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牢狱,温玉盯着墙上已熄灭的火把,死气沉沉,像是腐树枯枝行将就木,醒来后他便一直如此,不曾言语半分。
左肃看他这般很是担忧,可自己人微言轻上有老下有小得罪不起的大人物太多了,只得不断拨弄炭火烧的更旺些,让温玉少受些苦。想起刘俨一大清早得意洋洋带着状纸去向周大人复命时的情形,左肃露出一抹嘲讽笑容,也自嘲自己的胆小懦弱。
陛下对温氏一案冷淡到有些不同寻常,让人胆寒。礼部尚书在朝堂上曾为温阁老求情:“温崧乃两朝重臣,定不会密谋造反,其中定有隐情。陛下英明神武,洞察秋毫,臣恳请陛下彻查此事还温阁老清白”。然而这番说辞惹得陛下龙颜大怒,在朝堂上将他严厉斥责一番,差点被罢官贬谪,最后让其在家闭门思过半月,自此再无人敢为温崧说情。以目前形式来看,温氏恐怕不会有好下场。
今日天气格外冷,屋檐下一条条晶莹剔透的冰溜子排列整齐,像一把把从天而降的银色利剑。寒风肆虐,鹅毛般的大雪肆意飞洒。
傅月恒望着越来越近的城门,内心变得有些莫名紧张,忽然勒住缰绳道:“入城后先去大理寺,薛义你派人去齐府告知我长姐,让她不必担忧,办完事我立刻去齐府向她请罪”
薛义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一旁的罗隐听得云里雾里,满脸求知的表情。
傅月恒有些不自在地假意轻咳一声道:“听到没?”
薛义回道:“是,主子”
傅月恒又道:“我爹他镇守边关,整日忙于军务,已是十分辛苦,加之敌人虎视眈眈,这等小事就不必让他老人家操心了”
远在西北王府喝茶陪夫人下棋的靖安王突然打了个喷嚏,同夫人小声抱怨道:“准是阿恒这小子又在外面说我坏话”
王妃无奈笑道:“又胡说,不过阿恒好端端的怎会突然去了京城?眼下陛下正因温氏一事雷霆震怒,此时进京岂不是惹陛下不快”
靖安王落下一枚黑子安慰王妃道:“放心,阿恒平日是混账了些,但还是有分寸的”
傅月恒此话一出,罗隐更加莫名其妙,插嘴道:“主子,咱们不是已经将胡人打回老家去了吗?难道他们又卷土重来了,这不可能啊!”
傅月恒流露出关爱傻子一样的神情,颇为爱怜地拍了拍他肩膀道:“罗罗,一会入了京,要拿出咱们靖安王府的气势,知道了吗?”
罗隐昂首挺胸答道:“是,主子。您就放心吧,绝不会给您丢脸!岂能让那些阿猫阿狗小瞧咱们靖安王府”
傅月恒朗声大笑道:“好,说得好!”
薛义内心抓狂道:“罗隐这个武夫!重点难道不是主子要去大理寺吗!”
刘俨正想着如何再开口劝慰温玉,便听见外边李三在大声呵斥,顿时眉头紧锁,心中猜测他又行什么狐假虎威之事。
李三拦住的正是傅月恒,这些天他仗着贾咸得势,为虎作伥,很是嚣张跋扈。他未曾见过傅月恒,自然不知晓他身份,以为又是哪个不长眼书生带人来闹事替温家求情,于是厉声道 :“大胆,你们是何人?竟敢擅闯大理寺诏狱,真是活得不耐烦了!来人,将他们通通给我拿下!”
罗隐拔出手上的刀直指李三,十分不屑吓唬他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知道我家主子身份。快滚开,别挡路,否则别怪我不客气,刀剑无眼,见血可就不好了”
李三看罗隐敢在大理寺拔刀,这才认真打量起了傅月恒。见他一身黑色大氅高大挺拔,气势凌人,面无表情。平日里他跟着贾咸见过不少世家子弟,可没一个有他这般气场和威压。
李三察觉出他绝非是一般世家少爷,于是态度转变的极快,连忙命手下收起武器,低头弯腰问道:“不是小人有意阻拦,实在是职责所在,还望各位见谅。敢问公子尊姓大名,来大理寺诏狱所为何事?”
“不是小人不让道,小的也是奉命看守朝廷重犯,没有刘大人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入,还望公子多多体谅”李三陪笑道。
傅月恒开口道:“哦?刘大人,你说的是刘俨吗?”
此话一出,李三内心庆幸自己刚才没鲁莽行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他急忙答道:“是,正是刘大人”
傅月恒道:“你不是想知道我是谁吗?告诉你也无妨,我姓傅,名叫傅月恒,现在能进去了吗?”
整个大雍朝,上至朝堂下至黎民百姓,有谁不知傅月恒大名,靖安王嫡长子,世子爷。陛下夸赞他:“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因此赐名“月恒”。别说大理寺,就连皇宫他都能进出自如。
李三听到傅月恒名字,吓得连连后退:“世子爷,小人该死,有眼不识泰山,您里边请,里边请!”
