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旧影
脑内原本混沌一片,这时候忽然清醒。
我原本以为很艰难的,可真实的发生了,并不会有刚刚转醒时的迷蒙不清。
我认为我这时候的脑子比我青年时,我少年时,甚至于我最好年纪的幼年还要更加清醒。
只是睁开眼睛,模糊的视线却叫我不得不显示出久病卧床多日、痴傻老人的蛮不讲理。
竟然只有微弱的光感,整个大殿都昏暗。可我明明是清楚知晓的,这儿必定是被烛火照的辉煌。
来探望我的有许多人,诚心或假意看我最后一眼的臣子们已经来过几批了,他们或是默默抹泪或是静立不语……
我尽力的瞪着眼想要看清,他们都注意到我,手忙脚乱的成团扑上来跪在我床边,或是直接伸手抓住我,争先恐后的叫着“陛下醒了”。
那些声音都模糊的紧,像是在耳边又像在很远很远……叫我如何也分不清出于谁口。
我终于看清了大开的殿门外是白天黑夜,在四五双手的生拉硬拽和哭声中。
我最见不得人哭,特别是女子,放做平时我定是要安慰的,可这时候的我,却只觉得好吵……好吵。
于是我闭了眼,费力极了的抽出手挣脱她们,想说话,可多日昏睡滴水未进,嘴唇紧紧的粘在一起,我才发觉,我真的太无力了,竟然张不开。
我看见漆黑的天空,猜想最上边儿那一抹不显眼的灰可能是月光,但我看不见月亮——这床榻太高了,将近要有殿门那样高,看月亮应该站低一点儿。
视野内所有东西都一片模糊不清,我睁着眼在同样不清的哭声和絮叨声里寻着了一星清晰的东西。
有一只萤火虫飞的畅快极了,忽而上忽而下,穿行在大大小小晃动的影子中。
有人在给我灌药了,我尝不到味儿,仍旧抵抗,咬紧牙关不愿意喝,药汤流到玉枕上,就有人给我擦。
那蠢东西一点儿也不会照顾人,擦完了我依然会觉到药汤流过的地方痒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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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想抓它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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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还未来得及想完,它的光就很快的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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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见有一个声音在喊我父皇,哦对,方才还有人喊我陛下来着。
我想我大约是个皇帝。
视线忽然清晰起来,耳朵也清明许多,我恢复了些许气力,看见四个打扮华贵的美人跪坐在我的床榻边,其中一个还端着药碗。
原来这就是方才的照顾人那般粗糙的蠢东西。
我发现黑色天空上的一点儿明亮其实是几个灯笼,失望的心情涌上心头便再也下不去。
一个明黄锦衣的女子跨过灯笼的光,急匆匆的迈步在它之前,我看不见那四方天空了。
她提着裙摆在几片宫人打扮的影子的簇拥下风风火火的穿过四位美人坐在了我的床榻边,又轻轻的握住了我的手。
有东西落在我的手背上,滚烫的,我瑟缩了一下,又重新被她紧紧的抓住。
她哭的很静,酝酿了许多情绪在里边似的——至少比四位美人更真情实感一些。不过我肯定,这种不舍不是因为我这个人,而是因为我的功绩,而她们只作为臣子,没有一丝其它的什么。
我猜测这明黄的身影较旁的人多的那一份难过是因为她是我的母后,快要死儿子的那种,悲悲切切的。
但实在是对不住,我真真的对她没什么印象了。
“陛下……”她轻唤我,带着哭腔,声音脆脆的,又一滴泪水滴下来,她很快替我擦去,她的样子也随之模糊。
哦。我想象着自己的手掌轻拍在脑门上,搞错了,她该是我的皇后来着。
皇后啊皇后,看着朕快要去了的份上原谅朕吧,朕真的不是有意要将你忘记,实在是……
祝你下辈子遇见一个将你放在心上的夫君吧,哪怕布衣荆钗,想来也比再遇上朕这样的人好,白白耽搁了你一辈子。
我用尽全力抬眼看去,竟然真的又听不清看不清了,可……可为何还能看见殿外黑夜里一颗星星在闪?不,不……那不是星星……
它向我飞过来了,还在跳着舞呢。
这样小的东西我竟能看得清清楚楚,真是奇了怪。
“给……给……”我用舌尖舔上了前牙,声音拉风箱一样哑。
“陛下要什么?水?要水么?”皇后立即问我,接着,也没什么耐心听我答话似的,直愣愣地转头去叫喊,“全公公,快给陛下端点水来!”
