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好像不止他们两个人。
江雪侧是指,这里看上去只有他和宋竹央,空气寂寥。但过了那棵大树,被注视着的不安感开始压缩他的生存空间。
仿佛被人扒光衣服细细打量,而后那种放肆的目光又像是带着点温度,在他身体触摸,蜻蜓点水,落在他抗拒且不适的那条边界线上,如此覆着他身体,于是泛起阵阵恶心。
可分明是什么都没有的……又好像四面八方全是人。
……他好像疯了。
江雪侧将两手手指胡乱绞在一块,听见宋竹央开口:“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
他下意识回:“没有,谢谢你宋先生。”
宋竹央越走越慢,最后停下来:“我会等。假如哪天你愿意亲自同我说…”他看他,声音变得轻柔,“我会很高兴。”
平日看着连大动面部肌肉都嫌累的宋先生,听着连多加颤音都困难,舒展四肢都显得活泼的宋先生……竟然在轻声细语地安慰他!
江雪侧最受不了“柔情蜜意”,心里头筑起的那道塑料泡沫墙似的防线砰地一下被击溃,然后困在泡沫墙里的本我小人哇哇大哭地跑出来,流着鼻涕泡马上就要开始诉苦。
“宋先生。”江雪侧佯装镇定的表情马上垮了下来,“对不起,我不该骗你的,我不会骗人,骗人是最不好的。”
他苦巴巴的:“我好像疯了,我觉得这个世界不真实,这里有好多亮点,就像萤火虫一样的光点,每天都在闪,在暗的地方,我还能看见红色的眼睛,不是人的眼睛,还有,还有声音……”
江雪侧回忆在地下室听见的那阵吟波,学着“嗷呜”了一声:“嗷嗷的叫,嗷呜嗷呜的……而且有时候醒着,却好像睡了一觉,忘了或者错过了什么,就好像谁暂停时间,把我也暂停了……”
他怕宋竹央不理解,补了一句:“你也觉得奇怪对不对?这样看,我是不是应该早点去一趟医院?”
宋竹央的表情看上去有一丝怔愣。
江雪侧赶忙保证:“治好病之前,我会和你们保持距离。我知道我会伤人。”他退了两步,像电影里被枪指着的犯人一样举起双手以示清白。
一切都和宋竹央想象不同。
宋竹央本以为他是在那家快餐店受了欺负,又或者真的和织意吵了一架,但没想到困扰他的是那些这世界未曾有过的东西——包括他和织意。
光点、时间暂停、红眸怪物都不是幻觉,长久以来江雪侧都企图以自身经验来解释他们,比方说奇迹,再比方说超感官知觉。最后再难以解释,只能归咎于自己。
他像这样犯人般举着手,证明自己不会伤害别人,看着可怜。
该证明的应该是他们这些人,他们是没有身份的人,是卡在这世界喉咙里的不上不下的刺。
他们轻视江雪侧,利用他的迟钝,利用他的单纯,利用他的胆怯……江雪侧不会骗人,却不知道自己被骗得团团转。
“你没病。”宋竹央又重复了一遍,“你没有病。”
他这样笃定,江雪侧放下双手,不知该作何反应。
这时宋竹央又开口: “重不重?”
“什么,宋先生?”
“相机,我帮你拿吧。”
宋竹央靠近他,弯了点身子,替他把挂着的相机摘下来,相机绳挂在自己手臂上,很自然地转移了话题:“走吧,回家吧。”
你没病,是相机挂重了,我替你拿下来了,现在回家吧……是这个意思吗?
江雪侧很努力地做起阅读理解,尝试着把这些没甚联系的,碎片化的语言连在一起,最后还是没能想明白。
总之,宋先生是在关心他吧。
脖子轻了,身体轻了,确实整个人都轻松起来了。
他应了声:“好的,回家吧。”宋先生大概是不信的,但把心里话都说出来原来也不是很难,好神奇,和宋先生在一起就好像什么都能解决。
是不是因为他懂得很多,所以什么都理解。
不像自己,扭捏又矫情。
这样想着,腰板都挺直不少,周身被窥视侵犯的感觉也消失不见,江雪侧拍拍脸,跟上宋竹央脚步。
宋竹央不知为何越走越快,但始终没落下他太远,看着就像刻意要走在他前边。
他们那座小院里,小狸花从大门前喵喵喵地冲了过来,四肢慌乱摆动,声音听起来急得要劈叉。
“喵!喵喵喵!喵!!!”
江雪侧本能地觉得它在骂骂咧咧。哈哈,但这么一只可爱的小猫咪,怎么可能会骂脏话呢?
