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指尖被烫到了,迅速缩回,意外被一把攥住。
“我在。”
夏衍不知何时坐到了床边,牵过手贴在胸口,无比郑重地重复了一遍。
“月落,我在。”
床上人眸色宛若湍急的流水,在落石击起千层浪后刹那间归于沉寂,独留了茫然若失,飘忽不定。
只有触碰到夏衍的瞬间,他才有重返人间的真实感。邱茗上手揽住人的脖子,不顾一切地堵上对方的嘴唇。
如站在悬崖边的人窥视深渊,深渊亦要将他拉入其中。良心的谴责与煎熬,必定通向死局的未来。
他受够了。
此刻,他只想握住眼前一瞬的温暖,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想活着,能当一个有血有心的人去活着。去感受春日阳光明媚,甚至冬夜霜临雪寒。
舌尖温热的气息流转,力度大到夏衍一度恍神,尽力用最轻柔的抚摸回应,可对方觉得不够,一把拉下身,焦躁地扒开衣襟。
“月落?别这样。”夏衍微蹙眉掰过手腕,可邱茗充耳不闻,胳膊更使劲了,“宋子期说你最近身子不好,不能……”
“抱我……”颤抖的言语似命令更似祈求,迅速截断了人的话,“夏衍,抱我……”
再没人管他,他会崩溃。
他太冷了。
就像小时候跪在雪里,无助地看着家人破碎的遗骸,落雪覆满大地,荒草摇曳,夜月孤影,他在雪中走了很久,冻到四肢失去知觉。
他想叫喊,可干哑的喉咙发不出一丝声音,他想哭,手胡乱蹭过脸,却意识到,挖空了的心天寒地冻下流不出一滴热泪。
面对怀里人不断战栗的肩膀,像极了啜泣,夏衍深叹了口气,低头吻了冰凉的鬓角。
“我轻点。”
有力的臂膀环过身,不断的索吻下,他终于找到了熟悉的安全感,卸下了所有防备,在迷乱与放肆的情绪里,一发不可收拾。
身体里一阵高过一阵的痛,他却欲求不满,竭尽所能张开手去迎合,似乎只有如此,他才能寻到一丝自己活过的证明。
胸口一片炽热的火刚离开,寒冷顺着间隙涌入,邱茗猛地将人勾下抱紧。
他做过好多脏事,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他对不起好多人,尤其是季常林。
张楠也疯了般的话语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无时无刻提醒他:
内卫,是要下地狱的人。
寒意上涌,邱茗穆然闭紧眼,混乱中揉搓对方的头发,呢喃的声音卑微到了骨子里。
“夏衍,别离开我……”
不想在寒夜里徘徊,不想在泥泞中受折磨,黑暗腐蚀了骨血,糟践了灵魂。
夏衍,我错事了很多事,害死了很多人,我的手洗不干净了,但是,可不可以抱抱我?
别丢下我。
别不要我。
求你了……
“弄疼了?怎么哭了?”夏衍担心地抚过他的头发。
“我没哭……”
一股温热淌过眼角,邱茗咬紧牙,喉咙梗塞,再次高仰头含住了唇瓣。
漫漫长夜,余温褪去后,半蜷缩的人平静了许多,浑身覆了层薄薄的汗水,空洞的双目不知看向哪里。
除细碎的耳语外,夏衍一直未有多余的动响,温存一场,剩下的只是枕着胳膊,静静按揉对方的腰。邱茗的腰很细,细到能触到皮肉下有棱角的髋骨,却不似女子的柔弱,多了几分紧实。
“我让容风烧了水,带你去洗一下?”
邱茗缩进被子,不吭声。
“再闷就憋死了,气不畅还想往里钻,”夏衍半强迫半哄地拉下被子,“怎么样,好点了吗?”
