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托车疾驰,轰鸣声拖曳着尾巴追逐那架黑色幻影,连裕坐在后头仰面高呼:“慢点啊啊啊啊啊!”风打得他整颗头都疼,他的两只手胡乱挡风,然后扯着嗓子又叫起来,“艹艹艹我没有头盔啊!停车!停!车啊啊啊!”
大概是真的考虑到连裕的生命安全,徐子季的头偏了偏,从后视镜看他的脸,见他五官乱飞,行车速度才逐渐降了下来。
这条道路是新修的,车很少,人也不多,很多鬼火少年喜欢夜间来这儿飙车,但白天公然挑战城市限速的不多,徐子季算其中一个。
他闷头拧速的样子让连裕一眼就看出他心情相当差,但就算心情再差,他也不会在有人没戴头盔的情况下极速狂飙。
“解脱了你不是该开心吗,怎么娃娃脸说几句话把你气成这样?”连裕终于得以喘息,捏捏鼻子,想把因为灌入太多凉风而引起的酸涩排解出去,说起话来瓮声瓮气。
徐子季没理他。
前头非机动车道边上有个小水坑,他没躲,从上面压了过去。
车轮甩出的水漩涡绕圈形成一瞬后急剧地甩出去,扩散膨胀解体,甩飞的水花既溅到了徐子季自己裤子上,也飞打到非机动车道同样载人行驶的路人身上。
巧的是,路人是言若以及他载着的织意。
水花袭来的上一秒,言若还在嘱咐织意抱紧她,因为生怕织意听不见,她自作聪明打开了头盔盖。
然后下一秒,便被喂了一嘴脏水。
言若甚至感到眼皮也湿答答的,挤眉弄眼,一粒水珠便从睫毛滑了下来。她噗呲噗呲吐水,听上去像打了段难听的BBox。
同样被溅到的织意摸摸脸,一双眼充满茫然:“姐姐小姐,我没见过这样的雨。”
“这不是雨啦。是没有公德心的人从水坑上面咻-地开过去,水花就哗-地全打到我们身上了。呸呸呸,好臭好脏的水。”
言若整张圆脸都皱紧了,“魔法师,袋子里有毛巾,你擦一擦。”
自行车把手上挂了大塑料袋,随着车头摆动摇晃,织意手长,一伸手便掏出条还挂着吊牌的新毛巾来。他真如江雪侧嘱咐的那样用手揽着言若的腰,但仅用右手轻轻环勾着,比起防止自己掉下车,更像是十分绅士地护住了她的身体。
他单手抓住那条毛巾,大拇指和食指往尼龙线圈里绕,微蜷双指,继而缓缓伸直了手指,各往两边撑,并未加过多力道,那尼龙线很快便断开。
纸质吊牌连同脱落的尼龙线一同被反手抓进了手心。
织意去擦言若的侧脸,动作很轻,声音里满是关切:“一定很难受,姐姐小姐。”
“谢谢你啊。”言若感动地想转过头来,但碍于要安全驾驶,又扭了回去,“还好有你在,体贴满分。”
“因为您十分珍贵,姐姐小姐,宝物即便埋进泥土,也会有人为您而亲吻大地的。”
他的动作果真轻柔,因为不去扯动肌肤,而像在抚摸。那只手裹进毛巾,指关节拱起,轻而细腻地摩挲着,擦过唇角,而后其余手指往下扯动毛巾,将沾染过污水的区域由新的替换。
一番动作下来,竟让言若联想到江雪侧清理手办的样子。脸上的湿意被织意指上的暖意取而代之,言若感叹道:“魔法师,好可靠啊。雪侧交给你真让人放心。”
“交给我?”织意眼神落在空中某个点,手下不紧不慢叠着毛
巾,“您的信任令我喜不自禁了。”他眉眼弯弯,笑得很开心。
“嗯哼,下午带你做的造型喜不喜欢?”
“喜欢。”
“原先都掉色了,现在是金色和棕色的渐变了,真好看~魔法师,我看托尼老师……不对不对,是文森特老师,他把你的头发剪得又短又碎的,本来以为搞砸了,没想到超级适合你。”她没有说自己终于用完了会员卡的充值余额。
织意认真听她说话,感到自行车行驶的方向发生偏移,应当是来到了另外一条路上。这条路平坦许多,地面上也像铺了柏油,自行车少了负担,车轮转得更快,抖动骤然减少,耳边噪声也轻了。
这条路边的人行道上行人多了。织意能看见行人们的身形轮廓,当自行车驶过,那些轮廓在他眼中放大,又很快化为身后几道细窄的线条。
悦动的形状,和落在地面弹跳的水珠,缚住猎物牵扯的蛛网,活着的各类生灵呼吸时的起伏……类似。
“以后就拜托你出镜啦,播放量高的话就能有收入了。”言若的喘气声也变小,还在同他展望未来,“侧侧老是烦恼自己找不到工作,这下能在网上挣钱,他就不会成天想着自己的不好了。而且我还挺希望他用那台相机去记录生活的,这样他不是就能每天想着有朋友有猫陪着,想着他能遇见很多开心的难忘的事情吗?”
“他还有您,姐姐小姐。”
“对!还有我!”
言若按了按车铃,“注意!前方急转弯!”
