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正中央的灯亮起,房间晕开一阵柔和的白光。因为窗帘紧紧拉着,空间仍旧略显昏暗。
江雪侧站在灯下,拉绳因方才拉动正用残存的动力轻打在他头顶,他露出抹满足的微笑,环顾一圈,体会一番久违的场景,而后才蹲下身将扛来的那床薄被铺平。
这里是四楼其中一侧的房间,被他用来陈列手办。
“伪装现充的日子到尽头了,江雪侧,是时候回到天堂了。”江雪侧虔诚地深吸一口来自上方的空气,面上笑容逐渐放大。
久违了,托莫达几哟。
江雪侧把自己的房间让给了莫离塔三人,为防他们感到不自在,又决定空出整层二楼。他有另外的去处,这件事织意和宋竹央都不知道。
整个房间几乎被展示架填满,每座展示架上都摆满手办,尽管主人已有一段时间没有打理,手办外的防尘罩还是显得干净,甚至崭新。
当然其间有供人行走的通道,换句话说,是方便江雪侧和手办对话的“朝圣之路”。此刻他正沿着熟悉的路线同手办们一一打招呼,那神情像是见到许久不见的老朋友,巴不得额头贴额头感受对方体温,却只满怀动容地面对面望着,那眼中甚至要望出沧海桑田,最终把满心想念化作一声再寻常不过的“嗨”。
“嗨,塞莉。”
“嗨,公主殿下。”
“嗨,御龙魔。”
……
他们是不会说话的朋友,是陪伴他多年的朋友,江雪侧一直相信他们在某个平行时空是真实存在的,等他死后,灵魂不会从三次元进入二次元,因为这是现实人类的说辞,他们都认为他的朋友们活在虚构的理想乡里。
他觉得也许自己在他们眼中才是扁平的,是虚拟的。如果够幸运,死后他或许有几率被接纳进入另一个活着的世界。
即便由于这样的信念过于强烈,不久前刚因为要为御龙魔先生买又贵又强又好看的绝版战衣而被骗光积蓄,江雪侧还是爱他们。
简直爱惨。
“干坏事的又不是你们。”江雪侧自言自语,“真的好久不见了……其实最近我交到了新朋友……”
他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和盘托出,最后还是相当真挚地继续道:“新朋友很好,你们不用替我担心。对不起,我还没有带他们来过这里,可能还需要一些时间,但是他们已经在慢慢了解你们了。”
“我觉得他们是喜欢你们的,只是不太确定他们对我……我不太自信。”
“今天我发现艾奶奶和塞莉特别像,像到好像下一秒就要chua地拔剑出来了,因为太激动就大呼小叫的,然后把爷爷奶奶吓坏了。”
“织意又唱歌了,和他朗诵塞莉台词的时候一样,一下子就不像吟游诗人了,啊哈哈,开个玩笑……”
“其实没有开玩笑。”
“对了,早知道二泉映月听上去是那样就不点了,气氛又被我搞砸了。”
“电脑缓了一下午应该可以重新开机了,但是小鱼儿他们今晚睡我房间,游戏就等到之后再打吧,也就几个每日任务,不做就不做咯。”
“其实还是很想做的。”
“级难升,怪难打,破游戏逼我氪金,以为我会上当吗。”
“想不到我想氪也没钱吧。”
江雪侧絮絮叨叨,讲累了就蹲下,那架势像是能一个人聊上一整晚。假如有别人见到他这副模样大概要被议论,但这里是独属他的空间,因此他可以毫不顾虑,格外投入,以至有些掉以轻心。
夜里本该静悄悄的,不如说刚才还是一片寂静,这时却有若隐若现的敲击声。
“扣,扣,扣……”
江雪侧瞬间噤声,警惕地往房门方向望去,缓缓站起来。
那声音没有停止,虽然稀碎却存在感极强,时远时近,但能听出始终保持在他附近。听上去……像是有什么被阻挡。
或者说,被什么阻挡。
江雪侧想:是小狸花吗?
他本该害怕的,可仔细听着,这声响仿佛在哪里听过,能听出因受碍而带着的那丝无助。于是壮着胆子,蹑手蹑脚以防吓到来者,挪动到门前,又十分轻手轻脚地拧开门把手。
来者敲至门前,似乎是在门上摸索,略微施了力气,就着江雪侧开出的一点空间推开了房门。
江雪侧往后退了几步,紧张地盯着门口逐渐现出的人影,过了几秒忽的惊讶出声,飞快上前扶住那人:“织意!”
