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五,皇帐旌旗飘摇出城,与往年不同,金鸾凤顶车辇旁多了个同样庄严却略显肃穆的马车,浩浩荡荡的人群不出半日便到了距京城五十里外的秦灵山。
邱茗以夏衍堂弟的身份前来,路途上,同行的女官,对羽林军身旁那位肤白若雪、眉眼柔美又略带病态的年轻公子纷纷侧目议论。
“之前没见过啊,不知是从哪里来的。”
“不会是飞鹤监的人吧?那真是太可惜了。”
女子们莺燕般的碎声,听得夏衍心里不痛快,上手拉了斗篷,盖得邱茗头发贴到了鼻前,面前的路都看不清了。
醋意满满的少将军嘴里振振有词,“山上冷,裹好了。”
“惊蛰都过了,哪里会冷。”邱茗笑得无奈,猛地被飞奔而来的小姑娘一把抱住了胳膊。
“就是,把我哥捂坏了,本公主有你好看,”六公主挤眉弄眼冲人做鬼脸,转眼道,“哥,第一次来春猎吧?住我那儿,我那里宽敞。”
“他身体不好,婉今,别瞎折腾,你这丫头晚上睡觉不老实,吵人。”
“切,小气鬼。”六公主撇了撇嘴,“不和你玩了,我打猎去啦。”
小姑娘欢天喜地跑开,后面季常林气喘吁吁地向两人行礼,后拔腿追上。
“婉今!等等!”
季常林?
邱茗心里默念名字,抬眼问:“我记得,季常林是文书馆学士吧。”
“对,那小子给太子殿下整理书籍,殿下说出宫半月,书阁闲的也是闲的,就给他带过来了。”夏衍望着人跑远的背影,饶有兴致地捏了下巴,“怎么?觉得他有问题?”
“怎么会,他的性格,你还不了解吗?”邱茗目光游移,睫羽微颤,每次见到季常林,心底浑浊泥泞般的梦魇一次又一次撕裂心脏,闪躲的不安,愧疚与恐惧,全是他极力掩盖的过往。
关于季常林,关于季忠。
好在,到目前为止,他还是季常林所认为的“夏望舒”。
半响,邱茗闭了闭眼,强按心底激荡起伏的情绪后缓缓开口。
“夏衍,帮我个忙。”
大宋春猎是开国以来皇家的传统,但春即生灵苏醒之际,不宜大肆杀生,且猎物不如秋季肥美,出游也只祭祀为主,顺道打点山鸡野兔充场。
赵知维登基以来依循了春猎习俗,起初朝臣们以为一届女流之辈不会对策马打猎感兴趣,不曾想女帝对出巡观猎颇有青睐,甚至召集了宫内女官与上京的世家子弟比拼,只不过如此一来,除了山中麋鹿、狍子,山鸡、野兔无一幸免。
春猎最欢喜的就是六公主了,小丫头一高兴马鞭扬得飞起,首当其冲甩了所有人,很快便因追赶山鸡被树枝挂在了半山腰。
得到消息的夏衍骂骂咧咧赶到,给人拆了下来,正巧碰上季常林火急火燎来找人。
“没事吧!”季常林满头大汗,紧张地伸出手去,忽感不妥,指尖刻意收了收,咳嗽说,“山上路险,你要是出意外,我怎么和殿下交代?”
“哎呀,不过是被树杈勾了衣摆,大惊小怪的。”
跟草堆里滚了圈似的小姑娘单手叉腰,另一只手高举折了的弓箭,而后不出意外地被一手指弹在肩膀上,哎呦叫出了声。
“是是是,大小姐神勇,不过是差点猎到巴掌大的山鸡仔,差点被树枝勾住,然后差点掉山崖下去。”夏衍竖起拇指夸赞,“您上天的本是,你哥我甘拜下风,下次别挂树枝了,上房揭瓦再告诉我。”
“去去去,别胡说八道,本公主才不想像某人,为了偷尚书大人家的瓦片摔屁股蹲。”
“哎?臭丫头找打是吧?”
“敢打我?我告诉贤姐姐和太子哥哥去!”
“无法无天了,看以后谁敢娶你!”夏衍抬手要教训人。
小丫头眼疾手快藏到季常林身后,扁了扁红唇,白天侍女为她精心打扮的一番又糟蹋了,“本公主有的是人要!言寒,你说是吧。”
“啊?”季常林没反应过来,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一时语塞。
六公主眨着大眼睛,俏皮地拉起他的袖子,“别听衍哥瞎说,我没事,真的。”
季常林不信,把人拉过来,上上下下把浑身粘了枝叶的女孩查看了个遍,看得六公主不好意思了。
姑娘微红着脸左思右想,忽而递出一只歪脖子山鸡,一脸骄傲,像是炫耀自己大胜的功绩一般。
“呐,打给你的。”
季常林一怔,他不懂骑马打猎,更对突如其来的“猎物”意外,抱着毛茸茸软绵绵的东西,直勾勾愣在原地。
女孩倒也不恼,酒窝深深,“姑姑说你喜欢野味,送你,正好回去和太子哥哥一起吃,要是不够,本公主再猎几只回来!”