织意悄悄用魔法护住车篮里的奶茶和树枝盲杖。
车头猛地调转,他感觉到身体大幅度侧倾,而堪堪环住的言若的身体似乎也用力地紧绷起来。
她的车技狂野。织意的这一想法却是出于惊叹。他想她在模仿海上的鸥鸟滑翔。
所以即便叮铃铃响欲盖弥彰的车铃也无法掩盖危险,他仍旧觉得这样做有种生动的野性。
但他不知道,他们的确只是因为运气好才没有侧翻。
车身毛毛虫般摇摆一阵,恢复直行。
言若坐直,已经远远看见树影。横串过奶茶包装袋,又被包装袋提手缠了几圈的那根“盲杖”随颠簸抖了抖。
路两边多数房子还是房门紧闭,这些老房子长久等待主人归来,仿佛静静酣睡,又被言若和江雪侧等人接二连三惊扰。有的房屋窗子被推开,折射落日,背光处的屋子便从高处接收光芒,有老人借着这点余晖用木杵在洗衣台洗衣服。
捶衣声阵阵,老人的力气不大,声响并不刺激耳朵,很有节奏感,一下又一下,隐约有种催人入睡的安逸感。
言若蹬得起劲,脸颊因为不间断的运动已经升起红晕,她呼吸频率也加快,呼出的热气在头盔盖上汇成小片水雾。经过大树,她惊起几只藏匿于其中的麻雀,那几只麻雀吃得肥嘟嘟,像几只麻球在她面前仓皇逃窜。
她追不上小麻球们,掖起的裙子随动作落下,被风吹起波浪。
望见这一情景,织意食指指腹纹路悄然亮起。那盘虬回旋的光渐次浮现,跃出些金银交融的柔软光点,它们沿着空气中日照的光束追逐鸟儿,落入生灵的身躯之中。
很快,小圆球般的麻雀们调转方向,压低了飞行高度,一扫自保的本能挥翅向他们飞来。它们的羽毛被洒上碎钻般粼粼闪光,羽枝在空中划出金彩荧煌。
被施了魔法的麻雀们左右分工,叼住了言若飞舞的裙摆,使得裙子不会卷进车轮,而她也免于走光。
言若粗心,只当麻雀是被太阳镀了金,而裙子忽的不再飘摇令她回头看了眼,而后才惊喜道:“麻雀成精了!”那几只肥麻雀相当通人性,飞得累了还会站到织意大腿上歇息,但始终衔着裙子,省了她不少力气。
这可得好好犒劳他们,要请他们吃顿大餐,吃珍珠米!
这样想着,江雪侧家的矮围墙已经近在咫尺,大圆桌和长凳被搬了出来,桌上摆了七副碗筷。言若降低速度,蹬踏板的脚往地上踩,鞋跟在地面摩擦,而织意看见她的动作,虽然不解,但也学着把蜷曲的双腿伸直一些,让脚落在地上,跟着言若的步调也在地上轻踩着。
他收回魔法,麻雀们于是松嘴,又在他肩膀和头上停留片刻,方才扑棱着离开。三两散场,有一只飞翔时用爪子在言若肩上挠了挠,仿佛在同她告别。
言若欸了声,手上刹车按重,停了下来:“小肥啾去哪里,还没请你们吃大餐呢。”她挽留失败,望着小鸟飞远,直到它们的身影逐渐变成几个圆点,她用力挥手:“谢谢你们!下次再见呀!”
她摘下粉色头盔,头盔下的脸也粉扑扑的,显得十分高兴。
织意温柔地笑着,看见她下车拍拍裙子,应当是为了将褶皱拍平些,然后绕到他身侧。她用脚背推动支撑架,将他左脚的支撑架放了下来。
“魔法师,车停好了,可以站起来了。”
织意原先是两脚踩在地上为自行车保持平衡,听见这话便站起来,从后座上方后撤,等候她下一步指令。
言若解开盲杖,将它塞进织意手里,但很快想起什么,又摆弄他双手,将他的姿势变为横扛盲杖,而双手手腕一左一右勾着它。织意不解,歪头看她动作,下一秒便见她踮起脚,把装东西的大塑料袋挂上盲杖。
她一本正经:“咱们师徒二人,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终于修成正果。恭喜你,魔法师,咱们到家了。”
也不知她是不是忽然忘记他看不见这回事,扭头便走进院子,一副他一定会跟上的自信模样。织意虽不懂她在说什么,但还是认真想了想,迈步跟上。
没走几步,他又看见前边的言若突然往后下腰,张开双腿双臂,犹如螃蟹般前后左右走小碎步,仰面朝二层阳台亲昵地喊着:“小侧侧~”
她总是这样呼唤江雪侧,而不论何时,只要等待一会儿,二楼阳台又总会出现江雪侧的身影。
果不其然,江雪侧很快从阳台探出了头,他脖子上还系着围裙,一如既往道:“姐,我在这。”他慌里慌张的时候会喊她“姐”。
言若又四仰八叉状后退几步,这时看清他怀里捧着电饭煲,还呲溜冒热气。
“你不烫呀?”
“一点点。”江雪侧看来是正准备抱着电饭煲下楼,“我马上下来!”他转身便跑,那样子像捧着定时炸弹要及时解决,惹得言若哈哈笑起来。
她支棱起身子,坐到长凳上等待,见织意还在抬头看,招呼他:“魔法师,来坐呀,侧侧马上带着饭来了。”她拍拍空座位,示意织意坐下。
姐姐小姐真忘记我看不见了。
织意确定她粗心大意,连他盲眼的事都抛到脑后,但来到这世界后几乎没有人这样待他,似乎不担心他会伤心,完全当他来去自如,默认他会自动向正确的方向去。
他想:我该提醒提醒她。
“姐姐小姐,接下来我该往哪里走?”织意在原地转了一圈,故作为难,“请您指引我。”
言若正想说话,屋内传来拖鞋的踢踏声,那熟悉的灰色拖鞋踏着水泥地,因为主人抬脚的弧度小,塑料鞋跟会在地上拖擦一下。
大门掩着,被主人从内拉开。
光由他身体正中的一条窄线向两端扩,直到充盈整个空间,江雪侧也跨过门槛,融入暖意渐褪的美丽日光中。因为皮肤不健康的白,一瞬间他仿佛被照透,如同冬日萧索的雪地中一片冰晶。他往上端了端电饭煲,步伐凌乱地冲向大圆桌,将那冒烫气的电饭煲安稳地置于圆桌正中。
言若深吸一口饭香,突发奇想:“哎呀魔法师,你可以闻着香气过来吗?我听说嗅觉好的人吃饭香,之前见你吃饭能吃好几碗,嗅觉一定很灵敏。”
“姐姐……”江雪侧这才发现织意扛着挂了袋子的盲杖,孤零零站在不远处。
他的发型同下午比产生了显而易见的变化,头发变得又短又碎,原先掉了棕的发色被人为从发根到发尾调至由金变棕的渐变色。
常人这样改造绝对是会像顶了只刺猬在头上的,但在织意头上倒是很好看,很像动漫人物。符合江雪侧的审美。
所以姐姐一下午就带着织意换发型去了……是她的作风。不过她卡里到底还剩多少钱啊?