傅月恒边走边道:“温玉,温小公子关押在哪里,前面带路”
李三急忙应道:“是,是,世子爷,您这边请”
左肃听到动静以为是刘俨向复命归来,颇为紧张的看了温玉一眼。
傅月恒见诏狱里昏暗异常,地面潮湿,寒冷刺骨,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不由眉头紧蹙,神色更加冷俊。
李三躬着身,带着一群人走来。左肃一眼认出了傅月恒,虽只有在松月阁的一面之缘,但记忆却十分深刻。不仅因为傅月恒深得圣宠,更因为他在松月阁毫不避讳的调戏一位年轻男子。
松月阁本是不少官员和世家贵族子弟附庸风雅之地,但傅月恒压根儿不在乎,傅月恒好男风,人尽皆知,但在大庭广众之下明目张胆与男子调笑,恐怕也就只有他敢这么做。
傅月恒长相极为俊美,肩宽窄腰,剑眉星目,不管走到哪,都是鹤立鸡群的存在。武功高强,又身负战功,尽管平时轻浮浪荡,有过不少荒唐流言,也是不少京城名门闺秀,世家小姐梦寐以求的良人。
左肃即刻上前拱手道:“下官大理寺少卿左肃拜见世子爷”
傅月恒轻轻嗯了一声。
左肃道:“这天寒地冻的,不知世子来此有何吩咐?”
傅月恒道:“我在西北听说温氏密谋造反,心想这么大的热闹,错过了岂不可惜,毕竟这种机会千载难逢嘛,所以特意快马加鞭赶来”
傅月恒继续道:“温三公子才貌双绝,本世子也想一睹芳容,瞧瞧咱们探花郎是何等风采”,说完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左肃有些讪讪,只得尴尬跟着笑了笑,道:“世子爷您真会说笑,三公子就在前面牢房,我带您去”
傅月恒道:“不必,一群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吓到了小公子,那如何是好?你们都在这儿侯着,我自己去”
左肃不敢阻拦,又不敢违抗刘俨命令。傅月恒见他这幅为难的样子,嗤笑一声道:“放心,有事本世子一人承担,绝不会牵连左大人”
左肃道:“世子说哪里话,下官怎敢违背您的意思”
傅月恒径直朝温玉所在的牢房走去,薛义和罗隐带人一左一右双手抱刀挡在路口。李三见情势不妙偷偷命人去通知正在酒楼与人喝酒的贾咸。
傅月恒见到温玉身穿囚服,伤痕累累,目光呆滞,与记忆中的模样判若两人,忽然呼吸一滞,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温玉转动眼珠看了他一眼,并未应声,只呆呆望着他。
傅月恒蹲下身,也静静看着他,目光深沉,不言不语。
过了好一会,温玉貌似终于反应过来,有气无力道:“你是谁?换人审问了吗?别白费力气了,我是不会认罪的,温家是被冤枉的”
温玉愣住,好似没听明白,怔怔发出疑问“嗯?什么”
傅月恒又重复一遍道:“我说,我不是来审问你的”
温玉:“哦”,又重新望向熄灭的火把。
傅月恒:“你刚不是问我是谁吗?我是傅月恒”
温玉一字一句重复:“傅月恒?”
傅月恒很有耐心回道:“是,我是傅月恒”
温玉疑惑看着他,像是在思考傅月恒是谁。忽然温玉眼里闪出一点光,道:“你是靖安王世子,傅月恒?”
傅月恒点头道:“是。温玉,你想活着吗?活着走出大理寺”
温玉不敢置信,定定盯着他,眼睛像是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湖水,急切问道:“什么意思?”
傅月恒:“温玉,温氏一案不可能有转机。所以,若你想活着,我可以救你出去”
温玉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喃喃自语:“为什么?温家明明是被冤枉的”
傅月恒很想替他擦去眼泪,很想告诉他答案,但真相太过残忍,残忍到他无法开口。
傅月恒撇开目光,继续道:“温玉,你想活着吗?”
温玉:“世子,你想得到什么呢?我什么都给不了你”
傅月恒:“温玉,咱们做笔交易,我救你出去,你做我的人”
温玉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问道:“什么?”
傅月恒:“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温玉大怒:“你!你无耻!滚,你滚!你根本不是想救我,是特意来羞辱我的”
傅月恒面不改色,冷静道:“不,我没想羞辱你,是真心实意想救你。温玉,希望你认真考虑我的提议,因为,时间真的不多了。要么和温家一起覆灭,要么成为我的人”
过了许久,温玉抬头道:“世子,你真能救我出诏狱?”
傅月恒:“只要你答应,我定然能做到”
温玉:“好,我有一个要求,只要让阿琮活下来,我就答应你”
傅月恒:“阿琮?他是?”
温玉:“我兄长独子”
傅月恒:“好,我答应你。你好好待着,等我来接你”
温玉重新低下头,不再回应。傅月恒见一滴又一滴眼泪从他脸颊落下,克制住想将大氅脱下披在他身上拥他入怀的冲动,双手紧握,起身离去。
贾咸得到李三传递的消息后匆匆赶到大理寺,此刻正与左肃等人一同侯在外边。见傅月恒出来,立马谄笑着迎上去。
贾咸道:“小官贾咸见过世子爷,给世子爷请安!您屈尊来诏狱这等污秽之地,别污了您的眼”
傅月恒翻动眼皮瞥了他一眼,冷冷道:“哼,看来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知道大理寺肮脏”
贾咸只当听不懂他话语里的嘲讽,继续道:“下官听说您来看温玉,他如今是朝廷重犯,不知您来这儿是?”
罗隐用刀柄将他抵开,道:“我家世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有异议?”
贾咸慌忙道:“不敢,不敢”
罗隐:“那还不快让开”
傅月恒冷哼道:“我大老远过来,本想看美人,却不料会有这么多苍蝇,嗡嗡嗡,惹人厌恶”
贾咸不明所以,不长眼继续问道:“美人?世子,诏狱哪有美人?”
傅月恒不耐烦道:“你是眼瞎了?探花郎难道不美?有眼无珠,当真多余”说完步履生风地离开。
贾咸一脸被雷劈了的模样,张着嘴,同李三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