宋竹央眉头一皱。
猫言猫语落在他耳里,变成:“他喵喵的家被偷啦!”
“咋恁不要脸呢喵!”
“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狸花猫毕生所会之污言秽语全贡献给莫黎塔和艾卢姆,尾巴跑起来一颠一颠,声音也一抖一抖,它焦急地扒拉宋竹央的裤腿,猫爪子死死抱住他的小腿:“还是上次那两个怪人,他们是小偷,跑到家里去了!他们要把雪侧的房子偷走!”
宋竹央弯下身子,揪住它的脖颈肉,然后把狸花猫提起来扔进怀里,手搭上它后背和头顶:“冷静些。”他感受到怀里的豆沙面包发出气恼的呼噜呼噜声,很快不再挣扎,变得冷静。
“怎么炸毛了?”江雪侧凑过来看,“是不是上次伤口裂开了?是因为疼才一直叫吗?”
宋竹央凝视他的侧脸,思索片刻,道:“也许是饿了。”他一边说话,一只脚在地上踩了一下,踩起小阵风,这股风绕着他的腿上卷,颇有灵性地吹到了江雪侧面前。
江雪侧的刘海被吹起,额头洁白,他打了个喷嚏,吸吸鼻子:“楼上还有小鱼干。”
怎么感觉有点飘乎。
他听见宋竹央嗯了一声,小狸花从他怀里跳出来,落到地上,在自己脚边亲热地蹭着,在他蹲下抱猫的同时,宋竹央已经推开大门。
他不知道当光越过他照进暗处,宋竹央逆光,整个身影被盛大的烟幕笼罩,影影绰绰下浮现兽形。
那些幻影如同炉香烟冷,也是人的魂灵燃尽落下的烟灰,死气编造出鲜活梦境,这样一来,暂时蒙住了江雪侧的眼睛。
他若要跟上他,便会踏入他为他虚构的现实。
江雪侧抱起猫跟了上去:“宋先生,等织意和姐姐回来,晚上我们一起吃煲饭吧?”离开陌生喧闹的环境,江雪侧如鱼得水,自在起来,连面部表情和四肢都舒展开,“刚刚的事情可以暂时不和他们说吗?”
“好。”
宋竹央上了楼梯,“不怕我骗你吗?”
“不怕。”楼道太暗,江雪侧眯眯眼,然后头顶灯泡闪了闪,楼道亮起来——是宋竹央替他开了灯。
宋竹央叹了口气,为他盲目的信任。他不知道他或许是这世上最大的骗子。
最后一次,这是最后一次——竹会吃掉的那些记忆,再由央来补偿。
对不起,雪侧。
他再次回头,看见江雪侧软塌塌坐在楼梯口,头靠在墙壁上,白色墙灰粘上面颊。江雪侧双目呆滞,过了几秒,闭上了眼睛。
他真的睡着了,但某种程度来说,是身体睡着,而灵魂在另外的意境苏醒。那是宋竹央为他造的——以这栋房子为原型。
这世界的人创造了一种记忆法,名字叫做记忆宫殿,也叫利玛窦的记忆之宫,它用人熟悉的环境来设定记忆的顺序和位置。
以栖身的房屋为例,这里有路线,有房间,可以巡视,可以分解。
宋竹央也学着把家变大,将江雪侧引导到房间里去,江雪侧往哪处房间走,哪处就是亮的,而其余房间内存留的灵魂的部分,包括那些他为之困扰的记忆,就被留在暗处,暂待唤醒。
江雪侧的记忆房间不会为宋竹央设防,正因如此,很多过去已经如走马观灯,在宋竹央眼前放映过,他越了解他,便越开始远离这些呈在他眼前的“电影”。
今日他再度冒犯是有心之举,此刻他好像真正分离剥解,成为人和怪物。
人在哄骗傻小子,怪物负责潜入房间,小心翼翼地吃掉他们留下的“罪证”,再试图把记忆的留白拼接得合理……但他们却是为了同一个目标,为了那特有的,自私的人性。
所以他这时深深觉得,自己还是更像人的。
他更愿意做人。
要分神去做两件事并不容易,更何况,从那庞杂的记忆里抽出丁点,前提是不能伤害到江雪侧的灵魂。
人的灵魂是很脆弱的,扎破一点,都会像气球一样,一天天一天天,终有一天把气漏完。
于是便可看见四脚兽坐在房间角落里,听着隔壁江雪侧哈哈傻笑。
它耳朵抖抖,而后借着门缝的一丁点光芒,聚精会神,凝神屏气地用爪子去勾出一点点烟,像是眼花的老奶奶穿针引线,十分笨拙。
“用刀拍蒜多慢啊,宋先生,看我,呔!一掌!天!崩!地!裂!”