江雪侧未表示完对言若言行的反对,自动上前去扶织意。
他心里想着:织意又不是小狗小猫,就算他吃嘛嘛香,也不一定说明鼻子灵吧。
然后把手在围裙上擦擦,以免刚刚弄脏的手会再弄脏织意,紧接着走到织意面前,取下挂着的袋子,拍拍他的手背:“织意,姐姐逗你玩呢。”
织意眨眨眼,把盲杖放了下来。
江雪侧牵过他一只手:“跟我来。”
“好的,小先生。”织意抓紧他,发觉他不再如先前那样抗拒同他接触,态度一如从前,松了口气,与此同时止不住笑意,温柔地注视着他的身影,想着:小先生果然心软。
在那家店铺门口,他能感到江雪侧是想从自己身边逃走,他明明是最担心和放不下自己的人,却不愿再去牵他的手。
那令织意几乎要失控。
他想一定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假若小先生心中埋下芥蒂,渐行渐远,他会憎恨那亲手埋下种子的自己。他是如此贪恋温存,以至无法想象失去。
贪婪在滋长,织意难以抵抗。
指腹发烫,织意脸色微变,抽出手:“小先生,我碰到凳子了。”
“这里得再绕一下,再往里一点,两步差不多……好了,织意,可以慢慢坐下来了。”江雪侧没察觉不对劲,依旧在一旁细细指引直到他坐下。他围着围裙操心的模样有些可爱,言若于是起身捏了捏他的脸又马上坐下。
江雪侧摸摸脸,轻声疑惑道:“怎么了?”
“有点东西。”
“饭粒吗?”
“有点可爱。”
江雪侧无言以对。
他默默去替每个人盛饭,大概是盛饭时又回想言若的话,后知后觉害羞起来,低头掩饰脸上的热:“姐姐,可以喊他们吃饭了。”
言若接受讯号,双手在嘴边围成喇叭,向着屋内和楼上各喊一声“开饭了”。而后又想起车篮里还有奶茶,跑去提回奶茶,将奶茶一人一杯分好。
一共六杯,言若面前没有,按七个人头算少了一杯。
江雪侧说:“我不喝。”说着要把织意边上位子的那杯奶茶拿给言若,但言若摇摇头,把奶茶推了回去:“你喝嘛,喝甜的心情也会甜甜的,宋老师下午请我吃过冰淇淋了,算起来我的心情也早就甜滋滋的了。所以不需要啦。”
她自有她的一套逻辑,江雪侧知道她是为自己着想,没再推辞,道:“我又没有心情不好……”他先帮织意插吸管,再往自己那杯插进吸管,喝了一口,配合地眯起眼睛笑,“嗯嗯,现在啊,我整个人都变得甜甜的了。”
原来奶和茶喝了会有神奇的反应。织意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深信不疑,凑近深吸一口,吸进一口浓郁香甜,带着糯米圆子的奶茶,他嚼嚼,嚼出糖浆味,等待能让人变甜的那股神奇反应。
但他等了一会,嗅嗅手背,没有嗅到甜丝丝,没能等来那神奇的魔法。
却等来姐姐小姐满足的笑声。
他想:是在逗着玩吗?但仍是好奇,又喝了几口,这奶茶甜味重,他不讨厌也不喜欢,不过里头的糯米圆子嚼着口感舒服,让他一时有些沉浸其中。
这时江雪侧关切地问道:“织意,喝起来怎么样?”
“整个人都变得轻松。”他诚实道,得来江雪侧的轻笑:“喜欢就好。”
他能感到江雪侧的心情很好,和下午求职时完全不同,仿佛周身被剔除层厚厚的阴霾,露出的本体自在轻松。但其实他在家总是开心的,只是遇见陌生人,到了陌生环境便会缩成一团。
织意不知道江雪侧一部分开心的缘由来自他。因为见到他一如往常温和纯净地笑着,至少面上看不出心事藏匿,见到他仍在身边,说着那些其他人不会说,只有他才会说出口的话……才觉得一切都好。
“宋老师好呀。”
随言若打了声招呼,姗姗来迟的宋竹央跨过门槛,而后走了几步,视线在三人头上扫过,坐到了织意边上。这样一来便一张长凳坐两个人,宋竹央和织意一张,江雪侧和言若一张,为便于照顾织意,江雪侧和织意紧挨着。
再然后,一高一矮人影从屋内楼梯的拐角逐渐清楚。
他们走时有着某种十分高昂的姿态,步调一致却一前一后走着。两张面庞在阴影中时隐时现,像各自戴上半边面具,又在某一刻,光影模糊他们脸上带着的年岁,使他们恍惚既年轻又老态。
走在前头的老妇人个子娇小,额前不留半点碎发,利落精神,扬起下巴时下颌棱角分明,鼻尖挺直,带着凌冽的美丽。她怀中抱着着红背心的小男孩,男孩稚嫩,明眸中点印着的红冲击他眼神中的澄净,睫毛投下薄薄阴影,眼圈下的黑便深了,仿佛揉进他眸子,使他带上不属于孩童的怠惰沉郁。
他靠在老妇人肩前,没什么表情。
后头的银发老人眉中无半点黑色,连眼睫都夹杂银白,他黑眸不蒙阴翳,较之妇人更有血色,显得更健康,看着精神矍铄,能想象年轻时的意气风发。
老人身上是件脏旧的褶皱领白衬衫,衬衫外系着麻布条,缠绕的形状类似挽具,穿九分长黑裤和短靴,打扮有些奇怪。他脊背不折,但跟在妇人背后微低下眉头,显得谦卑顺从。
大概是第一次正面仔细地看他们,江雪侧心中涌上股熟悉感。他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两名老人。
尤其是老奶奶……她……
“盯着我看干什么?”艾卢姆一眼便看见江雪侧对着她发呆,凶巴巴问道。
她这样表情便一下子生动起来,江雪侧眼中的迷惑逐渐消散,他突然激动地出声要说话,却“啊”“啊”结巴两句,然后才两眼冒光地夹着嗓子喊:“是塞莉啊!”