简直是自作聪明。
她的声音清明,一点儿听不出哭过,我不由得惊诧,和下边儿那些个只有声儿没有水的也没多大区别嘛。
“给朕……给朕那只、萤火虫——萤火虫…”我似乎回了些力气,伸手指向大殿门口,我能感觉到,我的整条胳膊都在颤。
“哪儿有萤火虫?”“陛下不会……呜呜、你捂我做什么?”“没有萤火虫啊?”“永安宫里哪儿来的萤火虫?”
妃嫔们立即止了哀思,脑袋碰脑袋自以为小声议论着。
朕打赌她们以为朕听不见。
她们都是瞎的么?那啊!在那啊!她们怎么都看不见呢?
“给朕捉来!”我突然拔高声音,说完便觉到喘不上气了,胸口艰难起伏,红红绿绿们立刻骚动起来。
我觉得此时此刻门外的四角天空上应当是月光大盛,还是看不清任何人,但我看得清萤火虫,依旧欢快的上下飞舞,没有被任何动静吓到。
真是一群没用的东西,连个萤火虫都看不见,还到处扑腾着糊弄我。
我努力让自己显得清明些,然后让她们安静。
朕要睡会儿。
我的本意是叫她们各回各家,睡觉去,可怜我的后宫那么好的条件让她们住着,这么多年读书也没个长进,一点儿眼力见儿都没学到,连皇后都是个傻的,死也赶不走。
呸呸呸,朕还没死呢!你们哭个什么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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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暗下去了,可那只萤火虫还在殿外徘徊,我很高兴,看着它,看着它,渐渐睡着了……
梦里,有人将它放到了我的手上,它轻轻的煽动翅膀,似乎更亮了。
朕觉得它一定是喜欢朕的,不然也不会在大殿门口羞戚戚的等那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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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是谁将它捉住的?终于有个聪明人了,朕要重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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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第二日醒来,都有源源不断的人来看我,他们的脸在我眼中都是不清的,我根本无从知晓来了哪些个蠢货,只是觉得,还少一个人,还少一个人……
朕觉得今日朕大约是要大好了,精神都开始好起来了,除了看不清、听不清,剩下一切比起昨日都还算可以。
我招来福全,贴着他的耳朵问他,还有谁没有来瞧我?
他尖声细气地说:“都来齐了,都来齐了陛下。”
怎滴连他也学成了个大蠢货?明明还有一个人没来瞧朕,明明还有一个人没来瞧朕!
所有人都骗我……
那个将萤火虫捉来放在我手心的人呢?你们怎么都不告诉我,他到底上哪去了?
我等着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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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看见月光了,我也又看见萤火虫飞来了。我看着它,混沌了一日的脑子忽然像是彻底好了一般,嚷着要喝粥。
朕的皇后似乎不太高兴,但还是在朕的生拉硬拽下亲自去了膳房给朕端粥。
榻边人退开了,我一下子觉得很冷,冷的刺骨。
朕好像又不太好了。
朕好像要死了啊。
我努力想睁眼,可是不行了。
还有一个人,还有一个人是谁呢?我怎么就想不到了呢?
我怎么就想不到了呢?
我怎么就想不到了。
闭上眼,我终于再没有力气睁开了,近处的哀嚎瞬间达到极点,远处一声声,有钟在很重的敲。
“咚——————”
萤火虫飞累了,停在大殿的门槛边儿,朕的蠢货皇后被人急匆匆的扶进来,一脚踩死了它。
真是个天大的蠢货!
我气得把手上的书一摔,大喝一声:“本殿不读了!”
嗳?本殿活了?
“太子殿下又睡糊涂了?”边上有个人用卷起的书轻轻地敲了我的脑门,我抬头,那人朗声笑起来,“给三思看个宝贝?”