紧接着砰的一声,那边的江雪侧格外放飞自我,仿佛一掌拍裂什么,震得这边都开始晃动,穿针引线的怪物吓了一跳,蔫蔫耷拉下耳朵,耳尖的雾遮住嘴巴,过了一会儿,听见那边的宋竹央拍着手掌,说:“bravo,你掌心拍碎的蒜,完美的艺术品。”
这时它眼睛才弯起来,看着在笑。
雾气散开,兽放下心,抽丝剥茧,扯出几不可见的一丝魂烟,又哼哧哼哧工作起来。
—
莫离塔被胸口的热度烫醒。这个下午他坚持看完两张碟片,每一张里头都是挂羊头卖狗肉的十八禁惊悚片。
在他们的世界,神明的名讳会得到传颂,在口耳相传中神会有千万种化身化名,依据人类的想象,传说也会有千万种。
在他生活的世界里没有人是牛葫芦神的信徒,会不会神转换名讳,摇身被另外世界的信徒们虔诚供奉呢?
这里的人把关于神的传说都排演成戏剧记录下来,人人传颂,真是令他惊喜。
不过……好像有点太暴力了。
莫离塔目瞪口呆地看完两部R级片,最终一边精神迷幻地念叨着:“那年杏花微雨,你说你是……”一边收敛不住疲惫,游荡回江雪侧床边,一下跌进去,就那样趴着,顶着艾卢姆的呼吸声进入了梦乡。
他梦见公爵了。
公爵很生气,怒火滔天,影花被黑色火焰烧着,灰烬遮住城堡上空的天色,像是坟地里漫天飞舞的死人蝶,在为谁吊唁。
他直直往上举起长剑,双刃闪烁寒芒,血槽正由嵌上的一颗石榴石向下流直线型的血线,鎏黄金的刀柄护手,剑尾冠状镂空类人头骨的形状,十字型护手被卷棘草浮雕环绕。
“莫离塔?因托托比亚!下等贱民,胆敢违背誓言!”公爵脸色惨白,眼神冷漠,很快从他可见的肌肤上显现魔法纹路,如同线条切割人脸,像一只黑色画笔,将公爵整个人用黑线遮挡,看不出本来面貌,“我将成为新神,附庸无数,遗落的王室后裔必将成为阻碍,这是最后机会,主人的刀刃还在你手中,扔掉的话,凭你蝼蚁的意志,就别再回头。”
整座庭院瓦解,城堡坍塌,公爵身后有个女人,唇上血红。
莫离塔惊恐地跌坐在地上,一低头,一双死白的手正把那长剑塞进他手里,然后所坐位置一空,身体疯狂失重。
“啊啊啊啊啊!冰死啦!不对好烫啊!”
莫离塔哇哇大叫,一下子惊醒,手忙脚乱地想给胸口降温,抓皱衣料,恨不能撕出口子让胸口呼吸空气。
但那烫不为所动,烙在他的精神和灵魂之上。意识到是契约作用,他很快止住动作。
艾卢姆闭着眼,直挺挺坐起来,精准地给了莫离塔一拳:“吵死了白痴!”她打了个哈欠,先睁开一只眼,用食指往上提拉自己的鱼尾纹,随即彻底清醒过来,睁开另一只眼睛。
她咳了两声,姿态优雅地解开发绳,将碎发往后捋,十分用力地绑了个崭新的大丸子头:“这一觉睡得很舒服,我承认这是个好地方。白痴,你怎么了?做噩梦了……”
“艾卢姆!”莫离塔紧张兮兮地打断她,“艾卢姆,我刚才梦见公爵了,他在催促我们,他在给我们最后的机会,还有……主人好像离我们越来越近了。”
梦中虚妄再加上现实压迫近在咫尺,他整颗心狂跳,还未等他拉起艾卢姆逃跑,房间隔断的移门被缓缓拉开。
那根怀抱侥幸的弦一下断开。
高大男人从厨房的方向走近,他本能地跳下床,一个滑跪,怂得要命,在宋竹央脚边俯首:“主人我们错了。”
而艾卢姆的表情变化一瞬也堪称精彩,维持着仅有的一点姿态,默默下床,走了几步,也跪在莫离塔身边:“我出的主意,锁也是我烧的,和他没关系。”
“艾卢姆……”
“别吵了,要怪全怪我。”
“主人,地方是我找的,坏脑筋也是我动的,请您责罚我吧。”
“罚我!”