他捂着脑袋:“塞塞塞莉!少女剑士塞莉!咒文天生怒焰凤凰剑风疾疾涅火重生塞莉?式斯昂!”
平时因为社恐在他人面前常说不完整一句话的江雪侧在一番语无伦次后惊人地念出了整串应援词。
“塞莉?式斯昂是谁?”
“听上去是位了不起的人物。”
“你不知道?”
“不要这样看着我嘛,我只是名传信官,只有神明才能做到全知全能。”
“好没用的……”
艾卢姆和莫离塔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听到江雪侧口中似乎是使用火焰魔法的少女剑士的名号,皆是又惊又疑。
但据他们观察,这个世界和他们的世界是大不相同的,至少感受不到魔力。所以那叫塞莉?式斯昂的少女也会是跨过时空之门来到这里的吗?她拥有如此响亮的名号,艾卢姆本以为莫离塔的信息魔法能马上揪出这位少女剑士的蛛丝马迹,不料有着这样有用的魔法,那白痴却还是摆出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
你有这魔法,作为主人得好好使用啊!
他们咕叽咕叽一会,习惯性地开始斗嘴,能在这里有这种旁若无人的状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缺心眼了。
果然,生着笑眼笑唇的盲眼男人静静望了过来,仿佛波澜不惊地出声道:“是游戏人物哦,塞莉。”
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那一瞬天地间似乎只剩织意、艾卢姆和莫离塔,从站位来看,仿佛拉弓崩弦,而织意位于极点,蓄势待发。
其实他没做任何表情,天生亲和的五官只是最后一道屏障,当那脸上透出薄怒,证明怒火决口,下一步将要向着始作俑者狰狞地发作。
莫离塔和艾卢姆被他那强大的气场震慑,齐齐闭上了嘴巴。
莫离塔不敢看他,毕竟硬碰硬的后果他和艾卢姆早已经品尝过。殿下魔法之强大,万物皆归,无所不在,某种程度来看,堕入黑暗也仅在他一念之间。
毕竟是神子啊,不过究竟是哪位神明的……他壮着胆子,悄悄抬眸去看织意的脸。
多么完美、神性的面庞,那眼睛深处的神秘的蓝调,来自于……
莫离塔脑内跳闪无数片段,速度之快,普通人脑容量无法承受,他那魔法保护塑造的大脑比这世界最强大的机器运行得要更快,眨眼间那些庞大冗杂的信息一齐被提取排筛。
但与织意和未知神明同时有关的,除去影花的窃窃私语,便只有那位他信仰,视为至尊的……牛葫芦神。
他抓住那一丝的相似感,防止它逃跑,看向织意的眼神登时大变,与此同时唇色惨白,在魔法消失的那刻全身力气被无形的手抽走。于是在震撼和虚弱中,莫离塔重重跪倒在地上,怔怔望着织意,流下了一行清泪。
“喂,你!”艾卢姆被他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犹豫片刻,心想:他这样做应该有他的道理……吧。
于是很快也跪了下来。
很顺利,说明得到了厄若修琉希的允许。
江雪侧那股发觉艾卢姆和塞莉除年龄外相像程度百分之九十的惊喜瞬间被打散了,他眼睁睁看着两名老人扑通下跪,捂脑袋的手还没来得及撤下,僵在原地。
大脑高速运转—
【为什么突然跪下来了?】
【是刚才说的话!一定是刚才太激动吓到老人了!】
【罪过,罪过,罪过啊……】
他的手慢慢放下来,生怕再惊吓到老人,双脚龟速挪动,挪出位子,然后微微下蹲,螃蟹步再挪至二人面前。
织意皱眉,此时却耳廓一痒,回头见着宋竹央不知何时靠近,正单手揪着什么,他眉头松开:“央先生?”