三思是我的字。
他的面容那样清晰,由夜里的烛火衬得格外好看,我揉着伸头去看,他的掌心闪着一只萤火虫。
“嗯……叫声世子哥哥送给你好不好?”他说。
真是奇怪的要求,我又不认识他。
不对……还是有点眼熟的。
不过,这人太漂亮了,我要是这时候说“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这种话,可能会被这人认作是个见色起意的纨绔。
可我是真的很想要他手里的萤火虫啊,于是我打算装作不在乎搞偷袭,抢了那东西来。
“我才不稀罕!”我自认为满脸挂着“我不在意”四个大字,眼睛望向别处,伸手去捉萤火虫。
“咚——————”
古旧的钟发出的震响好像从上一个世纪传来,脑袋里边儿嗡嗡作响,我瞬间的醒了。
明华。
我想起来他是谁了。
我全想起来了。
我的灵魂在颤抖,可眼前的一切来自长久以前的记忆,我看见我自己和他扑作一团,萤火虫飞了起来。
横冲直撞了两圈儿,它向大开的窗外飞去。
我听见我自己别别扭扭的掩饰,声音抑制不住的颤抖。“都……都怪你…”
明华明知故问,“嗯?什么怪我?”
我突然就回到了小时候似的,死都死了的,看到好久未见的人,听见少年时自己的声音,不知道怎么了好想哭啊。
哭……小孩子才用的字眼儿。
我这三十好几的人了,应该叫矫情。
眼前的画面带着整个世界危险的抖动着,闪起了雪花片儿。
我看见明华和我翻墙溜走,转眼便已经是约定好的地方,萤火虫远近皆是,哪怕光亮微弱,也足够我满意。
我好高兴,可少年的我不高兴。
这是十几年来宫中根本见不着的景色。
我瞪大眼睛看过每一帧跳动,零碎的片段不断的出现又消失,令我怀恋的画面出现的措不及防,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本以为自己从未忘记一丝一毫,此时忽然发现,我其实早就忘了许许多多,才会对这样的一切,感受到了真正的久别。
太久太久,久到我对自己都感到陌生。
所有的所有都有一个他在,他带我去酒肆。青瓷的杯檐轻悄或愉快,带着主人的情绪相碰,发出妙级的脆响;
他带我去看戏。戏台下,看客的欢呼声似乎全都成了我的,铜钱大把大把的丢上台子;
他带我去山间谷中,看萤火,听鸟鸣。泉水叮咚,一切的一切都美妙,包括着我的欢笑,他唤我的名字,我回头应一声。
……
一生的所见都在这儿了。阳光和月影,白昼与黑夜,我从没想过它们可以在瞬间跃过我的影子。
一生的所闻都在这儿了。静谧和嘈杂,悠鸣与嘶吼,我从没想过它们可以在那刻告诉我的灵魂。
一生的所有也都在这儿了。明华明华明华明华明华,我从没想过死后也会知道真实的一无所有。
天下人间盛大,爱恨虽多,全都绕过我。
我好想在山顶站一会儿,张开手臂,才发现连风都不会让我抱个满怀。
明华看着少年的我,而少年的我看向别处,于是只有我与他对视,看呐,我爱的那个人还是那么温柔明媚,阳光下初放的石榴花都不能相比,他永远那样,而我站在一边,一千年的风都路过我,鬓边的银丝只有我自己见到。
“咚——————”
他还是那样看着我,怎么都不做,不用等待,放心,会让我想念。
四周景色恍惚了一阵,不再那么清晰,我以为是幻觉,未有所动,只是……似乎思绪没那么集中了。
待回到宫中,我们果然被霍先生责罚,可我心中满是他昨夜捉来萤火虫,轻轻送入我手中的模样。
明华说:“送你。”
我呆愣愣的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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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宫装送来各宫的季节,我们便一起在暖阁外铺了纸画雪。
十七、八年前的风又吹到我身上,冷嗖嗖的,小妹嘉宁窝在我的裘衣里看着,没一会儿就拖我们进屋,我冷的紧,搂着她进了屋,视线禁不住的向他的方向飘,她发着抖在我怀里说:“冬日里那般冷……”
冬日里那般冷,
他的影子却被映的清晰,拉的很长,叫我光看着这便可以想象出他在屋外的一举一动。
“皇兄,世子哥哥不怕冷的么?前日才刚刚好些,不怕又要咳个十天半月?”
