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侧正挤着番茄酱,因为在想事情,已经挤干了还是捏着空包装在发呆,直到面前怼上一根粘着鲜红的条状物,他心脏漏跳一瞬,很快发现是织意拿了一根粘上番茄酱的薯条要递给他吃。
没做多想叼了过去。
“好吃吗?”
“好吃。”
江雪侧并没有在想刚刚受到店员冷眼的事情,他在想的是另一件事——幻觉。
可能是因为填饱了肚子,原先一片混沌的头脑逐渐分明清楚起来。他现在几乎可以肯定自己的精神出了些问题,不然最近这些闪闪发亮的光点是怎么回事,还有就是,一种不真实感越来越强烈。
是太久没有社交,和社会脱节的缘故吗,究竟哪里有点不正常……
他一如既往忽视掉织意精准抓住食物的动作,放下空的番茄酱包装,手指触到饮料冰凉的杯壁,向后缩了缩,心想:好冰。
江雪侧低头喝了口果汁,紧接着织意往前伸伸手,他便把果汁往前推,正好碰到织意的大拇指关节。
织意于是自然地凑上去,也喝了口果汁:“真是凉爽啊小先生。”
他撑着头看江雪侧,可以看见江雪侧的轮廓。
“是啊。”江雪侧则是望见他滑到胯上的腰包,思索着是不是该提醒他往上背紧些,毕竟里头有手机有证件,如果丢了会相当麻烦吧。
他这样想着,慢悠悠站起来,要绕到织意旁边去帮他提一提腰包,但未等到他进一步行动,织意已经坐直身子,把腰包往上一拽,拉紧了肩带。
江雪侧愣了愣,坐下来。
“您觉得我去卖唱如何?”可是织意马上摸了那根粗树枝往地上一撑,仿佛与他毫无默契,站起身来。
屁股才刚沾上凳子,江雪侧默默又从凳子上站起来:“这有点难。”
他这时暗自庆幸织意看不见他的动作,但也没有想过织意或许是刻意在逗他玩。
而假盲人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眼底满是笑意,神色舒展,十分愉悦地对江雪侧说:“好,那就只唱给您听。”
今日的江雪侧仍旧不忍心告诉织意,其实他唱歌并不是很动听。但他的包容度出乎意料的高,至少远高于宋竹央,每次也都能龇牙咧嘴地把织意唱的那几首歌听完。
那应该是他家乡的歌谣吧,带着很多听不懂的名词,不过有几句听多了倒也记住了——
野虫魔龙,伊卡莱奇埋葬着的山丘,鬼魂祭出心脏,扑通扑通,正与那里来的客人互相挑逗……
“羔羊只要花,无法跳出圈套的傻瓜……”江雪侧哼哼两句,也哼得难听,因为织意唱的调子就是如此,算是师傅带徒弟,他既学了调,也学了那股子难听劲。
意识到哼出声,他脸微微发热,看了看织意,见他一脸赞赏,甚至要抽空为他鼓掌,赶忙道:“宋先生说不定已经结束了,我们要不要去找他,再问问他的意见。”
小孩子遇到挫败即使不哭闹,也总会下意识去寻找家长的帮助。
织意点头:“您和我想到一块去了。”这里的店员太不友善,他不大接受咄咄逼人,更不喜欢为讨份工作,还要让小先生不自在。
宋先生懂得多,一定知道在哪里工作能让小先生高兴。小先生高兴,他自然也高兴。
没有经历过这世界社会的毒打,织意天真地认为在这里工作会是相当有趣快乐的事情。
但实际上,作为打工人,大部分人很难快乐。
不远处收银台的店员本就因为惊疑暗中观察了许久,这时见到坐在那儿细嚼慢咽有一会的二人像是要走,终于下定决心要一探究竟。
刚刚那个叫什么雪的年轻人,真的就像面试时回答的那样,一个人又站又坐,上上下下,看起来呆头呆脑,精神不太正常。
还有那个,那个面试的时候讲话拗口,莫名其妙吹彩虹屁的瞎子,抓汉堡喝饮料的时候,手部摸索的动作会不会太敷衍了?