而宋竹央揪着的正是他一小缕鎏金色的魂烟的尾巴,手指又勾了勾,魂烟迅速缠上他手指,从织意身体脱泄般被抽出,最后连带着织意的身体也被无形的力猛然扯了过来。
毫无戒备的织意甚至未眨眼,眼瞳如同石化,眼神光即刻消抹,表情还没变,意识化散,没能聚拢。
宋竹央没有看他,只是斜靠,轻贴在织意头侧,低声道:“抱歉,因为你太不听话,你不可以在雪侧面前露出马脚,我教过你的。不见棺材不落泪,你若要见亲棺,便见吧……”
那些被吃掉的江雪侧的记忆于吐息间入侵织意,记忆构筑的房间将织意的意识锁了起来,在那封闭令人窒息的小小空间,织意听见了很多声音。
有一些他听过,是他们和江雪侧的对话,或他与江雪侧的对话,还有一些他从未听过:
【我好像疯了,我觉得这个世界不真实,这里有好多亮点,就像萤火虫一样的光点,每天都在闪,在暗的地方,我还能看见红色的眼睛,不是人的眼睛,还有,还有声音……】
【那些光好漂亮,比游戏里的特效还好看,可能比天上的星星还漂亮……可惜是假的,可惜了。】
【我果然有病,精神病,还发病。】
【梳理好一切再告诉他们吧。会好起来的。每个人都不会受伤。】
【会不会永远都不会……不能再想了,不然那些幻觉会越来越可怕吧?明明应该都忘记了的,好烦。】
【早该去死的。在雪地里就该死,在阁楼里就该死,在公园里就该死,在宋先生来的那天就该死……】
【该死。】
【去死吧。】
【死了就好了。江雪侧。】
【祸害。】
那些负面的字眼灌进耳朵,织意两眼空洞,耳中几乎塞不下多余的话语,那些与“死”有关的字眼占据他所有,在耳中充斥,使他耳朵疼痛,进而麻木得失去痛感。
这一个小小的记忆的房间令他感受到的痛苦比以往魔法告诉他的深刻万倍。
央先生说得对,他以往抱着侥幸心理,的确敷衍在小先生面前伪装,他是奥吉翁的猫,不知道已把小先生当作鼠怪,用那日复一日的细小的刺激,激起他深入骨髓的恐惧。
央先生说得对,要想彼此不受伤害,需要遵从某些规则。
这个世界的魔法,就是没有魔法。
“没关系,我都吃掉了。”宋竹央手指轻扫,将魂烟送了回去,而记忆房间立即崩溃,江雪侧的声音退出织意脑海,重新变得袅袅,附回宋竹央指尖,很快不见。
织意的喘息声变重了。
宋竹央离开他耳畔,将吸管插进奶茶,吸管扎破塑封,那声音彻底将织意拉了回来。
而江雪侧还在跨着马步,左手伸向莫离塔,右手伸向艾卢姆和小鱼儿:“爷爷奶奶快起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吓你们的,我这么激动是,是因为奶奶你太像我喜欢的游戏角色,真的没有别的意思。”
他心道“简直作孽啊你江雪侧”,颤抖着抹去莫离塔脸上的泪水:“不哭不哭啊爷爷,我很可怕吧,对不起,要不要起来吃饭?是煲饭,很香的,你闻……”
江雪侧的表情看起来惊恐,因为眼珠剔透,仿佛要流泪般亮晶晶的,捉住了小鱼儿的视线。
一直被稳抱在怀里,镇静得不似小孩的小鱼儿终于出声,向艾卢姆下达了指令,而宋竹央同时发声,二人便一起道:
“起来吃饭。”
莫离塔的金币又开始不安分,契约的威力使他不得不去服从宋竹央,完成他所下达的命令,而艾卢姆更是任小鱼儿摆布,毫无拒绝余地,面上却是心甘情愿。
于是一人抓一只江雪侧的手,从地上爬了起来,期间小鱼儿的身形晃晃,又被艾卢姆稳稳托了起来,他们二人挑了空位坐下,正面对织意和宋竹央。
面前盛好的煲饭有些凉了,但仍旧香气扑鼻。莫离塔擦干眼泪,攥拳使自己保持冷静,而后吸吸鼻子,用筷子夹了几粒米吃。
好吃。他忍住不哭,埋头往嘴里送饭。
另一边,小鱼儿在艾卢姆怀中,毫无畏惧同宋竹央对视,他的态度不强烈,像是不介意先前同宋竹央起过冲突,甚至可说有些平心静气地与他同坐一桌,共进晚餐。
他其实缺少与人争夺的经验,因为以往想要的对他来说都唾手可得,因此面对宋竹央,他也第一用所谓“交换”的手段。照常来说,总能成交的。
但这第一手段没有达成目的。他认为前提不在于宋竹央的要求,而在于他想要的透明琉璃不存在适用交换的条件。
他无法被交换。
需要他自己走向他。
所以宋竹央是无足轻重,可以被遗忘的存在。厄若修琉希不会在乎宋竹央。
小鱼儿嗅嗅煲饭,对艾卢姆道:“尝尝。”这句话类似下放权限,将艾卢姆存在的前缀摘下,放还了她自己。即便这样,她仍要忍辱负重地,担当一位上了年岁的奶妈,或者可叫——奶奶妈,臭着脸去喂饭。
“用这个。”然后对面递来一只白瓷勺,江雪侧已经回到位子上,正露出惹她烦的那种难以抗拒的满怀善意的笑来。
艾卢姆一把接过,语气略重:“谢谢你。”
这时江雪侧才松了口气,自发给桌上每个人都发放一只白瓷勺,最后发到织意时,轻轻塞进他手里,然后为他解释:“艾奶奶和莫爷爷就是姐姐介绍来的新租客,今天他们会在这里住一个晚上,那是他们的小孙子,今年四岁了,叫做小鱼儿。”
“好的,小先生。”按住白瓷勺的食指在发抖,陶瓷的凉意少许降下他指腹的温度,那里的金色纹路几乎快变得焦黑,又渐随着江雪侧的声音被净化,织意这次伪装得很好,几乎把真实的情绪包裹得密不透风,江雪侧既敏感又迟钝,没能察觉端倪。
在场唯一没参与这饭前插曲的大概只有言若。她看上去真的什么也没有发现,摆在她面前的可看热闹的对象太多,令她有些应接不暇,她像一只狐獴左右摇摆,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似的撅嘴惊叹,全然把自己当做了看客。
