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下,一盏油灯照晃着空荡的四壁,荡出层层光晕,床边挂着一把做功精致的横刀,桌案边的人已经坐在那快一个时辰了。
手中一本《路子安诗集》纸张宣白,被人翻过一页又一页,可是半本落下,书上的话语一字未进,反换来翻书人一声又一声叹息,与其说是读诗,不如说是在心不在焉地缅怀。
忽然敲门响起。
这人迅速将诗集塞入书阁不起眼的角落,整理了自己的衣服,小心翼翼靠上前,犹豫了阵,拉开门闩。
来者皂色锦袍,腰别长剑,除了御甲仍不失将帅英气,令他一愣。
“衍哥,你怎么来了?”
“上次吃酒没过半席你就醉了,崇文,你可欠我一顿。”夏衍摇了摇手中的佳酿,大跨步进了屋。
“两罐忘今醉,够意思吧。”
“我当什么要紧事。”路崇文没他有兴致,不过还是翻出了上好的白瓷酒盏,余光扫过床铺,“不过是欠一顿饭,有必要揪着我不放吗?”
很快两支酒盏盛满清泉,散发着令人陶醉的滋味。
“能从天狱活着回来,衍哥,还是你命大,”路崇文饮下一杯,手指婆娑着杯沿,“那行书院副史,不好对付吧。”
夏衍仰头一饮而尽,啪一声酒盏磕在桌上,“小爷我是何人,能被那行书院副史拿捏?”
路崇文又给人满上,脸上泛起红晕,垂头幽幽说道:“衍哥,此番深夜造访,不是跟我吃酒这么简单吧。”
“崇文,”夏衍没抬头,“记得当初是怎么入的羽林军吗?”
路崇文闭上眼,嘴角洋着一抹笑意,“怎不记得,被叔父硬塞进来,说是寻了个好差事,比外边打仗安逸多了,我刚入营帐那天,李将军还给了我一脚。”
“是啊,你小子不识好歹。”夏衍又一杯灌下,“刚入营就想和人比划,欠揍。”
“有两年了吧,李将军现在荣升右卫大将军,真的风光。”
“两年了吗?”夏衍声音有些低,原来从自己第一次见到这小子,已经过了这么久了?
三杯过半,对坐的人又斟上了酒,夏衍不忍道:“崇文,你入羽林军时间不长,都说禁军是养废物的地方,可从未见你放下志气,等过两年,我让太子许我去兖州,小爷我带你好好领略一下真正的战场。”
“两年太久,”路崇文一杯举过头顶,看上去真的醉了,“衍哥,我跟你算是跟对人了,不用两年,最多一年,我能让你风风光光回兖州,雁云边军的名号会再次响彻我神州大地!”
举杯人借着酒劲慷慨陈词,可夏衍坐在那一眼不发,手紧握酒盏,目光从炙热到冰冷再到沉寂。
可能是察觉自己说错话了,路崇文捂嘴咳嗽了声,“抱歉,衍哥,不该提你父帅的军队。”
夏衍没恼,坐直了身体,杯中酒尚下到一半,他死死盯着眼前人,那样的英姿飒爽、意气风发,颇有自己当年的样子,终于冷言问道:
“你就这么肯定,陛下那张龙椅坐不到明年?”
灯火摇曳,须臾间时间仿佛静止,只能听见屋外的寒风沉闷地敲打窗户。
漫天的冰寒里,雪落了一地。
路崇文笑着抬起头,搓了鼻子,“衍哥,说这个做什么?”
“监察御史,是你杀的。”夏衍抬眸,“你的刀,上面沾了东西,你没察觉吗?”
路崇文眨了眼,方才的醉意全无,打量了夏衍半响,突然哈哈大笑,“衍哥啊衍哥,你大半夜把我灌醉就是为了听你编故事?”