我想叫他进来,别画了,可私心还是摁住我的脑袋,我缩着脖子,只是说:“他…他大约病习惯了,从认识他起几乎就是日日不间断的咳过来的……”
还是让他作完了画,进屋时整个人都冻透了,我只抱着他的一只手都能感觉到刺骨,福全招呼人出去收拾东西搬进来,发现水面结了一层冰,屋外风吹进来……
他好像总是笑着的,做事说话也都轻轻柔柔的,谁见他都下意识要将性子软下来。
明明他没有看我,我却下意识别过视线,余光看着他的笑。
“咚——————”
说笑声里,我看见所有人远去又清晰,捂住了脑袋,阿楼立刻上前询问:“殿下是不是受寒了?请太医来瞧瞧吧。”
我摇了摇头,觉得一切事物都罩了一层极薄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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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覆盖,新年才将到来。
今年的学似乎下的很早,父皇说过两日百姓就要张灯了,我要同他一起去看。
出宫一趟实在难得,一年就那么几次,上次是明华带我溜出去的,这次虽是同平常一样,可未曾隔上几月就第二次出宫,心中总古怪的高兴。
我看向他。明华日日进出宫内外,此时面上的笑……
也是同我一样的愉悦么?
马车驶到宫门口时稍稍停了一会儿,路旁草地上的雪,新雪干净得发亮,我掀开帘子看见了。
“皇兄在看什么?风进来了,好冷!”嘉宁的喊声打断了我的思绪,只是一小会儿的分神,突然便忘了方才在想什么。
我这时正在风寒中,还未愈,知道她身子娇弱,也还知道风寒难捱,只好合上帘子,又不满她扰乱我,扯着她扔给阿楼,换得了坐在明华身侧的位置。
她小声骂我总是独霸明华。
我便故意靠在明华身上气她。
前朝有说让他到了年纪便尚公主的,嘉宁年纪小,按理说轮不到她,此时也不清楚这些繁事,可那时候的我不完全弄清楚的心思,这时候看,却全是照应全文始末的。
只有我自己记得,所有的、我的真实。
不是外人不着全貌的“启明帝幼时与好友如何如何”,他的名字是我是我自己的全部证据,不止是“好友”,也不是“启明帝”的。
“公主也可看看窗外,到底还是要下轿的。”阿楼说。
“才不要!”嘉宁赌气叫道。
我们在喧闹以外玩雪,玩风筝。
说及此我再想起了当年认识最初初的那几天,做错的风筝笨重,他陪着我胡乱玩着,没多时便回宫了,那天来去的快,竟没叫老师生气。
这天的风筝相较那日好的实在太多,也不再是福全赶着功夫糊的。
今日风不算大,雪停以后的天气看起来还算适宜,巧匠雕琢的风筝精致好看,我的脚尖没在雪里,忽然被挡住前路,明华伸手来拉我,青灰色的衣袖重上我的,他真的……真的————
嘉宁来搅乱我脚印的事儿也懒得同她闹了。
阿楼追在嘉宁身后叫:“六公主慢点跑,别发了汗,要着凉的!”
他也说:“三思也莫要着凉,风寒还未愈。”
我只听见他贴在我耳边温声说话,热气灌进我的衣领,混着冬雪消融时候的凉,身体不由得瑟缩,结结巴巴:“那不……不跑了就是。”
他万分自然的牵起我的手,我当时也没想着要如何,后来想起,也不知为何。
“走吧,日头要落了,回去吧。”
“……哦。”
我分明还未将我的图案画完整,可他牵我,我就走了。
当年遗漏的都在此刻想起,细细密密的念想涌上心头的那一刻,他化作轻纱飞去了,我慌忙去捉,又被他紧紧握住。
“咚——————”
耳畔又响起一道沉闷的撞击。
先前不曾注意,每次闷响后都伴随着猛烈的疼痛。
几次下来,大约也明白了一点儿。
是丧龙钟响,第四声了。
手中令人安心的触感还在,那我也不怕这种催命的重击。
花灯流转。
明华拿着动物面具覆在我脸上。
欢笑声杂乱热闹,花灯被路过的风推着摇晃。
我拉着明华混进人群。
烛火闪烁、明灭。
侍从们在身后追赶,呼唤声淹没在人声中。
青灰色……
……覆上来了。
“三思,我们甩掉他们了。”
“砰——”
无数烟火同时在头顶的天空上炸开,几乎照亮了京城。
“明华,新年了。”
所有的场景一片混乱,忽现又忽去,满是笑语欢声,有一首小诗混杂其中。
“东见长莺起,北有清平,南有……南有……”
“南有青萍,西夕来也。”
“我不是……”
“是。”
剧痛忽然袭来,我随着烟火一起升上半空,然后被撕裂。
“咚——————”
“……”
“……三思?”
第五声了。
“太子殿下,那这人……?”东宫侍卫长将一个身着宫装的小姑娘扔在我面前。
我立马想起这是个什么事情。
“觐南世王薨了?”
