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常林,季忠的孙子。
季忠乃先帝时期的宰相,大宋开国功臣,两朝元老,只因反对天后赵知维登基,全家被问罪。老宰相本人被以谋反罪赐死,季家被抄,家眷全部没入永巷为奴,长子以身殉道自尽后不久,女眷也接连故去,季常林估计是读过点书才勉强脱去奴身,谋了个散官闲职。
车马声喧嚣,咔哒一声,木轮碾过石街的坑洼,马夫大声吆喝驱赶路中央的人群。
“嗖”一下,邱茗指尖划过,寒光凛冽,夏衍反应极快,瞬间后撤,脸颊赫然出现一道血痕。
夏衍抬手蹭下血渍,皱眉道:“啧,搂一下的事,玩笑罢了,何必这么凶。”
可抬眼,邱茗的表情冷的可怕,“夏衍,这事和你,没关系。”
说罢,挥袖离去,留夏衍一人木在原地。
那眼神是凶狠,是愤恨,还有一种……
夏衍以为自己看错了,竟还有一丝悲凉。
脸颊的血渍已干,邱茗这刀断血刃夏衍躲得快,然而对方真不像在开玩笑。
日过晌午,这个时辰香铺没什么客人。
凝香坊的老板娘双眼微阖,朱唇点落,柔身斜倚柜台,玉指扑小扇,身后一整个墙壁错落方格中一味味香料散发的气息催人困顿,禁不住遮面打了个哈气。
忽闻脚步声,有人推门而入。
“劳驾掌柜,来寻一味香。”
老板娘睁了睁眼,一前一后进来两个人。
前者声如昆仑碎玉,面如**桃嫣,连上京最曼妙的女子都要怯他三分;后者剑眉凌然,虎牙岑岑,若不是脸上有道新伤,全然不输于前者的英气。
心下不由感叹:真是一个美,一个俊。
立马困意全无,喜笑颜开问:“不知二位公子寻哪种香?小店香料齐全,你看这树兰、当归,都是昨日新到的好货,公子不妨说说想赠与何人,我好找?”
邱茗笑说:“不是赠人之物。”
夏衍则直言道:“有一珍贵物件,不知姑娘可否认得。”
老板娘轻声笑,“凝香坊什么芳草木蔼都见过,公子看上什么或想寻什么,告诉我便是。”
夏衍闻言,熟练地半支在柜台上,低声说:“江淩月,姑娘认得?”
老板娘睁大了眼,花容失色,扑了小扇推脱,“此种禁物小女子怎么会有,况且江淩月一香难求,若是有,小店也售不起啊。”
“姑娘误会,莫听这人胡言乱语,”邱茗行的彬彬有礼,“此番前来并不求禁物,只是听闻多年前江淩月扰乱宫闱,凝香坊的店主制奇香得以缓解,说能平心解气,破禁香之毒,正巧,家中长者近日血火颇盛,便想问问此香能否解热火。”
“是了,老太公年岁大了,大夫说不宜服药,”夏衍扯起谎来轻车熟路,“哎,可惜了,还想着问到点拿回去快活。”
“哎呀,二位公子真会开玩笑。”老板娘涂了胭脂的双颊惹人,大大松了口气,小扇一撩就说,“当年全是我家那口子操心,无非是多加了黄连、金银花、薄荷之类的,再辅龙涎熏之,都是常见玩意,都是平庸之物,没什么稀奇的。”
邱茗轻笑,“龙涎这等香,怎会是平庸之物。”
“哎呦喂,这位公子行家啊。”老板娘两眼放光,小扇点了邱茗的胳膊,腰线扭得山路十八弯,“二位有所不知,龙涎中有一偏方唤作龙涎碧,留香持久,添加一味能数十日不退,有些药坊辅以熏疗,也是常有的事。”
传说龙涎香取自海中生物腹中,吸体内精华凝结而成,其香独特,韵味悠长,因其数量稀有,是不可多得的珍品。
夏衍点了点头,想着,凤陵台尸体留香是凶手杀人时留下的,这么说找到有龙涎碧的人即可,于是问老板娘是否有人买过这种香。
“公子,您这可就为难我了,那香是混合而制的,不比龙涎稀有,神都哪家人喜欢,讨了去,我也不可能各个都留意吧,不过……”
老板娘煞有介事地沉下声,“上月有一达官贵人来我这买了方龙涎碧,你们知道是谁吗。”
夏衍摇了摇头。
只见老板娘倾了身段,朱红微抬,“那下人什么都不肯说,但街坊们都传言,他主子,是那闭门不出一月之久的吏部尚书侯大人……”
两人一听此名,顿时警觉起来。
吏部尚书,侯献之,上月那个被匦箱告密勾结逆党之人,听说为了避风头称病了许久。
这么说,吏部尚书买龙涎碧熏香,是因为沾了江淩月吗?