说着,摇摇晃晃走到床边,撤下那把横刀扔到夏衍面前,“这上面能有什么东西,羽林军一年都宰不了几个人,还能沾血?衍哥,你不会和那群兔崽子一样,混糊涂了吧?你不信,拿着我的刀去找人验,看能验出什么玩意。”
不等他说完,夏衍一东西磕在桌上,路崇文一惊。
清新的味道在屋内肆意弥漫,江淩月不愧是朝廷禁香,未点分毫,却有如此浓郁的气味。
“你从哪弄来的?”路崇文不可置信地瞪向那块香木。
“吏部尚书侯献之上月被揭发私结逆党,传言侯速来有焚香的习惯,但不知何时起染上了江淩月,以至于侯大人身体抱恙不得不去西市凝香坊寻解药。”
夏衍边说边观察人的反应,只见路崇文的脸色越来越白。
“因解药里参有一味龙涎,所以留香持久,加上侯大人年事已高,故采用了熏疗法,这江淩月的味道便被带了出来,留在了,”夏衍一脚踩下,横刀从地上弹起落于手中。
“你的刀上。”
路崇文站在那,一动不动,夏衍继续说:“崇文,你若从未出入过侯府,怎会沾上这种味道。”
路崇文垂下眼,一言不发,忽然快步上前,抢过酒一口灌下去了大半,醉意的眉眼褪去,笑说:“若不是你拉我去吃酒,杀人罪名也不会落你头上。”
“路崇文!”夏衍一掌拍得桌案抖了几抖,杯里的酒洒在了桌面。
“事到如今,你就不知悔改吗?谋杀朝廷命官,这是多大的罪名你不知道吗!”
“宇文成轩算什么朝廷命官,”路崇文眼里满是轻蔑,“不过一封告密信就吓得那老头子说要衣锦还乡,弃大业于不顾,简直胆小如鼠辈,这种人留着也是累赘。”
见夏衍如此气恼,路崇文头一歪,“怎么?害你吃了点苦头,生气了?”
“崇文,”夏衍好容易压下火气,“去自首吧,侍奉御前可论功,只要不落到内卫手里,大理寺还能保你一命,逆党之事,你不认他们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夏衍,你喝多了吧。让我认罪?就凭你?”路崇文高跷着腿靠在椅子上,“你一弃子自身难保,真以为太子会替你出头?”
“崇文!”夏衍猝然起身,不管不顾地上前制止,“回头吧,太子殿下不过是被人算计,正统之位,早晚会归顺,留得一命才有出头之日。”
“留得一命?那我兄长呢?”路崇文愤然抬眼,一杯子掷出,在墙角摔得粉碎,书本掉落,那本《路子安诗集》被酒水沾湿了一角。
“兄长不过是应邀写了斗鸡首诗,便被乱棍打死,你要我怎么咽的下这口气!我兄长满腹文采,结果得了个什么下场!夏衍,我告诉你,朝堂上的那群人就是乌合之众!今日,就算赵知维那妖后来了,也别想让我磕一个头!!”
哐当一声巨响,屋门被踹开,一群蒙面人手持长剑倾巢而入,瞬间将两人围住。
夏衍拔剑指向那群人,“你们什么人!胆敢造次!”
“行书院府兵擒拿凤陵台案要犯,夏将军有什么异议?”熟悉的声音,击得夏衍心头猛震,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让人深恶痛绝的话。
两行人中间,邱茗温婉的眼眸,青丝飘逸,月白色的衣衫被风撩起,缓缓向夏衍走来。
“你、你怎么在这!”夏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怎么是他?行书院的人怎么会在这里?
那头路崇文持剑想反抗,邱茗一刀飞过去割了人的手腕,当场缴械。
路崇文抱着手,哑出了声,“副史大人,来的可真快。”
“没有他,我也不会这么快。”邱茗下巴朝夏衍一点。
“邱茗!这是怎么回事!”夏衍几乎咬牙切齿,欲上前却被蒙面人驾刀逼退。
“好啊,夏衍,你居然、居然串通行书院陷害我!”路崇文眼底布满血丝,万般憎恶地瞪向夏衍。
“崇文,我没有!”
可路崇文不信他,起身冲向邱茗,邱茗居高临下地瞥了人一眼。
瞬间的动作,夏衍几乎没看清他抬手,眨眼的功夫,路崇文便闷声一头栽倒在地上,肩膀处鲜血直涌,彻底起不来了。
“羽林军校尉路崇文,”邱茗大步上前,盯着半跪在地上的嫌犯,根本不看夏衍一眼,“勾结逆党,谋害要臣,即日下狱,听候发落。”
府兵围上,将地上的人带走,拖下长长一条血渍。
邱茗押了人,转身收兵回府。
一切发生太快,夏衍还未从惊异中清醒。
“邱茗!”