“打听兵援……”
“抵达南城……”
“宣……宣、战……”
“……”
我闭了闭眼:“塞给明华的?”
小姑娘被打的动弹不得,连脸上都有血,趴在地上,染了我的地毯。
她不说话,我就蹲下身去,两根手指捏住她的脸看了看,是生面孔啊……
还算可以,不是我东宫的丫头。
“啧,这么重伤啊——”我舔了舔唇,松开手,又将粘上的血迹擦在她的衣服上,起身背过去摆了摆手,“给她洗洗上点药吧,人小姑娘也就送个信而已,又不是刺客,打她做什么。”
那一瞬间,我想了很多很多,全都关于他,却又跟往常不太一样,该怎么描述呢?
大约这样说比较确切:
他是明华,以及,他是、明华。
“咚——————”
第六声了,呵,还是那样痛,一点新意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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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朝。
“觐国世王薨世……众爱卿怎么看?”
“陛下昨日连夜回京,我军虽已应战,可事出突然,军队调援还需时间,况且军备尚且未备……南方世王三日前方才薨世,觐军士气正盛,”
“臣认为当先……另辟蹊径。”
“臣附议。”
“臣附议。”
“臣等附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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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
第七声了。
前朝竟还是第一次如此团结。
一致要明华的命。
都未曾有人想起康宁皇姐安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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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殿听闻觐南人爱花,特意从母后宫里采来的石榴花,明世子可否下轿来与本殿并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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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马于我一道,像是并肩,可我离得近,知晓他特意稍落后我半步。
那时,撩开的锦帘后他的目光与我对上,我略带惊讶,他茫然麻木,身后阳光却明艳,只那一眼,我就知晓他的不安和不愉快。
也只是那一眼,我就从此时刻想着他了。
再也忘不去。
“咚——————”
第八声了,真的好痛啊。
再没人握住我的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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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来到没有明华的世子府。
“殿下……世子他——”
“回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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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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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转身,推开的门带起一阵风,假意遮掩的薄纸被卷起,飘飘然落在地上。
侍从连忙扑上去捡起,视线上下一扫,回头看向我,长久的无声。
我大步离去。
再也没回头。
我本想就这么离去,迎面就见嘉宁扑上来,脸埋在我的怀里哭的一颤一颤的。
我很快觉到她的泪透湿了我的衣裳,粘到我皮肉上了,好想像她一样哭到疲累睡去,可是啊,
那时没哭,以后就再不会哭了。
毕竟是我亲自害死了他,我怎么配为他流泪,我这样的人的眼泪,滴在这土地,平白扰了他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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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我骑快马赶去城外追杀他。
他病得几乎是被扔在马车上一般,我去时,他拼劲全力点上一盏小灯,用喑哑的声音唤我:“三思。”
我隐约看见一只萤火虫飞进来,他歪斜着用靠在那勉强撑住身子,覆掌捉了来。
他拉过我的手:“叫声……世子哥哥…就、就………
送、给、你。”
“嘣——”
手指划过竖立一旁的琴,血肉被琴弦整片的刮下,血染上我的衣袖。
“咚——————”
梦境破碎,伴随着第九声丧龙钟声震响,一切都沙化,我再也抓不到他,萤火虫从他的手上飞向车外,正如临别前的那夜,他对我说一样的话,萤火虫一样的飞走,飞向不被四方空间束缚的地方,光照亮整个启北与觐南。
天亮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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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从轻声念出纸上的字:“山鹧掠池叶,走月……”
山鹧掠池叶,走月没竹青。
北疏白驹灼,苍苍漪澜色。
越见落花频,杂野过繁遭。
盈盈行夜半,焰却心自焦。
幽幽露叶白,踩辙寻故交。
已是独出境,挥袖踏琴归。
本是别人的代笔,却成了我的绝唱。
真是可笑。
我这一生都没有再写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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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和福全伏在朕的床边哭,丧龙钟声余音未绝。
“明华…世子哥哥,世子哥哥……我叫你呢,三思知错了,知错了。
你来接我,
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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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为我捉一次萤火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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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约间看见他似乎来了,光芒那样盛,亮的刺眼,他走来,对我伸出手,一只萤火虫伏在他掌心。
“叫声世子哥哥送给你。”
我伸手去抢,萤火虫飞起来,继又落在了我的指尖。
“看啊,它还是更喜欢本殿!世、子、哥、哥。”
他状似无奈般唤我:“三思。”
这世界如梦似幻,我确是真的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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