夏衍没敢往深处想,他看向邱茗,对方神情泰然,只见这人走过去岔开话题,又问了些无关紧要的事,看上去似乎对老板娘的香很感兴趣,不出意外老板娘被哄得喜笑颜开。
思虑无果,夏衍矗那偷了会闲,余光扫过香铺陈列的香品,青瓷小罐,秀鸟铜炉,檀佛珠串,斑木沉土。
不出意外地被一精巧物吸引目光,那物件不出手掌大小,像女子喜爱的胭脂盒。
“公子这是好东西啊,”老板娘欢天喜地小碎步点迎上,摊手便滔滔不绝介绍,“这香膏颇受姑娘们喜爱,涂身上清香四溢,寻得心上人欢心。”
说着又小扇掩面道:“而且,用作合欢之物,也是……颇有风情。”
这话听得夏衍尴尬,忙回笑说自己只是看看。
怎料老板娘小扇摇得奇快,忽而眼珠子一转,“男女合欢可用之,男子之间……亦可……”
说完下巴还朝邱茗那边点。
此言一出,夏衍瞪大了眼,鬼使神差地顺着老板娘视线看向邱茗。
邱茗正站在木架前静静端详着一块香木,那人本就瘦弱,略厚的衣衫未盖过分明的身段。
恍惚间想起那晚,这人长发散落躺在自己shen下的模样。
何等的,勾人心弦。
又是一眼。看的夏衍恨不得当场抽自己一大嘴巴子,耳根刷一下红了个透。
老板娘眼尖,一脸期待,嘴角快裂到了耳朵根,挤眉弄眼地谄媚道:“公子,考虑看看?”
……
二人费了些口舌才摆脱老板娘的推销,走出凝香坊。
夕阳落日,洒在石道上光辉斑驳,喧闹的街市,人们差不多也散了。
“明知凝香坊私贩江淩月还打草惊蛇,”邱茗盯着眼前人,全无在店内的柔和。
“夏衍,你是故意的吗?”
“贩卖禁物不查,你们行书院干什么吃的。”夏衍也没给好脸。
“黑市有他们自己的道行,你自认为秉公执法,怎不提剑去全端了。
“你……”夏衍无言应对,攥紧了拳头。
邱茗不依不饶,“况且,是否查封,那是西市令的事,行书院不会干预。”
“你他娘的别给我装正经,”夏衍一把提起邱茗的衣领,愤然道,“你们下狱大臣、问罪官员的时候,怎么不问问刑部和大理寺的意思!”
路上零星的人侧目。
邱茗也不怕,今日已经第三次了,张楠也都不敢如此放肆对他动手动脚,早忍无可忍,一刀横在夏衍的脖子上。
这时,一个少年的声音响起。
“少君,少君,可找到你了。”
是常安来接他了。
邱茗不甘心地瞟了眼夏衍,竟快速收了断血刃隐在袖口。
在常安面前,他不想动手。
这动作看得夏衍意外,但没等他意外完,常安已兴冲冲地跑到两人面前,见夏衍一脸凶相还提着邱茗的衣领??
常安血气方刚,小手上去推了夏衍一把,夏衍终于想到这是西市大街上,才放开了人。
“你干什么!不准欺负他!”常安气得涨红了脸,张开双臂把邱茗挡在自己身后。
邱茗胡乱揉了自己的领子,没出声,将少年拉回自己身边,反手一东西狠狠砸向夏衍胸口。
“有功夫和我作对,还不如去查案,夏衍,尽快官复原职吧,你一戴罪之人,我行书院拖不起。”
啪一声,轻盈落地,夏衍定睛看去。
一块褐色的香木,质地细柔,木纹流动着不易觉得的淡蓝色纹理,似碧波玉水。
难以置信地看向邱茗,明显这是刚才不知什么时候在凝香坊偷的。
“你什么时候……”
可邱茗眼都不眨,“江淩月,查羽林军的人,你比我方便。”
说完,便在常安母鸡护崽般幼稚可笑动作的“护卫”下,头也不回的离开,消失在熙攘的人群中。
夏衍愤恨地使劲抹了把脸,猝然身后风起。
一黑衣少年乘着风落在夏衍旁边,腰间佩长剑,动作干净潇洒。
“公子,没事吧。”
“我能有啥事。”夏衍方才那股气没出够,被压得烦得很,心情复杂地上前捡起地上的木块。
“容风,听过江淩月吗?”
“回公子的话,没有。”
“这东西稀罕,一般人很少见,他却毫不费力顺到,”香木在夏衍手里转了三转,“我怀疑他……”
忽然间,手中香木味道令他心脏收紧,放鼻下猛吸一口。
清雅的芳香,浓郁的犹如盛夏初开的碗莲,让人一时失了神志。
这是真正的。
江淩月。
容风皱了鼻子,神情未变也掩不住担忧,“公子,这香,怕是不能多闻吧。”
“我知道。”夏衍挠头,内心烦躁异常,更是不安。
因为。
这味道。
他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