邱茗没理他,继续向院外走。
“邱月落!你给我站住!”
夏衍不知是喝多了还是气晕了,居然提剑奔向了屋外,一剑掷出,眼看要削向人右颈。邱茗迅速偏身,抽剑格挡,铮一声脆响,剑身震落,掷剑人刹那间逼到了眼前。
“副史大人!”周围蒙面人均挥出刀来。
“都退下!”邱茗厉声制止,剑端发力,将夏衍推开。
他笑容嫣然,“夏衍,我行书院捉拿案犯,你也要阻止吗?”
“你……一早就知道,羽林军有逆党,是不是。”夏衍齿尖打颤。
“怎么?才发现?”邱茗笑得一如既往的温和,“不然,平白无故,把你捡回去干什么?我良心发现了?”
原来,从一开始便计划好的。
夏衍紧攥手指深深嵌入皮肉,血悄悄流出,淌过了指缝,他眼眸森然,面色阴沉无比,终于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你……利用我。”
“利用你又如何。”邱茗侧过身,手无所谓地撩过长发,一支桃木簪轻挽发间,一阵风吹过,嵌在黑夜中的魅影,依旧动人。他轻步走到夏衍面前,微抬头,端赏着夏衍那张诧异、愤恨甚至纠结着不甘的脸,修长的手指抚了对方的脸侧。
“你以为欺我、辱我能怎样?以为良宵一瞬便可当真?夏衍,醒醒吧。”他指尖划过夏衍的喉咙,踮脚凑到人耳边说。
“我可是内卫,你那点动心,在我这,根本不算什么。”
清雅的味道袭来,夏衍顿时睁大了眼,一把握住邱茗的手腕,捏的人胳膊骨骼直响。
“夏将军,下手轻点。”邱茗被捏的很痛,抽动了唇角却依然含笑。
夏衍的手在抖。禁香扰人的味道让他本就躁动的心抽成乱麻,一个无法接受的事实摆在眼前,那一刻,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窒息。
“侯大人的江淩月,是你给的?”
邱茗用力甩开他,抽回手,活动着手腕,不屑地看向夏衍,唇角轻扬,“不过是香囊里多添了点,给你的那块才是真的。”
原来,江淩月,夏衍是真的闻过。
不止在路崇文的刀上,还在。
邱茗的指间。
那晚,他把人按在shen下的时候,无意中,碰了邱茗的手。
一股怒气从胸口喷涌而出,夏衍一箭步迈上,两手狠狠扯下邱茗的衣领,质问道:“那香味沾上便难以抹除,你会牵扯出多少人,你知道吗?你在乎吗!”
“那是他们私结朋党在先!”邱茗卸了对方的手,毫不留情还击,“若非毫无关系,怎会轻易走动,要怪,就怪他们交友不慎吧,稍许挑拨便分崩离析,夏衍,你说说,如此瓦合之卒,凭什么要在陛下面前,脏了陛下的眼。”
“所以,根本无人状告吏部尚书谋反,是吗……”夏衍感觉自己的声音在发抖,“整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你们行书院协助皇帝自导自演。”
“夏衍,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邱茗当真是玩够了,一点耐心都不剩,挥了袖子悠悠地说,“你好不容易查案立功,肆意揣测圣意,就不怕罪加一等?”
吏部尚书被告密,凤陵台监察御史遇刺,羽林军心存不臣,一些列逆党仅靠一味江淩月便顷刻间灰飞烟灭。
那一夜,夏衍忘记了自己如何总愤恨中清醒过来,也忘记了自己是如何放开邱茗,才没让行书院的府兵杀了自己。
只记得那抹月色的身影,背过飞雪,浑然消失在黑暗中。
在寒夜的风里,没有一片雪花能孑然一身。
寂静的长院灯火依旧晃动,吹过上京的风,从未停歇。
夏衍独自面对空落的院子,一拳砸在廊柱上,雪花振落。
“该死……”
容我狡辩一下,历史上斗鸡檄是王勃写的,因此被赶出了沛王府,那时候君王确实对兄弟之争很敏感,是吧李世民(~ ̄▽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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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问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