“不不不,请罚我吧!”
“说了罚我!”
“不不不,请别听她的,责罚我就好了!”
两个人争吵的声音越来越大,宋竹央的脚在地板上踩了一下,二人同时噤声,鸦雀无声。他居高临下望着二人后脑勺,出声:“什么时候闯进来的?”他们不敢看他,自然也看不出此时的宋竹央面露疲态,没甚血色。
莫离塔乖乖回答:“下午一点十五分左右。”他又补充一句,“这是外面的大四方形盒子告诉我的。”
“你还看了电视。”宋竹央用了陈述语气。
“……对。”莫离塔有些心虚,“只是看了一些传说故事,没有动其他地方。”
艾卢姆嗅嗅萦绕着的若隐若现的包子味。
“还偷吃了好吃的。”莫离塔马上交代。
宋竹央慢慢解开缠着的相机绳,把相机放在桌子上。
他环顾四周,没见其他地方有被破坏,只一眼望见被褥褶皱。
“马上离开这里,不要再靠近,永不让房子的主人再见到你们。”他走到床边拉平被褥,随即又走到莫离塔跟前,蹲下,“现在离开,看见我的朋友什么都不要说,哪里都不要碰。”
虽然他说的话没半个字在威胁,但不知为何声音微哑,这样一来便压迫感逼人,怂包莫离塔立即嗯嗯嗯地拉起艾卢姆,终于看向宋竹央,老人脸上挤出一抹笑:“主人,我们这就离开。”
他看见宋竹央面色,紧张地咽了口口水,暗戳戳想:哦呀,主人气得脸色发白。
艾卢姆则是又看了眼那张柔软的床,很快收回视线,压下心底那点依依不舍:只是张床而已,没什么无法舍弃的,艾卢姆,弱者才会贪恋温暖。
宋竹央不欲与他们多费口舌。
他来时看见门口那双做工极好但脏兮兮的皮鞋,料想这两位杀手过得不好,可他懒得调动所谓落井下石的情绪,也懒得共情。
他正消化方才吞掉的那点记忆,劳心费神,只是想着,从现在起安稳过日子吧,再多一点谎言都不需要了——他已经是这世上最大的骗子。
宋竹央按按眉心,颔首示意他们二人可以离开,但与此同时动作一顿。
寒气又钻入鼻腔,如同会转弯的针,在四通八达的身体内部到处扎。
他往阳台的方向看,这时听见一声颇为凄厉的猫叫。
是豆沙面包。
猫又叫了一声,叫声凶狠,莫离塔自动充当翻译机:“又是这条臭鱼。”他怕宋竹央误会,解释道,“是猫在说,又是这条臭鱼。”
宋竹央的脸色霎时变得有些吓人,似乎这时预想到即将发生什么,没有给莫离塔和艾卢姆再下什么指示,转身离开。
莫离塔不明所以,抹了把冷汗,刚想同艾卢姆说什么,发觉她满眼迷离,提着裙摆往阳台方向去。
“艾卢姆?”
艾卢姆没有回应他,脚步越来越快,光着脚在地上踩出巨大动静,最后几乎是冲向阳台。
义无反顾的模样吓坏了莫离塔。
他急急忙忙追上去,穿过客厅,从连接阳台的那扇小门追出去,便见到艾卢姆一个飞身跳起,从阳台栏杆上翻越过去。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毫无犹豫。
她的裙摆也翻转出流畅的弧线,在空中如同翅膀一般煽动。
可这里是二楼啊!