怎么看都觉得在装瞎啊……
太可疑了。
果然是骗子吧?店员神色同时夹杂凝重和鄙夷:“不会已经偷走什么东西了吧……”
其实他一开始就对那瘦小子看不上眼。
至于为什么,大概是内心本就不喜欢那种灰扑扑的不起眼的存在,那种看着什么都不懂,小心又单纯的样子,令他忍不住也想像在平地上见着石子一样踢上一脚,越远越好。
店员目光紧随,招呼同伴暂代收银工作,心中一个具体的想法成形,向江雪侧和织意走去。
“那位棕金挑染的客人!”他加快脚步,发现瞎子搀着瘦子往外走,没有回头。
于是变走路为小跑,又喊:“那位挂着相机的客人!”
瘦小子也不回头,迟钝得浑然不觉得在喊他,倒是其他客人听见都不约而同向他瞥来,令店员嘴角一抽。
“刚刚面试的两位!”店员总算抢在他们推门前拦在门边,再度正面对上二人,换上一副不太真诚的笑脸,“稍等,请稍等。”
江雪侧缩回推门的手,视线微闪,安静地等待他继续。
店员不动声色瞄了织意一眼,开口道:“额,是这样的,可以再看看二位的证件吗?”他编了个略显敷衍的理由,“我们这边面试过的都需要记一下信息,说不定下次缺人会联系你们。”
其实是想看看他们一直背着的腰包里有什么。
江雪侧睁大眼,惊讶于自己还有机会被雇用——虽然是后备人选。
他看向身旁的织意,见到他正抬起下巴看人家,嘴角翘着。
没有想过织意是在冷笑,也没有抓住织意眼底一闪而过的讥讽,江雪侧转而对店员感动道:“谢谢。”织意也很高兴吧。
“呵呵,不用谢……这位先生眼睛不太方便,不如我来帮忙吧。”店员不大想理睬江雪侧,只紧盯着织意腰间的深蓝色腰包。
他说着便将手伸过去,竟显得有些急不可待。
江雪侧没觉得不对劲,松开织意的手臂,一边从自己口袋里摸出身份证一边道:“谢谢。”
织意能听出店员语气中隐藏的不耐和鄙夷,也能看见他的那些没有礼貌的小动作,比方说小先生讲话时晃着扭开头,再比方说无声嘲笑时肩膀耸动。
虚情假意。
他护着自己的腰包,拿树枝在店员身前一挡:“不用了。”然后把江雪侧递出身份证的手也一挡,相当直白地说,“小先生,他奇怪。”
死骗子,最奇怪的是你们吧。店员暗骂,动作不停,依旧伸手要去拉开织意的腰包:“这话说的……”等搜出什么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他推开碍眼的树枝和挡道的江雪侧,飞快抓起织意的腰包,一边扯着一边狠狠拉开腰包拉链。
由于过于粗鲁,让差点摔倒的江雪侧刚稳住脚步就扑上来抓住他的手,喊得颇为焦急:“你不能好好和他说嘛,还有他看不见,你要小心一点,不然他会受伤!”
这样着急,更让店员觉得他在掩盖事实,心想:好啊!果然有猫腻!又猛地推了他一把,紧接着把那腰包口撑开,往自己眼前拽。
“里面一定有……”他胸有成竹,胜券在握,可在看清包内场景时表情一瞬凝固。
包内有一张身份证,一部手机,除此之外……
店员逐渐瞪大了双眼,因为他看见那张身份证被碎芒托起来,正在包内悬浮,然后手机屏幕亮起,锁屏界面仿佛湖面泛起涟漪,下一秒光点涌动、溅跃,如同烟花一般炸开,半路凝滞,既而柔缓地飘荡起来。
他抬头,正对上瞎子那双好看得如同宝石的眼睛,那里面印着他诧异的脸,幽蓝宝石正在绽开,发育解理,裂痕延展交织,溢着皓月流光,这样美,却把他眼中的他印得支离破碎。
耳边有像风铃的声音,是碎玻璃串起的风铃。
叮,哗啦啦……哗啦啦……
“您看见了什么?”
