口红涂抹出来的。一时间心情复杂,他有些担心面前的男人卖不了艺就卖身。
宋竹央凝视他那张颇有艳色的笑靥一会儿,俯身从他碗里拿出一张字条:“字据在此……家夫勿欺。”后头是一串署名,可以看出是女孩的名字。
他沉默半晌,将字条放了回去。
剩下的字条都是同样的话,大概是什么打卡新方式,类似“xxx到此一游”,这个碗里肉眼可见地集齐了各种李xx、于x、徐xx、蓝x……
而江雪侧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这年头很少人随身带现金了,地上的男人连二维码都不摆一张,也不知这些日子怎么过的,还有,这二胡也不知是哪里来的。
不久前刚被诈骗过的江雪侧一时间同情心泛滥,犹豫了一会儿,开口道:“你饿不饿?”他很少主动与人交谈,有些顾虑这样问会不会伤害男人的自尊心。
可男人语气温和:“吃过饱饭了。但您知道吗,我心上有花含羞,听到您的话便欣喜地绽开了。”
……是高兴的意思吧。
江雪侧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发觉他虽说话拗口,但假如代入那些被他哄过的少女,确实也想时不时听听这黄鹂歌唱般动听的话语吧……等一下,他怎么也拗口起来了?
“走吧。”
宋竹央出声道。
很不礼貌地,江雪侧下意识将宋竹央说话的腔调和盲眼男人对比,但又很快打消想法,想到另一件事来。他玩过很多游戏,《xx战纪》命名的格外多,而里边多有职业为“吟游诗人”的npc,他们负着竖琴在牧场原野、城堡乡村穿梭,歌声动人,浪漫神秘……和盲眼男人的气质不谋而合——尽管男人拉的二胡曲十分难听。
他一边应宋竹央,一边起身,脑内满是对吟游诗人和盲眼男人的想象。
剪完头发回来,如果他还在,再请他吃顿饱饭吧。
江雪侧回头偷瞄那男人一眼,见他仍笑盈盈望着他离开的这头,像被抓到小心思,飞快转回头来,欲盖弥彰对宋竹央道:“好,好长的路啊,对不对……”
其实并不长。
他又低下头,想着宋竹央会不会感到莫名其妙,但宋竹央放慢脚步,还是附和他:“嗯,有些长了。”
江雪侧的脸热起来,越发羞愧方才将宋竹央与盲眼男人对比,他使劲抓挠发痒的脸颊,颇有借此惩罚自己的意味。
他心底知道每个人都有无法向人言说的光点,彼此间难以比较,正像他抬起头,无论是否注视哪一处,每颗星星都落入眼眸。
每一颗都美丽得令他艳羡。
而无法成为星星的注视者,往往狭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