“艾卢姆!”莫离塔扑过去,没有抓住她,眼睁睁见着她往下坠。
那么娇小的一个,裙摆都仿佛能包住她整个人。
他几乎要伤心地落泪了,可又马上看见底下小院里,宋竹央不知从哪里冒出来。
宋竹央抬头看了一眼,伸手,恰好接住了从天而降的艾卢姆。
莫离塔叨叨着十指相交合拢:“噢!我的神啊!噢我的主人!我的恩人!我的性命都给您了……”
但下面的宋竹央脸上看不出救了人的喜悦,反倒有不悦一闪而过。
被接住的艾卢姆一个鲤鱼打挺从宋竹央怀里挣脱出来,神色痴迷,喝醉酒般向着外面跌跌撞撞冲,嘴中喃喃念着:“美人,你让我好找……”
哎呀,真是为老不尊。莫离塔这样想着,忽然觉得这场面十分熟悉。
于是放远视线,朝着街上望,看见了同样熟悉的身影。
白发这时如绸,因为光线,一侧银月色,一侧灰白色,长得拖在地上,覆在身上就像没能织造成衣的零落锦缎。
那男人仅隐□□有若隐若现的衣物,看着像是不着寸缕,身体隐约暴露在人视线中,线条硬朗,比例极美,写着色/欲。
只是惨淡透着死白的肤色给予这身体非人感,腰间又立刻长出鳞片,随着他呼吸也起起伏伏,看起来十分可怕。
他眼下的青较先前重了,那种糜艳感更加扑面而来,伴着空气中的湿气,他那带着锋利感的高而窄的鼻,鼻头也有弱棱角,轻翘着仿佛沾染上细小水珠。
同时唇瓣微启,唇珠红血珠般小巧,嘴里也像吐出寒气。
就像从水里钻出来的,湿答答的,惑人又骇人的鬼。
那双红眸看着的是他身侧,趁虚而入掳走的江雪侧。
“厄若修琉希。”宋竹央念他的名字,语调发冷。
厄若修琉希这才向他看去,手臂却环上江雪侧,将他往身上搂,像是在宣告所有:“上次你说的,我不懂。”他知道在墙角躲着那只不愿食用他身体的猫,“小狸花和他一起走了,但他把我落下了。”
此时艾卢姆已经神志不清地趴倒在厄若修琉希身边,她晕晕乎乎站不起身,因为没有力气,所以格外想在他身上咬上一口,可是面对他意乱神迷,思绪全然被他掌控。
厄若修琉希又道:“我只要一个就好了。”
他踢踢艾卢姆,却听见宋竹央说:“不要她,只要他。”
宋竹央走近,最后站在厄若修琉希面前,忍耐着深入骨髓的阴冷,把尚在梦里的江雪侧往回拉:“她你拿去,他得跟我回家。”
这时莫离塔也已经下楼往这边赶,压抑着恐惧,忙不迭喊:“那个!她可以让我领回去吗?我我我是指地上的那位女士!”
他也不知道他们说的什么他她指的是哪个,但看样子艾卢姆好像没人要,那他可以先捡走吧?至于西瓜头……谁稀罕谁争去。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宋竹央同厄若修琉希僵持。
厄若修琉希睁大红眸,踢踢艾卢姆:“她是我的孩子。”这样一来他的表情便看着无辜,仿佛对宋竹央问出这样的问题感到不理解。
成了他的同族是藏不起来的,再者父亲寻找孩子再正常不过。
宋竹央立刻明白他是跟着莫离塔和艾卢姆来的,眉脚一跳,头也不回道:“后面那个我也不要了,你拿去。”
莫离塔脚踝一扭,惯性一个滑跪,哭唧唧喊着:“主人饶命,主人不要不要我。”原来他也没人要,呜呜。
厄若修琉希不说话了,他只是看着江雪侧,眼睛一眨不眨,把年轻男人不设防备的睡颜盛进眼底——
这就是透明的琉璃,澄澈,没有色彩,抽离在空间之外,声色光影只是捉住他,却无法沁入,是清明微凉的,但也有暖意。
在原本的世界,厄若修琉希是人口中最为上品的鱼奴,是深海的唯一。
他擅长装人,在人群里挑选他的族人,那些人前赴后继跳入大海,大部分都成了白花花肿胀丑陋的尸体。
后来他蹲坐在岸边,在那些洋溢着幸福笑容的尸体中间发现一块透明的琉璃。那样特别,没有生命,可是美丽。
他带着它往岸上走,这一次走得格外远,一直走到豢养鱼奴的贵族府里,他们告诉他这是一种人造水晶。作为代价,他换给他们一块心口肉。
那种感觉应该叫疼,但他只是又披上人皮,回到岸边坐着发呆。
人造的……他也想造一块。
造一块厄若修琉希的透明琉璃,永不会变。伴着他在流动的波光里,伴着他在漫长的静谧中……这样他就不会是那唯一的唯一。
“不要了,都不要,就要一块透明琉璃。”
厄若修琉希说话时身上气息骤然变得邪恶,如同宋竹央在漫画家记忆中感受到的力量,浪潮般席卷而来,就像海虫蠕动着,在全身上下爬,蛞蝓钻紧头触角,恶心得让人几乎把心脏呕出来。
他厌倦了等价交换,再度拉起警戒线。
粘稠,腐烂,拉着宋竹央,要把他溺死在这汪深沉不见底的大海中。
这样寒气逼人,最重要的是阴邪瞬间撼动宋竹央意志。
一瞬间,在梦中酣睡,一无所知的某位年轻男子,被极速拽离梦境,冻得浑身发抖。
厄若修琉希浑身鳞片也陡然竖起来,底下粘连的皮肉扯开,血珠就如同藏在蚌壳里头的珍珠,渗出成形。
但很快新生的皮肉长出,细嫩、透着浅粉色,下头的血管也正紧张地跳动。
他期待他睁眼,那张脸上将露出对他的依赖痴迷,为这一瞬间,他思索本该准备盛大的迎接礼。
“主人,您的西瓜……朋友好像要醒了。”莫离塔蹲着潜行至艾卢姆身边,在她脸上焦急地拍了两下,“但糟糕的是,这位女士还不大清醒。”他频率极快地拍打艾卢姆脸颊,发出的声音像海狗拍肚皮。
江雪侧似乎马上要醒了,胡言乱语,在说梦话:“冷……要下雪了,吹掉蜡烛,离得远一点,走……不要堆雪人……”
也不知他梦到什么,表情看上去很难受。
莫离塔小心翼翼观察宋竹央和厄若修琉希的神情,直觉情况十分不妙,狠下心加大力度,打红了艾卢姆半边脸:“走了!走了!你清醒点!”