瞎子嗓音温柔,握住他的手腕,食指按在他的血管上,那位置立刻发烫,仿佛被灼烧,店员浑身一颤,发觉视野中的一切也像被融化,被升起的光晕包裹,红白背景墙褪色,人影模糊虚化,这些画面都仿佛被揪成一团,浸泡进他血管处的灼热和金银光之中。
目眩神迷,熟悉的一切化为虚无。
“我看不见了……我看不见了……我看不见了!”
店员满脸惊恐,克制不住尖叫起来,心内恐惧难以压抑。无形的手在触碰他的肌肤,那是危机感,是不安,是只有在无可视物的虚无中才能感受到的来自四面八方的威胁……
他浑身战栗,想要逃离却不知该如何动弹,然后他意识到一个事实——这就是瞎子所体会的世界,无可遁形,无处可逃。
织意把江雪侧往身后拉了拉,以免店员突然发狂伤到他。
而江雪侧尚未理解发生了什么事,脑内只跳出一个词:抓马。哦不不不,是戏剧化!
等一等等一等……假如是突发恶疾呢?怎怎怎么办?对了,叫救护车吧!
想到这里,他手忙脚乱掏出手机要拨打急救电话,抬手时手背撞在垂挂的相机上,只听咔擦一声,闪光灯亮了一瞬。
他还没反应过来,便听见耳边叮的一声,那道闪光像游戏里十字斩特效一样向他眼前劈来。
可他没有被劈成几瓣,那一道光斩在他吐出下一口气之前消失了。
那边因为店员发狂般的喊叫,人们已经逐渐聚集起来,就像蚂蚁包裹着糖霜,不安分的触角心照不宜交换信号。
而店员的同伴也总算闻声而来,但见到他那副要死要活的样子,也吓得不敢上前,没了伶俐劲,机械地喊着:“你怎么了”“你没事吧”“你冷静点”。
织意本就是吓吓他,再说了,他可没有夺走人眼睛的本事,但这人比他想象中反应还大,一时又觉得没意思,于是收回施在他身上的那点魔法,拉起江雪侧,趁着别人围成一圈看热闹的功夫,带着江雪侧推门离开现场。
店门关上,将里外隔成两个世界,少了吵闹声,也少了探究的视线,周围再度变得祥和清净起来。
“小先生,我说的对不对,那人确实好奇怪。我们……”
他停住,往自己左手边看,看见他的手正被江雪侧掰开。
江雪侧站得离他远了些,像是刻意躲闪。
织意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无措地站在原地,随即又慢慢向他靠近,伸出手来:“小先生……”
但这次江雪侧仍旧躲开他的手,强装镇定:“织意,我手上有东西……你慢慢走,我会给你指路。”
可织意分明看见他两手空空,是没有拿着什么的姿势。
小先生骗人……他眼中的光迅速黯淡下来,眼眸微敛,像被主人抛弃的小狗。
他不明白江雪侧为什么开始躲避他,是因为被吓到了吗?还是在怪他浪费了机会?