“还去?”夏衍要敲了小丫头的脑袋,“我没工夫管你,再挂树上别喊我。”
“哼,谁稀罕求你?”六公主哗啦啦扑掉身上的枯枝落叶,朝人吐舌头,“我找贤姐姐去。”
说罢一溜烟跑得没影,不远处传来宫人们一阵高过一阵的惊呼。
“臭丫头真不让人省心,”夏衍摇了摇头,大手拍了季常林的肩膀,后者吓得一个机灵,懵懵抬起眼,双颊泛红,手里揣山鸡不知所措。
“言寒,你留一下,有人想见你。”
“见我?”
啪得声响,软趴趴的山鸡掉在了地上。
猎场热闹,邱茗着了身便装,远远站在树荫下,墨发随风披散,略带困倦的容颜,和骑马打猎全然沾不上一点关系。眼睁睁看地男男女女背弓架箭,欢快地跑了两三圈,每人手里拎着各色兔子、野鸡,相谈甚欢,比谁猎到的更大。
忽而一声乌鸦啼鸣,骑着高头大马的男子拉长弓箭,双目如雄鹰锐利,嗖一声放出,一只硕大的白毛野兔应声倒地。
众人惊呼,夏衍一马当先,在无数人羡慕的目光中手拎战利品荣耀而归,围在四周的人群齐齐凑上前。
有人拍马屁,有人不悦,更有女官趁机讨亲近,
“夏将军威风啊,这日后行军,陛下可放一百个心了。”
“衍哥,说好让着弟兄们的,又是你抢风头。”路勇为首的羽林军七嘴八舌打抱不平,“咱们二十个人加起来也打不过你啊。”
“夏公子好箭术,”身着男装依旧描眉化眼的女子轻步靠上,娇滴滴问,“可否让小女子讨教一二?”
望着闹哄哄的人群,邱茗垂下睫毛,相较那边的热闹,他这里倒清净的多,不知为何,明明是阳光普照的春三月,心中空荡荡的。
季春的和风吹过,带了些许落寞,树荫掩下,光影交界,一明一暗。
无声叹了口气。
自己和他,到底是两个世界的人。
“发呆呢?”
熟悉的声音令他慕然回神,眼前男子黑色的骏马英姿勃发,高束的发冠,玄铁耳钉在光照下更加耀眼,正笑着瞧他。
须臾间,邱茗竟有些怔忡。
“应付那帮人太麻烦,我烦得慌。”夏衍乐道,“他们都回去了,难得有空,走,带你跑马去。”
“哎?等一下。”
不给人拒绝的机会,手穿过阴翳将他拉进阳光,一把揽过他的腰抱上马鞍,环在怀中。
“走喽!”夏衍心情大好,脚后跟一磕,马嘶叫一声绝尘而去。
时辰不早了,参加春猎的人走了大半,少有人留在山林中,风声在耳边呼啸,邱茗抓着人胸口的衣服,层层叠叠的树林阳光斜照,零零碎碎。
春来渐暖,树木葱郁,风中三两只燕雀鸣叫,被马蹄声惊动,刹那间飞没了踪影。
“去哪?”
“带你看好东西。”
夏衍神神秘秘道,探近对方的眉眼,手里缰绳忍不住大力一拽。
飞速穿过树林,眼见前方是万丈断崖,邱茗一惊。
“你想做什么!”
骑马人没有停下的意思,双目炯炯有神,摁住他的肩膀,咧了嘴角。
“抓稳了。”
马头高扬,越来越细碎的步子临近悬崖处全力飞驰而出,踏云飞跃,如长鹰当空,嘶鸣声响彻天地。
邱茗紧张地闭上眼,只感觉身体一空,被人紧紧抱住,不知过了
“看看吧。”
那人揉了他的头发,披风帽沿脱下,一道暖光晃过,轻柔但不失力道。
邱茗缓缓睁开眼,春风忽冷,猝然为之一震。
身处众山之巅,夕阳斜下,远近高低的群峰在云海中连绵不绝,金色的光芒宛如浸入水波,万籁光晕,泼了彩墨般染尽了世界,似梦似幻,美如仙境。
上京地处大宋偏北确实有山峦环绕,为龙脉盘踞汇聚地,但来京城五年,邱茗从未想过,阴气缭绕、官僚压抑的神都竟还有这样美的光景。
“好看吗?”
温柔的霞光给怀里人如雪的脸庞添染了些许气色。
邱茗轻靠在人怀中,激荡的心情稍有平复,星眸震颤,凝视浮出云朵万丈暮色,笑得怅然。
“好看……”
夏衍下巴磕蹭了发顶,悄声道:“那多看会。”
时间仿佛静止了般,凝在云彩中,不曾流动。
落霞烟云,渐渐隐在群山中,渐寻渐暗的天际生出点点繁星。
“听说兖北的大漠晚霞最美,你见过吗?”
“见过。”夏衍答道,“很久之前见过。”
曾几何时,遥远模糊的记忆里,他见过夜月升前,夕阳西下,落暮交错时漫天的星斗,是兖塞北州独有的绝景。
“有机会,带你去兖北看。”
“好啊。”茗眉眼深深,环着他的胳膊收紧,他不经意间握住了夏衍的手腕。
指腹下熟悉的脉象,原本温柔憧憬的眸色暗了下去,眼底酸涩。
“夏衍……”
“嗯?”
“没什么。”
话堵在了喉咙口,等春猎即将结束之时,朝野内外必会发生巨变。
敌人是谁?会有什么行动?
温暖包裹下,一颗惴惴不安的心怦怦跳动,他闭了闭眼,在心底安慰道。
快好了,等我。
夏衍,你会没事的。
别想多啊宝宝!你是最好的呀o(╥﹏╥)o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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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春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