喉头漫上血腥味,宋竹央绷直嘴角,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恼火。
他一只手把江雪侧往身后拽,又往前两步,很罕见地直接上手,手掌心抵着厄若修琉希额头,将他往后推:“走开。”
宋竹央不想同他浪费时间了:“为了把你在他记忆里留下的烂摊子处理好,我费了很大功夫。所以不要死缠烂打,走开,走远一点。”
厄若修琉希对人似乎没什么边界感,被推了一下倒不生气,就是倔强,手还是死死拽着江雪侧。
莫离塔看在眼里,觉得二人像在争夺破布娃娃的小孩。
哎哟,西瓜头,真可怜。那胳膊现在被一左一右拽着,万一这两位不小心使劲,那就是……“啪!”
他正走神,突然听见啪的一声巨响,吓得闭上眼,以为江雪侧真如他所想被扯开一分为二了。
但很快手掌心痒痒麻麻,他反应过来,马上睁开眼,低头看去,见艾卢姆半边脸迅速肿得高高的,红如猴子屁股。
原来刚才那声响是他下手重了,在艾卢姆脸上打出来的。
犹记得先前她陷入昏迷,他也是这样没控制好力道。噢!他发誓不是故意的。
只不过先前能糊弄她是主人打的,现在……
莫离塔心虚,把手藏到身后,而艾卢姆难受地哼哼两声,眼神很快清明起来。
她真的被打醒了。
“艹!嘶……又是谁暗算我……”艾卢姆先是抚太阳穴,紧接着摸向高高肿起的脸颊,倒吸一口冷气。
她想站起来,顺手抓住厄若修琉希脚踝。
很冰很滑溜的触感,不像人的皮肤,令她一时没找到着力点。
但好在这腿够长。
她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一手抓小腿,一手抓住厄若修琉希的长头发,一个猛用力,颤巍巍站了起来。
“怎么这么冷,莫非这里的天气也像玛格家的那些老头吹胡子瞪眼,脾气臭……该死,我的鞋呢?”
艾卢姆抬起脚掌,脚底板已经变得脏兮兮,她嫌弃极了,正想再说上几句,抬眸,对上厄若修琉希的脸。
电光火石间,她忆起方才发生什么:“……饿了小东西?”
厄若修琉希看着她,过了两秒,竟然“嗯”了一声。
莫离塔咳嗽,低声提醒:“上次搞错了,这位的名字应该是厄若修琉希。”
“管他休不休息,削不削皮的,公爵的契约有神眷,不可斩断,你对我用了什么幻术?还是用了什么障眼法蒙蔽了契约之眼?”
不等任何人回话,她像是为增加气势,纤长的脖颈笔挺,如同蓄势待发要啄人的大鹅:“事不过三,你那点小把戏我已经看穿,承认吧,你那点幻术只是为了遮掩,要知道,火最能感觉风口。”
莫离塔充当翻译,十分贴心地向在场各位解释:“她的意思是——我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您的力量正在流失这回事……”
“斩断孽缘!”
未等莫离塔说完,艾卢姆新仇加旧恨,眼下魔法烙印如岩浆喷涌。她手掌虚握,而空气中火星狂舞,那把大剑就着扭曲流动的空气逐渐成形。
眼见要成一场闹剧,江雪侧假如醒来,一切必前功尽弃,宋竹央收紧五指,眼瞳中的黑雾蔓延开来。
实话实说,忍无可忍。
要鞭笞他们的灵魂。让罪孽、深不见底的恐惧去咬碎快乐和理智,去打上死结,灵魂挣脱不出躯壳,再去揉碎,用这双手,粗暴地、残忍地,全部揉碎……
一时间,宋竹央背后的空气也变得狰狞,剑拔弩张,莫离塔头皮发麻,默默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不要再打了!”