不过到吃饭的时候也不含糊,她不喜欢用勺子,于是便可见她用筷子呼哧呼哧,很快半碗入肚,嘴唇也吃得润津津。
江雪侧吃得慢,见她吃得高兴,更是不由放慢速度,光顾着看她笑,他这头看看,又像是突然想起来,吞了几粒米,一边小口嚼着,一边又去看其他人。
大家看上去都还满意,他于是便如小猫般翘起了嘴角。
也许是生物钟使然,正打算安心埋头吃饭,在某一刻江雪侧忽然抬头,望向了高处的公共广播。
几秒后,整点,广播播报时间。江雪侧瞄了眼织意,有些紧张,于是又十分明显,突然低下头吃饭假装无事发生,门牙在小勺上磕出响声。
言若很好心地为新来的三人介绍:“每天晚上六点钟左右广播就会放歌,有时候可能会听见喜欢的歌。”她说话时就不会再嚼东西,“要不要听听看今天有没有你们喜欢的歌。”
大概是过度使用魔法带来的后劲退去,莫离塔已经不再掉眼泪,尽管面对织意仍会心颤,但他所抓住的相似感不等于板上钉钉,加上魔力几乎干涸,他也近乎等同于普通人,魔力放大感知的效力微乎其微,便也尽可能快的在饭香的抚慰中冷静了下来。
甚至能够自然地接嘴:“我知道,点歌热线,想听什么只要打8863……”
见众多目光唰地集中到自己身上,莫离塔指指江雪侧:“是西……江雪先生告诉我的。”
“江雪?”织意语气有些冷。
“是啊殿下。”
话一出口,便觉空气凝滞,在江雪侧要开口对“殿下”一词表示疑问之前,他灵机一动,哈哈道,“是……俺对象,我的意思是,是俺对象说滴名字。”
江雪侧把要问出口的话咽了回去。原来是奶奶告诉爷爷他叫江雪的吗?怪不得他一直叫错。
那又是谁告诉奶奶的?哦……肯定是姐姐了。老人家听力不好,可以理解。
不过咋变北方口音了捏。
他想给莫离塔和艾卢姆一个台阶下,开口道:“好滴好滴,没毛病。”
织意不说话,把筷子插进饭里,又拔了出来——像是插在莫离塔和艾卢姆身上。
这边小插曲过后,名为落日快车的点歌台终于迎来今日点歌节目的重头戏。
电台主持人的声音一如既往动人,平日她口中分享的主角虽都在这座城市,却与江雪侧的生活并无交集,在相同动人的夕阳下,他们听着他人的故事,听着别人的音乐,也算是短暂参与到那些毫无交集的人的人生中。
但今天不同。只听主持人嗓音中带笑,仿佛也为她口中的对象祝福,她不紧不慢,一字一句都清楚:
“接下来这首歌是听众江先生点给魔法师先生的,《二泉映月》,让我们一起来品味欣赏吧。”
第一次成为她口中的主角,尽管只是个称谓,依旧令江雪侧心中有种奇异的满足感,他做好心理准备,转头看向织意。
他看见织意并未朝广播的方向望,只是讶异地看向他,然后不知为何,整张脸亮堂起来。
像是被面前的人耀眼得照亮。
织意掩藏不住惊喜。这一刻被包裹进蜜糖般,浑身上下因为这甜蜜而无法抑制地感到幸福。
江雪侧被热烈的眼神盯得不好意思,但见他这样全身抖擞,知道他一定对这送上的小小礼物感到喜欢,于是笑嘻嘻地揽揽他肩膀,难得高兴中带点小得意:“嘿嘿,是我点的。”
他话音落下,广播里突然一阵哀凄幽怨的二胡声,从高处滑至每个人耳里,落下一点哑哭般的尾音。
江雪侧的笑容一滞。这曲子,这么凄凉的吗。
虽然已近夏末,但气候宜人,阳光也算明媚,但这曲子一起,像是六月飞雪,如泣如诉,在正吃晚饭的众人头顶飘摇,然后随旋律变化又在饭桌间绕来绕去,久久不绝。
连他们拿勺吃饭的样子都变得可怜。
江雪侧盯着碗拿着勺,神情复杂。
织意却很享受,他轻晃着脑袋,左手做出持胡揉弦的动作,右手则假装在拉弓。
听至中途,他面色动容,不知想到什么,看着江雪侧掉眼泪。
江雪侧第一次见他哭。也许是因为看不见,他哭时静静凝视某处,等到眼圈变红,鼻子微微抽动,然后眼中泪水便如粒雪冰川消融,化开时使他眼中藏着的蓝迸发出惊人的透彻和璀璨。
“小先生,见您的那天,我拉的是二泉映月。”他以往常说这句话,但这时再说却带着更为浓烈的感情。江雪侧无法确定在他那本该只是感动的眼里看到的是否是歉意。
因为这几滴泪,气氛中又添上几丝悲凉,这曲子没有其他乐器和鸣,孤单单一只二胡咿呀唱着,听上去很像马在悲鸣。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
大概是大家都有极好的餐桌礼仪,咂嘴声听不见,连碗筷碰撞的声音也没有,像是用这种沉默供养着乐曲的灵魂。
江雪侧尴尬极了,第一次见织意时因为他蹩脚的演奏技术,这首曲子甚至可说带了点欢乐,总之绝对听不出这种不可名状的苦楚,令没什么音乐鉴赏能力的他一直误解了这首二胡曲。
他找不到纸巾,只得上手为织意擦眼泪,抹眼泪的手法粗糙,糊得泪水在织意脸上面积占比更大,使得织意的脸更加湿答答的。
正发愁,织意另一侧的宋竹央递来手帕。
他赶忙接过,后倾着去看宋竹央,道了声谢。
言若看热闹不嫌事大,怂恿道:“魔法师这么喜欢这首曲子,要不要一会给大家表演一下,我记得你有二胡。”
江雪侧正给织意擦眼泪,听到这立即抽空向她做了个扭曲惊恐的表情,用口型道:
【别,说,啦。】
“被,收,啦?”言若按自己的理解读出声来,马上上身前倾去找宋竹央,眉头皱起,严肃地问,“宋老师,你没收了魔法师的二胡吗?”
虽然她理解错误,但很神奇,竟然发现了事实。江雪侧怕气氛再变得尴尬,身子也立马向前扑,挡住言若不满的圆脸,歪头朝宋竹央笑,把手帕递给他:“宋先生,手帕……”
“不能把二胡拿出来吗?”