躲在腰包里的魔力因子萎靡不振,为了补充能量似的互相吞噬,最后剩下一团核心,黑黢黢,皱巴巴。
江雪侧原先周身暖洋洋,现在却觉得有些冷,他六神无主,不敢靠近织意。
幻觉出现了,出现的频率那么高,又那么真实,最近一个月来总感受到的那股不协调感如有实质。
胸口斜切的那道疤痕隐隐作疼,应该是心理作用,可他想起镜子里的自己,想起他握着刀,发了疯似地驱赶幻影,它们枕着他的后脑勺入睡,也在他耳边笑,他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却时常会看见没有指甲盖的手血淋淋,在他心口画圈,看见扭曲的人影在房间里游荡。一到白天,光线模糊他的视线,他看不清人脸,认不出人,草木皆兵。
那时他很危险,他们害怕他伤人,就把他锁在阁楼里。
江雪侧很害怕,害怕让织意受伤。虽然现在的他和从前的自己已没有过多相似之处,有时回想过去,也仅仅像在看一场恐怖电影。可他还是理智地觉得自己有病,一直这样觉得。
我果然有病,精神病,还发病。
江雪侧攥紧拳头,攥得疼了又松开:要离他们远一些。然后,梳理好一切再告诉他们。
会好起来的。每个人都不会受伤。
嗯,会好起来的。
店内骚乱似乎停止,陆续有人推门离开,走得匆忙,带着埋怨,有的撞在织意肩膀上,想向拦路人发泄不满,都在发觉是名失魂落魄的瞎子时神色复杂,憋着口气忿忿离开。
“真是倒霉,这家店是不是风水不好……”
客人们嘀嘀咕咕经过,江雪侧立即如受惊的兔子跳开。他忧心忡忡看向织意:“织意,不要害怕,我就在你身边,可以往前走。慢慢来……慢慢来……一,二……”
织意双手抓紧树枝,嗯了一声,他委屈巴巴,甚至眼圈都红通通,听话地往前走了两步:“您是在和我玩数步游戏吗?”
江雪侧愣了愣,猜测也许这样他就不会害怕,哄小孩似的应他:“是啊,我们玩数步游戏。”他说着跟上,远远地看他,“我跟上你了。”
“数到六百五十四步的话您会回来吗?”
“我在的。”仿佛见到自己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因为害怕在哭泣,江雪侧心中愧疚,“对不起。”
而此时,宋竹央和言若也已经逐渐靠近目的地。
正如江雪侧纠结地看着瞎子走路,宋竹央也正无奈地看着言若沉浸式数步。
“宋老师,再怎么想都觉得你一定是算了步数和距离才知道我什么时候到的!等等等等,我数到多少步了?这要好好算算……”
今天莫非是什么国际数步日吗……这时宋竹央后知后觉想到,假如真要看步数,打开手机软件的运动步数排行榜不就一清二楚。他叹了口气,偶尔觉得自己成熟得和幼稚三人组格格不入。
这时之前飘进织意耳朵里的那缕神魂突然开始产生波动,同金币契约传来的那股痛哭流涕的激动感不同,这头的情绪似乎比较沮丧,而且压抑着怒火。
这在假盲人身上难得一见,他轻勾手指牵引魂烟:“被欺负了?”他不觉得织意和江雪侧会闹矛盾,想来是找工作受了打击。
“八千步了?这么多?”
而言若听岔他的话,还完全在另外一个频道。
步行街宽阔漫长,他们抄的这条近道有花丛和树木,隔了一段距离很规整地栽种,装饰道路,行人从树荫下穿过,风吹发丝,树影摇曳,不远处喷泉“哗”的一声,从不同大小的喷泉口喷出几股水柱,看着清凉澄澈,阳光下晶莹。
再往前走,便可从侧面见着那熟悉的西式快餐店面,有穿着爆炸头小黄鸡玩偶服的工作人员在分发传单,可能是品牌吉祥物,先前没见过。
宋竹央转移视线,既而一顿。他看见织意和江雪侧离得有段距离,虽是平行,但乍一看像在僵持。
他抬了抬镜框,分析不出他们两个要怎样闹矛盾。
言若看见江雪侧和织意,高兴地扔下自己给自己布置的计算题,朝他们跑了过去。她一路小跑,裙摆碍手碍脚,于是提起裙摆,脚底皮鞋哒哒哒响着。
“雪侧!魔法师!嗨呀!”