江雪侧闭着眼,突然回光返照般大喊了一声。
他挣扎两下,猛地睁眼,目光呆滞,扭头对厄若修琉希道,“再冷,也不该拿别人的血来暖自己。”
这是……他们最近看的那部电视剧里的台词?
宋竹央知道他还没清醒。
而厄若修琉希兀的收手,拿手心捂住嘴里溢出的那一口寒气,他闭了闭眼,这样一来血色便全被遮挡。
鳞片竖立,强行在身上开了口子,而后那些鳞片便如同被□□吞噬,扎进皮肉,融入身体。
他的身体开始缩小。
全身上下的骨骼发出折断挪位的声响,他在颤抖,不是因为疼痛,是因为肌肉本能回应骨骼的变化。脚尖到头骨,他被打碎重来,整个过程迅速,因为长发庇护,他呈现在外人面前的姿态不会太过丑陋怪异。
厄若修琉希捂着嘴的手抽搐,在脸上抓出几道红痕,那只手也在变小,好像僵青的尸块缩水。
那手看上去毫无温度,即刻变得小小一只,却始终捂着嘴——不知是因为江雪侧那句话,还是艾卢姆所说的,要堵住力量流失的风口。
他越来越小,变回小鱼儿。他试图堵住“风口”的动作徒劳,使他此刻成了只剩可怜的孩子。
小鱼儿望向艾卢姆,放下手,语调平静得吓人,不带半点痛苦:“下次变回厄若修琉希的时候再离开吧。”
他朝她伸出双臂,像在索要一个拥抱,“带着小鱼儿留在这里。做得好的话,就给你奖励。”
他的话像魔咒,艾卢姆眼神失焦一瞬,眼下烙印黯淡消失,她用以斩断孽缘的大剑裹上一层寒霜,火焰也无法融化,最终悻悻退场。
待她回神,怀里已经抱了个娃娃。
“啊哦,看来是斩不断的孽缘,新的契约之线打了死结。”莫离塔早有预感,发出感叹。
艾卢姆几乎咬碎一口银牙:“蠢货,先想想怎么解绑。”
“假有一日我们能斩断与公爵的契约,那这二位大人的契约自然也有法可解了。”
“……”
“当然,二位愿意主动解除契约的话,即刻便可解绑了。”莫离塔谄媚地看看宋竹央又看看小鱼儿,眼神中带着期待。
宋竹央压下方才因盛怒而迸发的力量,没有理会莫离塔。
他看见江雪侧晃悠两下,眼神中逐渐有了内容——意识回归。
—
醒来前,江雪侧已经完成了巴掌拍蒜的挑战,正和梦里的宋竹央探讨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这时梦里的宋竹央动了,缓缓看来一眼,仿佛在看白痴,和刚刚认真说“当然是先有蛋,因为蛋是椭圆形,每一颗行星都是沿着椭圆形轨道环绕太阳的,这是定律,鸡是什么形状?鸡是鸡形,不是椭圆形”这种一本正经的胡话的样子截然不同。
就好像……他变得很正常。
有柔和的光点模糊,融入日晕月晕,某些记忆如沙般被吹散了,织意和宋竹央的脸也看不清。他们走着走着失散,街道天旋地转。
江雪侧感到身体在轻轻摇晃,晃着,就像童年坐在秋千上晃,姐姐的手在他背上推,力道很小,像是挠了一下,他仰头看天上的太阳,蝉鸣叫得厉害,于是头便晕了。
“雪侧。”
这声音很耳熟,是他认识的某个人,奇妙的是,这人唤他时似乎没有情绪,但他总觉得在梦里也听过,听过他的名字从人口中风一般刮过来,非常非常热烈,刮得他都站不住。
江雪侧像海底花了千万年上升的石头,终于被浪花拖至海平面,硬邦邦地又晃了两下,然后仅剩的一点记忆中的景象也被当空烈日晒干,石块砰地炸裂开来。
他看见了宋竹央的脸。
他正拉着他的胳膊,脸色看上去不大好,手也有些发凉。
江雪侧知道自己刚刚走神了,带着歉意道:“宋先生,我走神了。”
旁边站着两位老人,其中一位抱着孩子。
他残存的一点印象为使空缺合理,自动地拼接在记忆最后:他和宋竹央下了车,经过那棵大树,一前一后走到家门口。
老爷爷老奶奶可能是在某个角落里等了很久,也可能是从背后跟上来,他一转身就看见他们。
老奶奶怀里的小孩睁着大眼睛看他,可爱是可爱……只是江雪侧不懂怎么逗孩子,换句话说,他不懂怎么让孩子高兴。
所以还是避着些。
他收回视线,小声问宋竹央:“宋先生,是你认识的人吗?”不会是亲戚吧?那样的话一定要好好招待,不过要怎么招待……这里很久没来过客人了。
他没什么经验啊。“要不要请他们进来喝杯热水?”