但没能起什么作用。言若的声音还是从身后传了出来。
宋竹央动了动,眼镜镜片反光,令江雪侧一时没看清他的眼神,只听他出声,语气淡定:“好。”他接过手帕,将手帕叠成小块方形,银框下的黑眸一瞬被衬得些许冷漠,而后在广播中那曲子的最后一个音符落下之际,他从睡衣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
钥匙圈套在手指上,他将手帕握在掌心,手指轻轻晃动,金属碰撞声便如终结的铃声,把众人的注意力从方才的凄凉之乐上都吸引了过来。
他把那串钥匙举起来,像摇晃风铃般在眼前转动,但看了一会儿没看出所以然,随后才像是发现什么,将那串钥匙拿得更近了些,方才从中挑出一把藏着的小钥匙。
宋竹央站起来,因为夏季睡衣薄而更显出身形。他向着言若说道:“言老师,要一起去吗?”说时已经走到她身后,弯下腰来,仿佛伸手能将她整个人扣进怀里难以动弹。于是身上便无端散发出危险感。
“走吧。”言若屁股挪挪,站起来,十分积极。她回头见宋竹央又高又大一个矗立在她面前不动,稍微仰头,露出一副笑脸:“怎么啦?”他挡在她面前倒让她觉得有趣起来,再这样下去她自顾自玩起老鹰捉小鸡也不是没可能……
宋竹央一边嘴角牵动,转身去往一楼侧梯旁的杂物间。他知道言若会自己跟上,到这里,又同时对自己十分了解她的样子有所兴味。
他由着她,目的是想将她引诱到杂物间,顺带着掏开她记忆,看看她藏有哪些秘密,又是如何在他面前制造这种虚假的感觉和感情。
还是说,是她灵魂的气味激起本能,因而不断诱惑着他。宋竹央质疑那份信任——他对她的。因为她过于轻易得到这份信赖,他才对她有所怀疑。
直接进去看看就可以了。
这才是他啊。
他要宋央,但不会做宋央。
身后言若的脚步声响起,步伐轻盈,果真跟了上来,宋竹央没有等候一秒,尽管走得不快,也逐渐拉大了二人间的距离。
于是身后的脚步声加快,布料与身体的摩擦声也大了,一向话多的言若却没有出声,仿佛仅仅是在聚精会神地完成跟上他这一件事。
遗憾的是房子不大,院子不宽,这段路并不长,宋竹央很快绕过墙角来到那扇侧门,在他推开门的一瞬,言若同时现身,裙摆因惯性旋成开花状,看来是来了个华丽的转身以拐过这道墙。
侧门连接一楼的杂物间,里面原先有出口通往楼梯间,但因以前进过贼而被封死,现如今用一张双开门的铁皮柜立于封口前来掩盖痕迹。
那铁皮柜就是宋竹央用来锁住织意二胡的地方,为了防止再听见那折磨耳朵的乐声,宋竹央甚至主动支付了杂物间的使用费。
这里还留有一些江雪侧的工具,都按从长倒短的顺序挂在墙上。
比如他用来锄院子里墙边草的迷你锄头和迷你铁锹,补墙皮用的刮板,还有一把小拇指大小的指甲剪,挂在墙上,不仔细看甚至发觉不了,显得匪夷所思。
这里光线暗了些,宋竹扶起铁皮柜上挂着的那把锁,将原先挑出的钥匙插入,很顺利地打开了挂锁。
身后言若的视线立即投来。
他能感到她在靠近,微微抬脚在地上轻踩,于是一缕烟风飘向门口,带动着门,门便幽幽合上,并未发出声响。
宋竹央转过身来,于愈发暗了的视野中同她对视。他的瞳孔幽深,本该也浸入黑暗,此刻却因注视着她,眼中添了画面,反而变亮。
“宋老师。”
言若也盯着他,欲言又止,不知是否察觉到一丝不对劲,紧张地揪着裙侧。
宋竹央“嗯”了声,慢慢抬手,因为手指尚挂着钥匙圈,抬起时还叮铃铃作响。他这时感到兴奋,指尖越靠近她的肌肤,越能感受到因她灵魂拉扯吸引而产生的那股像是幻想出的酥麻。
就在他要进一步抽出她记忆的时候,手上突然一阵温热,愕然间,他看向那抓住他的双手,听见言若说道:“既然这样,那我就直说了。”
“可以收下我的工资卡吗?”
“宋老师,你收下这个,这是我工作以来的全部家当。”
宋竹央手里被塞进长方形的硬物,摸上去像卡片,他行动被打断,更听不懂言若在说什么,瞬间被反客为主,艰难地消化她字里行间的意思。
“魔法师答应我在雪侧的视频里出镜,他说自己正想找份工作,说着说着我才知道一直都是你在替他垫付房租,宋老师,他告诉我好多你的事,你帮了雪侧好多忙,可不可以收下这张卡?”
言若语气愈发诚恳,说着双手紧拢着宋竹央被塞了卡的那只手,“你真的好好,宋老师,雪侧对我来说很重要,你也是,我想报答你。拿去吧宋老师。”
她小心翼翼地、伤心地说:“不要走好不好?”
刹那间,因为她不带停断的吐诉,因这种示弱且近乎心碎的语气,宋竹央屏住了呼吸,或者说,因为大脑信息过载而短暂忘记了呼吸。
他的脑袋昏昏沉沉的,突然忘记自己本是对她充满敌意的,此刻只是想着:她怎么会觉得我要走?