“姐姐!”
话音刚落,言若便将江雪侧拥进怀里,久别重逢般揉揉他的西瓜头:“小侧侧,怎么样?找到兼职了吗?”
江雪侧浑身一震,用力将言若推开,站远:“姐姐,你们来的正好,我我我临时有事得先回家一趟。”他不是很会说谎,僵硬地转过身掩饰心虚,“那么,织意就拜托你们了。”
还未等言若回话,他闷头往前跑,跑得不快,但可看出很努力在跑。
平时不是见他窝在床上就是坐在客厅里,还有做饭的时候站着……几乎没见他跑动过。这回真像是有什么急事跑起来,让人觉得新奇。
但他说谎的样子太明显,宋竹央走上前轻拍言若的肩膀:“我去看看。”
他略过言若,步伐较以往迈得快了些,但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抱歉,晚饭回家吃好吗?”
言若摸不着头脑:“好呀。”不过来都来了,不做点什么总觉得有点可惜。
“路上骑车小心……等到家让我见见你的自行车吧。”
哦对了,要给宋老师看看她的豪华坐骑的。言若听到这高兴起来:“知道啦,好呀!”
宋竹央笑笑,这才终于转头去追江雪侧。
因为腿长步子大,虽同江雪侧保持一段距离,但也没把他跟落下。
言若圆脸上还有不解,见二人逐渐走远,她没有思索太久,一转头又兴高采烈向着织意扑过去:“好久不见呀魔法师~”
“姐姐小姐……”
“怎么愁眉苦脸的?找工作不顺利吗?安心啦,我有一份非常好的工作介绍给你哦~”
“姐姐小姐,心碎的人没精力再找工作,除非您能告诉我如何修补一名受了伤的瞎子的心。”
“谁让你心碎啦?”
“小先生善变,令我心碎。”
“原来是雪侧惹你不高兴,那就不用担心了,他要和人闹脾气的话,隔一夜就自动找人来道歉了,你等一晚上就好了。”
“您说的是真的?”
“当然,我怎么会骗你呢。而且~我给你介绍的工作,会让善变的男人变专一哦,有没有兴趣听一听?”
织意被哄得笑眼笑唇皆弯,忧愁顺着喜色被排解得一干二净:“兴趣十足,您请说吧。”
—
出租车上,宋竹央坐得端正,脸上看不出情绪,他抬眸看后视镜,看到缩在窗边往外看的江雪侧。
一撮头发长很多,看来是理发时的漏网之鱼,窗缝吹进的风把这撮头发从耳边往脸颊撩,他的白净的脸颊很快被蹭得红了一小块,江雪侧不知在想什么,灵魂出窍般盯着窗外,没有动作。
宋竹央收回视线。
方才他跟着江雪侧转了一圈,发觉他大概没什么方向感,说要回家,大半天还在广场里边瞎转悠,他看不下去,还是决定打破他逃他追的僵局,上前几步,迎着江雪侧惊讶的表情,点头示意他跟上:“跟我走。”
所以最后连打车都还是他替他打的。
不过一上车江雪侧就一言不发缩在角落里,像是什么也不想和他说,这令宋竹央有些疑惑:和织意闹矛盾,为什么也躲着他?