“不认识的人,不用理会。”宋竹央表现得颇为冷酷。
江雪侧哦了一声,见宋竹央转身离开,也跟上去。
可这时身后的老妇人突然中气十足:“呔!请留步!”
江雪侧惊讶地扭过头来,见到妇人一手端着娃娃,一手作尔康挽留状。那位银发老爷爷也一手捂胸口,一手浮夸地往他的方向抓了两下:“噢~亲爱的先生~请不要这样狠心赶我们走~”
艾卢姆眼疾手快,对菜下碟,挤出两滴鳄鱼的眼泪:“我们四处漂泊,找不到住处,好心人,请允许我们租住在这里。”她插着小鱼儿两腋,把孩子举到江雪侧面前,“孩子好几天没睡过好觉了。”
小鱼儿眨巴两下眼睛,小手抓住江雪侧一撮头发:“哥哥,别赶我走。”
这场景,总觉得似曾相识。
江雪侧还在发愣,身后宋竹央出声:“雪侧,这些人来路不明,不要轻信。”
艾卢姆嘴角一抽。
莫离塔欸欸欸三声:“年轻人!话怎么可以乱说呢!我们一把年纪了,夫妻俩带着小孙子还能坑蒙拐骗不成!你,你这儿不是招租吗?我们又不会白吃白住……”他又开始抽抽搭搭,“要不是来到这儿人生地不熟,想要找个安身的地方,却处处受欺负……”
老头脸上皱成一团,哭天抢地:“哎哟喂,我门的命好苦啊!实在不行,收留我这苦命的小孙子吧!”
艾卢姆见江雪侧的表情明显动摇,也学着哎哟哎哟喊起来,把小鱼儿怼到江雪侧怀里:“收留他吧,收留他吧,呜呜,太伤心啦……”
他们装作没瞧见江雪侧身后宋竹央越发阴沉的面色。
老人的哭声听着揪心,江雪侧没能识破他们拙劣的演技,眼神中满是同情。
听上去太惨了吧……好可怜。
“呜哇呜哇。”莫离塔和艾卢姆两人加一起凑不出五滴眼泪,光打雷不下雨。
呜哇个鬼。宋竹央攥紧了拳头。
还是用暴力解决问题好了。
艾卢姆本能察觉危机,哭不出来,急忙对江雪侧道:“不然,就先收留我们一晚,住杂货间也行。”
江雪侧想去看宋竹央——他怕他为难。
但此时忽的想到收留织意的那天,宋竹央曾对他说过:
【不必看我脸色。】
对啊,是宋先生告诉他,他是可以自己做主的。
面前的老人同小孩看着实在可怜,又很不像坏人,脸上看不出一丝阴险狡诈,虽然确实有些可疑,但假如是真的呢?他们身上的衣服这么脏这么旧,这孩子甚至……连衣服都没有……
就这样赶走他们的话,会不会明天就在社会新闻上看见他们,比如——
【老人和孙儿横尸街头,胃里竟没有一粒米】
【老人和孙儿沿街乞讨,这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天哪。
如果就一个晚上,就留一个晚上。
应该,不会有问题。
没人知道江雪侧在脑海里想象了什么,只见着他很生疏地伸了食指,在小鱼儿脸上轻戳:“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小鱼儿盯着他指尖,伸手抓住:“我是小鱼儿。”
小孩的肌肤柔软,又很温暖,这种感觉很奇妙,江雪侧不敢抽走手指,仿佛那样会伤害到小鱼儿。
他轻声细语:“小鱼儿,和爷爷奶奶在哥哥家住一个晚上,好吗?”
马上收到来自老头老太的灼热视线,他不自在地闪躲,然后想到什么,又挪回视线:“我和我的朋友都不是坏人,也不是骗子,绝对不会骗你们,爷爷奶奶,不介意的话,你们就在这里待一个晚上,好吗?”
本想借着老人身份道德绑架一番,没想到反被允诺,莫离塔和艾卢姆都被江雪侧这副傻里傻气的样子唬了一唬,愣愣点头:“哦,哦,年轻人,当然放心,放心……”
这就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