又来了,这种莫名的怜惜,像被迷惑了心神。
宋竹央闭上眼睛,后退一步,后背撞在铁柜门上。他弄不懂,实在不懂,因为不明白便反复想,陷入循环。
她怎么会觉得我要走……她怎么……知道我不是他……她知道吗……我是……
宋竹央猛地睁眼,那一瞬空气凝滞,旋即无序涌动着,将这昏暗的空间扭曲成诡异迷幻的画幅,言若的手垂落下来,躯体内的魂魄被挤压着崩溢出来,她的面庞随即变得模糊,而记忆蛮横四溢,如同她生命力极速而逝。
他看见她年幼的脸庞,幼时孤身一人,但总是爬树捉虫,自娱自乐,少女爱笑,在孤儿院的空地奔跑欢呼,被领养时牵紧双亲手掌,此后便与江雪侧形影不离。
他们放风筝、画画、听音乐、打游戏、写作业……她见江雪侧哭自己也哭,哭得更厉害,要江雪侧安慰,她同养父吵架,冷战未结束便被弃养……
宋竹央感到疼痛,精神像被撕扯成两半,他不知何时咬住舌尖,嘴中很快充满血腥味。他脸色煞白,看见她回忆中已经出现自己的身影,那些魂丝在逃窜,撞碎成几粒尘埃模样,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够了。够了。
这里没有他想要的。
是他错了。
他混乱得不能自已,但仍试图在自己失控逃逸的力量中夺回主动权,气息紊乱纷扰,他看见言若整个人被雾霾掩盖,终于得以动弹,向前一步,伸手捂住她的耳朵。
宋竹央颤抖得厉害,几次折下膝盖,又一边强行收回力量站直,死死捂住言若,口中喃喃:“回去,回去,都回去……”
这呢喃似是咒语,将那些破碎的记忆和魂魄重新凝聚起来,回溯间,他的气息缠绕着她裸露在外的精气,收紧,拉回,引入身体,渡回她魂魄。为防力量刮伤她内里带来不可修复的损害,他温柔得几乎同她交融。
这一过程结束,宋竹央的心脏方才突地巨响,松开双手。这时,他神态中已悄然少去属于竹特有的那部分。
“言老师,回答我。”他语气比寻常多些温度,仍能听出颤意,“回答我吧,言若。”
他比任何人清楚他力量可能给她带来的伤害。因此他害怕,这种害怕来自理智,来自对竹力量的充分了解。
现在他再也无力去使用那股力量了,因他用这力量伤害了雪侧,也伤害了言若。
面前的言若仍保持注视他的动作,像具毫无生气任人摆布的玩偶,但她脸上的血色很快回归,像是因困倦而用力撑了撑眼皮,而后终于注入灵魂,露出一点疑惑,道:“我回答你吗宋老师?”她想,按问答顺序应该他回应她才对。
她觉得宋竹央的表情怪怪的,又隐约觉得他有些站不住的样子,想再说点什么,下一秒便听见他开口:“为什么觉得我要走?”
“我就是想,要是别的去处更好呢。”言若揉揉头发。
“我不走。”宋竹央轻叹,“雪侧还在等,我们取了二胡出去说。”
言若忙点头,后退为他让出空间。
他有些脱力,手中言若的工资卡险些没抓住,于是在铁皮柜上微撑一下,但未让言若察觉端倪,紧接着拉开柜门,让出身位,对言若道:“我手里有其他东西,麻烦言老师拿一下了。”
“一点都不麻烦。”言若于是捧起那柜中端放的琴盒。她等着宋竹央先走,眼神悄悄观察,见宋竹央动身往外走了,方才跟在后边,神情又有些忐忑。
她没发现原先掩着的门悄然半开,光线更亮,只觉得此时宋竹央的背影和侧脸看得更加清楚。
现在,不管是宋竹央、厄若修琉希、莫离塔还是艾卢姆,所拥有的力量皆因消耗不约而同变得捉襟见肘。
当宋竹央和言若回到饭桌,织意接过二胡和弓,沉默地抚摸,众人仿佛各怀心事,局面诡异的和谐。
江雪侧仍以为是自己点了首凄凉的乐曲把气氛搞砸,绞尽脑汁思索如何挽回局面,但这对现在的他来说还有一定难度,于是还是选择了一条相对来说不是很明智的道路。
他站起来鼓掌:“欢,欢迎织意表演!”
“欢迎欢迎!”言若配合地欢呼。
莫离塔和艾卢姆投来视线,像是对织意手中的乐器感到好奇。
而织意慢悠悠站起来,本是情绪不高,这时也配合地露出笑脸,摆起架势:“那就献丑了。”
他酝酿一番,手指回忆一遍指法,拉动了琴弓,弦与弦摩擦,发出一阵拖沓刺耳的声音。
难听得立即引来小鱼儿的注意。
然后他浑然未觉般哼起了歌曲,正是他平日常唱的“野虫魔龙,伊卡莱奇”。也不知他那样动听的声线怎样唱出如此难听的歌声,配合那咿呀作响的二胡声,让现场再度陷入静默。
二胡突然“der”地发出颤音,也许戳中了莫离塔的笑点,他噗嗤一声笑喷,嘴里的饭粒喷到宋竹央脸上。
“呃,我……”他要解释,却忽的听见织意唱破音,发出短促的“嘎”声。于是马上破功,笑出声猪叫,又迅速把笑声憋回去,憋得满脸通红。
他想向艾卢姆寻求帮助,扭头去看艾卢姆,发觉她瞪着一双眼,鼻孔扩张,唇角抽搐,显然也憋了有一会儿了。
“原来难听的歌声会令人变得丑陋。”小鱼儿看了眼艾卢姆,慢慢念出她心中所想,等艾卢姆震惊地看向他,他又缓缓道,“料是这样惹人喜爱的面容,也会因为鬼哭狼嚎而变得面目可憎啊。”
……这该死的心意一体的契约术……艾卢姆皮笑肉不笑,抬眸见着对面的江雪侧显然听见了,满脸惊吓。她冲他耸耸肩,朝小鱼儿的方向努努嘴,用口型道:“不乖。惯的。”
江雪侧呆呆地点了点头。
织意沉浸在音乐世界,没能听见这两句恶评,其实他拉曲子和唱歌时是富有情感的,只是毫无技巧。
一曲终了,稀稀拉拉的掌声,仍旧由江雪侧首先带动着大家鼓掌。言若大概是第一次听完,分明是第一个怂恿的,这时却说不出话了,尬笑几声,拍手的时候力道显得很虚浮。
“啊哈哈……今天就到这里吧。”
可怜的江雪侧到最后也没能拉回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