车水马龙,出租车在繁华地段缓慢行驶一段路,在某个路口可以看见高楼大厦,建筑的玻璃窗口犹如俄罗斯方块叠得严实。
再往前驶就是一些狭窄但串联着的店面,小吃饰品服饰店……人流是逆着出租车方向走的,许多人逛街如同通关,在不同店铺进出,前几米路尚两手空空,到后头大袋小包,还填饱肚子。
公交站台随着出租车提速间或擦肩而过,一座、两座、三座……各车辆在不同红绿灯口分散,彼此近乎摩肩擦踵地挤了这么长一段路,又到这些时刻车屁股往不同方向甩,扬长而去。
这些钢铁工具的冷酷离去拨开障碍,道路畅通,出租车司机表情也轻松起来。
驶过一些小区,又是人烟稀少,他们上了跨江大桥,可以看见远处江面有船艇,如一叶扁舟,蓝天白云也如同画卷,唰地一下在眼前展开。
江雪侧那张略显忧愁的脸也随之稍显轻快起来。
时间在流逝,这位司机开得四平八稳,很快宋竹央便可看见江雪侧的睫毛如同落叶轻扫大地,扫了三下,马上又飘回上空去。
他那原水晶琉璃珠般的浅色眼瞳因为困意蒙上一股雾气,肩膀也缓缓放松耷拉下来,衣服领子又开始歪斜。
他们已经在熟悉的地界,公园、火锅店、福利院、养老院……甚至经过言若住的公寓大楼。
这时大概因为车里长时间过分安静,出租车司机也有些犯困,耐不住寂寞,拧开了收音机。
广播声立即响起,霎时把已经累得轻声打鼾的江雪侧吓醒。电台主持人嗓音充满磁性,正声情并茂:“一个男人要的不是房子,不是车,更!不是荣华富贵,只求一、生、一、人……前世多少回眸换来今生相爱!噢我的爱人!你让一个男人心碎,只求……不、要、伤、害……”
司机立刻变得精神抖擞,伸手把音量调大。
“接下来请欣赏歌曲,《心碎男人忍住不掉眼泪》,为我们的爱情,干杯。”
前奏噔噔噔响起来,西塔琴混着电子钢琴弹出一段耳熟得像在大街小巷都能听到的旋律,男歌手哦呜两声展示音域,随即进入正段:“你坐在后座沉默~什么也不说~”
“就看着窗外~一刻也不回头~”
男歌手的烟嗓唱出满满沧桑,又毫无渐进,从一开始情绪过分饱满,饱满得仿佛可以看见他就站在眼前痛哭流涕捶胸口。
江雪侧揉揉睡眼,犹豫几秒,把头转了过来。
“喔~你施舍我的眼神,和那一个回头~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破碎的心靠无情的你来拯救~”
司机情不自禁跟着哼唱,宋竹央依旧坐得笔直,面无表情。他又看了看后视镜里的江雪侧,发觉他面朝前方,不知为何脸上露出一丝不知所措……
不知所措?为什么?
宋竹央正思索,听见收音机里的男歌手撕心裂肺唱道:“这次我又从后视镜里偷偷看你~痛苦的是你不爱了但我依然爱你~”
歌词描绘的场景竟然和他的动作重叠起来,很诡异。
这时江雪侧对上后视镜里宋竹央的视线。
“你在看我吗~”
江雪侧仓促地垂下眼睫。
“你摇摆不定啊~”
江雪侧愣了愣,又抬起眼眸,看见后视镜里宋竹央略带费解皱起的眉头。
“因为伤心我紧紧皱起眉头~”
他震惊。
“你却说别再监视你的生活~可是啊~可是啊~曾经我们无话不说,细节全是你依赖在我的肩头~”
“你的睫毛鼻尖红脸颊~怀疑沉默不回头~我的黑发黑眉黑眼眸~忍住不掉眼泪~终究~冷凝眸~”
司机动情至深,开始吸鼻子,与此同时副驾驶那位乘客破天荒地向自己投来目光,感受到被关注着,他扭头对他发出一声感慨:“歌词写的真不错啊。”
“……嗯。”
这歌词写实得让人……无所适从。
宋竹央又去看江雪侧,见他因为羞耻和无措已经一个俯身双臂抱头,把那张薄得要命的脸皮藏了起来。
他嘴角微不可查上翘,觉得他的反应很有趣。