半晌,缩成团的人模糊地嗯了一声。邱茗嗓子发干,想喝水但浑身发软不愿起身,吞了口唾沫,把脸埋进枕头,阙了眼。
“今日巡城南的时候碰见元振了,还是碎嘴皮子,什么都爱打听,春猎发生的事连内阁首辅和太傅都不敢过问,他一内侍监的人,手够得倒挺远。”[1-3]
“……”
“他说,太子殿下已解了东宫禁足,不日即可凭意愿活动,”夏衍声线悠悠,吻了脖颈,轻描淡写地讲述着,“殿下想见你。”
“既已出东宫,何必见我。”半梦半醒的人含混道。
“如果不是你闹出这么大动静,陛下未必能找到理由放人,你就别推辞了。”
“……”
“不见可是抗旨哦。”
“那又怎样?”邱茗慕然睁眼,眸低一片清澈,“我不去,殿下还能杀了我不成?”
“唉……我可不许。”一吻落下,窗外的夜色动了动。
“五年了,你知道吗?东宫养的鸟都死光了,谁人能想到太子殿下还有重见天日的时候。”夏衍俯下身,细言咬了耳垂。
“见见吧,殿下会接受你的。”
庭院中,青石砖地,精心修剪的翠绿灌木后伸出三两大芭蕉叶,争先恐后簇拥着石灯笼,伴着山石流水,锦鲤跳动,自成一小片观景。路过长街的侍女,朱嫩的红唇含苞待放,向来者屈膝欠身。
“走吧,殿下应该在等着了。”夏衍朝人后背推了推。
邱茗望着寂寥的宫苑,心里有股说不出的味道,踌躇了片刻才追上人的脚步。
东宫正殿中,手中的茶盏未扣上盖便知有人造访。
“来了。”
“微臣参见太子殿下。”邱茗跪下身叩拜行礼。
夏衍略施礼后站在殿侧,不料太子摆了摆手,“阿衍,我和副史大人有话讲,你回避一下。”
“殿下?”夏衍有些疑惑,“他初次前来,可能不熟礼数,若是。”
“行书院的人还能懂礼数?”太子挑眉,打断了他,语气如冰,“若是真如副史大人这般懂礼数,我朝还愁不臣之人,患不忠之心?”
“太子殿下,”邱茗先言拦住夏衍,沉声道,“猎宫失礼,是在下的不是,碍于不识刺客身份,出言不当,还请殿下赎罪。”
“行书院的罪不止于此,本王不想再吃你们的亏。”
“行书院罪孽深重,弹劾朝臣,拉党结私,排除异己,因一语宫外的闲谈便认定翰林学士勾结逆党,罢黜官职赶出京城,因定制甲胄便坐实前太尉起兵造反,令大将逼致挥剑自刎”,邱茗含下眼眸,语调听不出任何起伏,忽然眼底寒光一闪。
“甚至当年,只因一纸莫须有的奏书,便将殿下整整五年困居于此。”
夏衍睁大了眼,他第一次听邱茗亲口诉说行书院的种种罪状,急忙拉住人的衣摆,摇头示意别说了。谁知邱茗轻笑着抹开他的手。
“不怪殿下记恨,只是目前的情况,我也无法彻底让行书院倒台,若殿下对内卫仍存怨怼,降罚即可,在下绝无怨言。”
“你说什么呢?”夏衍焦急地拽住他的胳膊,“这些怎么可能是你做的?算自己头上干什么!”
邱茗不理他,甩开手,后撤半步嘭一声跪下。
“殿下,赐罪吧。”
太子未接话,盯着他,目光寸步不移。
夏衍耐不住性子,张口道:“殿下,行书院的罪状确实罄竹难书,但他不一样,不然韶华殿下不会极力举荐,他。”
“闭嘴!”太子愤怒地掷出茶盏,砸得粉碎,“我同他说话,与你何干!”
“哥!”
“夏衍!大殿之上只有君臣,摆清楚自己的位置!”