门口的织意形单影只,手里的树枝还在地上敲,像是在试探是否有新的障碍。他推门的手仍悬在空中,直到被江雪侧牵住,那手方才熟练自然地回握。
他已经换上睡衣,但今晚却扣错了扣子。
织意总算寻到江雪侧,露出微笑:“小先生,很抱歉这么晚还来打扰。”一旦房门紧闭,面前的墙体于他所见只是空白的一张平面,他见不到颜色也见不到光线,因此花了些时间去摸索。
江雪侧见到他身后不远的楼梯口,那些阶梯如同深渊,漆黑而看不见尽头。在那里,一个盲人是决不能承受任何一次跌倒的风险的。
他后怕地发抖,第一次意识到那未完善的楼梯工程,那没有装好的栏杆,可能在他不知情的某一时刻夺走织意的生命。
“快进来织意。”想到这里,江雪侧连忙将织意引导至屋内,不敢再去看那黑漆漆的楼梯口。
他立即检查织意是否受伤,担心道:“你是一个人上楼的吗?有没有摔跤?”织意身上没见伤痕,江雪侧松了口气,顺手把他的纽扣重新扣了一遍。
织意感受到他紧张的情绪,捏捏他的手以示安慰。江雪侧不知道他也在忍耐,在这默然长夜中他反复陷入名为自责的泥沼,央先生没再和他说话,像是困倦不已,早早入睡,于是他辗转反侧,由于那用以分散注意力的听觉暂时派不上用场,于是内心更加煎熬。
总算见到小先生。
织意迫切地需要同他说些话。
“小先生,我有东西要给您。”
待到江雪侧领着他坐到房间正中铺着的那床被子上,头顶撒下的灯光带了点热意,织意将口袋里的一小张储存卡掏了出来。
他拉起江雪侧的手,没有低头,抚抚江雪侧掌心,江雪侧便会意地将手心向上摊开。于是织意再轻触他掌心,这动作类似定位,确认位子后,他将那张全新的相机储存卡轻轻放在了手心正中。
江雪侧马上猜到这张卡从哪里来,因为下午在电话里曾听言若提起。他很是感动:“你是为了把卡送给我才来这里的。”
可能是他打开三楼到四楼的铁门时声响有些大吵醒织意了,再加上刚才太投入的碎碎念,也许织意听见动静更确定他在四楼,想在今天把礼物送到他手上才……
江雪侧十分擅长串联线索以将事件合理化,大概这算他的优点,因为有时会省去很多向他解释的麻烦。
织意见他颇为郑重地摊着手掌,似乎僵在原地,以他对他的了解,应当是因为暂时没想到如何更好保存这张储存卡而在思考。
于是他开口:“小先生,这里是您的另外一个房间吗?”
“哦哦,对的。”江雪侧决定将储存卡先放到展示架上,考量后选择了保管对象:就拜托你了塞莉。
织意和江雪侧面对面坐着,两排架子正中的空间因为多了一人显得狭窄,若是动作幅度过大也许还会打倒展示架。但织意只是将盲杖和手都搭在腿上,连讲话都十分柔缓:“是把房间让给新住户了吗?”
“这里和二楼一样睡得很舒服的。”
但织意只不动声色,想:鸠占鹊巢。
“您允许今晚我和您一同睡吗?”他呼吸浅浅,“我们总是在白日里谈天说地,但偶尔也想体会和您夜谈。我听说好朋友间流行夜谈。”
江雪侧不清楚好朋友间是不是都流行夜谈,但他擅长回应期待,于是不假思索:“当然好。”但又生怕他睡得不好,“这里空间太小被子又薄,我去你那里打地铺吧。”
“没事的小先生,我不怕冷,也不爱动。”
“这么窄也可以吗?”
“我睡着便如同一具死尸。”
织意夸张的比喻逗笑了江雪侧,他于是笑道:“好巧,我也是,正好被子薄,就当躺棺材了。”
在对地狱笑话的品味上二人格外相投,于是便都笑起来。江雪侧拉了开关,把织意的盲杖放到一边,带着织意一同仰躺在地上。
他翻了个身:“下次要爬楼梯的话就用手机呼叫我吧,会用了吗?就直接喊智能助手让它拨号就可以了。”
织意闭上眼全神贯注去听身侧的声音:“我已经学会了小先生,下次呼叫您试试吧。”
“下次试试吧。”
窗外有不知哪儿来的乌鸦叫,叫了两声又没入沉寂,也许因为都是禽类,江雪侧又回忆道:“以前住在这里的一户人家在院子里养了鸡,到夜里两三点就会喔喔叫,后来有一天听不到了,奶奶说它的主人嫌弃它生物钟和一般鸡不一样,就把它做成鸡公煲了。”
他似乎为那只鸡默哀几秒,略带沉痛,“我也被分到吃了,鸡公煲。”
织意接话:“我也想吃。”
再这样说下去,那只鸡要越来越可怜了……江雪侧闭上眼睛。
“小先生的爷爷奶奶都住在养老院吗?”