司机一边唱歌,一边不紧不慢打方向盘,车便从路口驶入,这条街看不到半个人影,只是偶尔抬头,能看见老人一两件衣裤在阳台晾衣架上飘,凄凄凉凉的。
太安静了,以至于车里广播的声音都像能穿透云霄似的吵,这样热闹,整条街的建筑都向他们行注目礼。
“心碎男人忍住不掉眼泪~”
“只是因为没人安慰~”
“凄凉的空气和那条街~”
“你心里和家里又住进了谁~”
歌仍在唱,引擎震动。
宋竹央忽的察觉到不对劲,他放下车窗,发丝便被陡然吹进的风撩拨,他闭上眼,睫毛根部那颗小痣便露出来,双眼皆有痣,生的位置也都在睑缘中间,乍一看像是刺了精巧对称的青。
他在感受空气中那缕烟尘,是被踩踏着掸起的,是……被火舌冲撞开,而后羽翼般振翅半空,带起四面八方的尘埃,他缠绕在房屋的这股朦胧柔和的锁链正在发出警告。
非自然闯入。
家里有外人。
宋竹央皱了皱鼻头,嗅到阴湿的气息,寒气针扎般刺激鼻腔,连接眼眶,使他生理性反应,渗出眼泪。
而在出租车司机看来,一个大男人面无表情地在风中落泪,场景实在诡异,他转念一想可能副座的乘客也被电台歌曲打动,自顾自赞同地点点头,表示理解:“憋了很久了吧,都不容易啊。”
江雪侧听见司机的话,把头从臂弯里抬起来。
他脸还憋得通红,这时也被前窗吹进的风洗礼了一番,神清气爽,他先是看司机,随即意识到什么,扭头去看宋竹央。
果真,宋竹央缓缓睁开眼,眼瞳看着比往常更黑,眼眶蓄着的泪又落下几滴,沿着面颊滑至嘴角。他像在思索什么,不自觉露出点舌尖碰碰嘴角,大概是感觉到咸涩,掏出手帕擦了擦。
“麻烦靠边停车。”离那棵作盲杖原材料的大树还有段距离,再从大树到家更要过七八户,宋竹央却突然开口要求停车。
宋先生哭了,然后,闹脾气了?
江雪侧思忖着他落下的几滴泪是不是幻觉,又开始发呆,直到引擎声停了,后车门被打开,宋竹央的声音再度传来:“先下车吗,有些事想和你谈。”
他声音里听不到半点哭腔,语调平静得犹如一潭死水,这让江雪侧了然觉得:哦天哪,那几滴眼泪果然是幻觉。
江雪侧挪了挪屁股,越发紧张,他有些不解风情地避开宋竹央那侧车门,拉开另一侧车门下车,看起来躲避得稍显刻意。
出租车司机查收完收费记录,偷偷打量,见那高大男人不恼,关上侧车门,在“心碎男人忍住不掉眼泪~”的背景音乐中绕至车头,先是低头笑了笑,又慢腾腾走了几步,伸手把那拂了他好意的年轻男人轻轻拉住了。
拉的是胳膊,那年轻男人后知后觉地吓了一跳,猛地要往边上窜,但大概这头拉力更大,没能逃成,又弹簧般弹了回来,尴尬地嘿嘿笑着,后脖颈马上变得粉红粉红。
司机觉得好笑,哈哈笑了两声,眼神流转,从左侧车镜中瞥见一只阴恻恻的白毛鬼……
等一下……
白毛鬼?
司机按掉车上广播,在车上发了会愣,这才狐疑地把头往外探。
后边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街道,连半根白毛都见不着。更别提刚刚视线里见着的浑身白毛的鬼影。
他再一扭头,方才那二位的身影也消失不见了。
空气里有股湿气,像是海水堵住气孔,又从鼻腔满溢出来,令他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打喷嚏的声音在两边建筑和街道上回弹,颇有生生不息的意味。
司机不好意思地擤擤鼻涕,重新发动引擎,往前开了小段路,绕着那棵参天大树掉头,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