一句话被怼了回来,夏衍一时失语,万般焦急下只想赶紧把地上的人搀起来。
邱茗脸上毫无表情,心却像被捅破又揉碎了一样,疼得不行。
他能想到夏衍为了给他铺后路,而为他引荐太子,只是太子和内卫的仇不是那么容易两清的,困了五年的人,失去的不止是光阴岁月,将相臣心,无数夜晚辗转与纠结后,消磨的是少年郎倾尽为国的心性,在被现实无情撵过后,只剩下对身边人满腹的猜疑与忌惮。
尽管料到太子不会好言相待,这样的责备未免太重了,还把夏衍牵连了进去。
邱茗默默叹了一声,正准备借事婉言告退,不料听见殿外宫人们一阵骚动。
咣一声巨响,有人踹开大门,清脆的宫铃声悦耳。
“太子哥哥,你话说过了吧!”六公主怒气冲冲上前,后面拉人的宫人们神色惊恐。
“六公主,殿下议事呢,别打扰。”
“婉今……”太子扶额闭上了眼。
“这哪叫议事?”六公主小嘴一噘,“太子哥哥,人家多少帮你一次,不该对他如此猜忌。”
“小姑娘家懂什么?阿衍,你也不管管她。”太子无奈地挥开手,“说两句而已,不会真治他的罪。”
“婉今,你先出去。”
夏衍拉过小姑娘往外走,一旁的宫人吓得冷汗直冒,劝道:“好了六公主,别添乱了。”
可惜天不怕地不怕的六公主怎会听的人的话?蹬着小腿抗议。
“不公平!太子哥哥欺负人!”
邱茗是真待不下去了,一头磕在地上,眉心微红,屋内人这才安静下来。
“殿下,六公主,”他镇定开口,不带一丝情绪,“今日冒昧打扰,是在下的不是,朝中有事,还请殿下容许我先行告退。”
说罢,起身退出大殿。
“月落!”
夏衍想追,刚抬脚就被喊了回去。
太子半靠在椅上长吐了口气,见六公主已被拉走,才无力地挥手遣走下人。
空荡荡的大殿再次变得宁静。两人一高一低,对立而视。
“哥!”夏衍这回真生气了,“你说见他只为道谢,为何无端揣测他的身份?”
“只是敲打他一下,行书院的人,难保怀的什么心思。”
“可是!”
“阿衍!”太子提高嗓音,目光中怒气乍现后,突显颓势,瘫软后揉了太阳穴,“我还是不信他们,他们是母亲的内卫,我不想让他们再有机会伤到我,伤到你们……”
“哥……”
夏衍从未想过,往昔策马驰骋的太子,如今会瘫在椅上面露疲态,像个暮年老者。
一口气堵在胸口,此刻才意识到邱茗所说的选择,没有他想的那般简单。
东宫与行书院,必然势不两立,不会有交好的时候。
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
可他仍然不愿放弃,紧握剑柄坚定道:“他不会,哥,我信他,不会做出伤天害理的事。”
“你凭什么信他?”太子皱起眉,即责备又担忧,“他是内卫,朝上拨弄权势,朝下挑拨人心,今日与你笑脸相迎,明日便背后给你捅刀子,阿衍,听我句劝,别和他走太近了。”
夏衍心里一沉。
太子是他的恩人,他记得兖州那场战乱,身披铠甲的人在燃着烈火的营帐里找到他,牵着他的手走过尸山血海。给他寻了住处,有了家。虽然平日不能相见,但他深知,唯有守护太子才能报答这份恩情。
但邱茗呢?
那是他的爱人。可偏偏这人跟浮萍一样,天地之大好像哪里都找不到去处。每一次触碰,每一次相拥,他亲眼见过隐藏在冰冷下柔得似水的心,不顾自身安慰搭救旁人,精于城府却不愿世故,受了再大的惊吓也只是缩在他怀里不透露一个字。
一时恍神,他竟不知该站到哪边。
“阿衍。”太子沉沉出了声,“我会向他表示感谢,但恕我不能亲自为之,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夏衍低下头,默不作声。
太子叹了口气,眼里充满了疲惫,“对了,方才婉今来提醒我了,那丫头不让人省心,还是早点成家了好,你也不小了,该有家室了。”
呛得剑柄错动,夏衍耳边嗡得一声,面容僵住。
太子高坐在殿位上,未察觉他的反应,继续道:“当年你爹许了婚约,如今也作数,现在我做主,择个吉日,你两尽快成亲吧。”
[1]内阁首辅:皇帝的参议官员(官很大)
[2]太傅:太子的老师(可能由宰相兼职,官也很大)
[3]内侍监:唐朝照料皇帝饮食起居的机构(就是嬛嬛里的内务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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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啊啊太子你个直男!!!!
衍衍不是渣男啊!不是渣男!小时候定的娃娃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是他一直把六公主当妹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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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