“是啊,他们不喜欢待在家里。”江雪侧没说他们只是不想见到自己,姑姑姑父他们则是单纯不愿意照顾老人。
他每星期会打两次电话去养老院询问情况,如果情况允许,会偷偷去探望,但最近和姑姑一家闹翻,又害姑父被拘留,爷爷奶奶见到他估计要大发雷霆了。
上次发完最后一则短信后爷爷就拉黑他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拉他出黑名单。
他忍住没有叹气。
织意慢悠悠道:“家里很好,那这样看,养老院大概是人间天堂。”他发表了一番格外天真的言论,“以后我和您也去住养老院。”
以后……江雪侧没有想过以后,因此一时有些愣神,不知怎么回应。
织意微微偏头,睁眼看向他,轻声道:“小先生,我们可以不向别人去求职位,您来拍摄视频吧,我来做您的出演者。”他接着道,“请您让我出镜,那样我会感到有所价值。”
“织意…我……”江雪侧猜测是言若和他说了什么,慌忙道,“我暂时没有这个想法。”
他没想过要用这种方式挣钱,现实中人们的心思就很难琢磨了,更别提网民,他不想让朋友受伤。
“小先生,您知道吗……”
织意眼带怜意,而后松开眉头,面色温柔,他话语中带着抚慰,也带着确信,“人们会喜欢我们的……会有很多人爱您,一旦拥有那点珍重的心意,便能得到勇气,汇聚而成的勇气将引领您披荆斩棘。您的福气在后头呢。”
以前看电视剧的时候怎么没觉得“福气在后头”这句话这么令人心动呢……但江雪侧又觉得,其实现在已经足够幸福了。
月华如练,路灯闪烁两下悄然黯淡,众人正于月色熏陶下洗涤一身疲倦。这房子变得满当,单是呼吸着也像在相互依偎,只靠这样就足以互相慰藉。
艾卢姆和莫离塔不想挨着正中的小鱼儿睡,默契十足地一左一右背向他贴在床边,到睡熟,又因为睡姿太差不约而同翻滚至中央,将小鱼儿当作人体抱枕。
小鱼儿仰面躺着,一双眼直直盯着天花板,似乎能透过那处听见四楼的交谈声,下一秒便被一只手臂缠住了脖颈,他总算施舍给一旁睡得跟死猪一样的艾卢姆一个眼神,但马上双眼又被一只大手蒙住。
他眨眨眼,睫毛惹得莫离塔手心发痒,于是那手又下滑,同样搭在他脖颈处。
呼吸变得很困难,他脸颊逐渐生出两鳃,随身旁两人的呼吸声一张一合。
天花板上方,三楼卧室已经满是烟雾缭绕,宋竹央似乎噩梦缠身,那些梦境逃散,在现实中张牙舞爪,也扼住宋竹央的呼吸,竹的身形在烟雾间忽隐忽现,周身飘逸的流烟梦幻而美丽。
忽然,流烟汇成一个拉二胡的人影,整个空间的气流霎时痛苦地揪紧,那人影吐出口仙气,嘴巴的形状正变动,应当是在唱歌。
竹的身影猛然消散,房内魂烟即刻崩溃,纠结逃窜,因为状诡,无序无极,反而显得灵奇玄妙。
但随天花板再上方,四楼躺着的织意道:“明天那对夫妇和孩子将要离开了吧?”
江雪侧因犯困含糊回:“他们说就住一晚上。”
织意满足地,笑眯眯地闭上眼:“好的小先生,晚安小先生。”
“晚安……”
这夜晚方正式陷入安睡。
而其下,随这声“晚安”,像是获得祝福,那缠绕着宋竹央久散不去的噩梦终于散去,呼吸间魂烟携记忆归入躯壳,那些烟雾如纱落下,沁入吐息。
小鱼儿闭上双眼,两鳃合拢消失,随即鲜红的嘴唇张开,鱼儿吐泡泡般艰难地呼吸起来。
“啵。”
“啵。”
“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