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孩子们吃光了两笼包子才散学回家。
桑青野一家三口只能将就着喝了点稀粥便早早安歇了。
翌日一早,华婉宁起床梳洗妥当,桑青野已不见踪影。
她开门,只见昨日还空荡荡的院里,已然添了一方小桌,数张崭新的竹凳。
方桌上放着一截削了皮的树枝,她信手拿起来好奇地打量着。
桑青野不知从哪冒出来:“没找到戒尺,就先截了柳树枝,你将就着用,孩子们若是不听话,只管教训。”
“噗嗤。”她轻笑出声,嗔怪地睨他一眼:“他们都是孩子呢,你心也太狠了!”
这树枝若是真打到皮肉上,那得多疼啊!
桑青野却不然,义正言辞地反驳:“这不是你说得吗,教不严·····师傅的错!”
华婉宁愣了愣,才应声道:“是,教不严,师之惰!”她心中微微惊讶,这话是前几日她教虎儿的,不知何时被他听了去,也难为他,还能记得住。
她低头抿唇,手里把玩着那截光滑的柳树枝,还挺趁手的。
“我还要练兵,就先走了。”桑青野看时候不早了转身欲走。
她却忽然叫住:“桑青野!”
他回首,四目相对,她乌发红唇,整个人未施粉黛如雨后洁净的荷花,青底白花的粗布裙摆衬得她身姿婀娜,纤细娉婷。
“寨子里有文房四宝吗?”
华婉宁想着教一个孩子尚可在地上写写划划,可是教**个孩子,实在不好凑合。
而且,寨子里头恐怕连一本像样的书都找不出来·····往后要教孩子们识文断句,只怕有些艰难。
桑青野沉吟片刻:“待我回来,我带你去寻。”
语落,他便转身出门。
今日的露水比寻常重了不少,谷场上略显几分凉意。
集合完毕,桑青野教给大家一套七伤拳:裂肝、震脑、骚脾、爆肺、锥心、绞肠、破胆;所为赤手凶拳,无论自保亦或伤敌都十分受用。
少年们练得热火朝天,个个汗流浃背,不知不觉就到了晌午。
散了队,大家都赶回家吃饭,趁着白日的功夫,众人还要去田间完成劳作,待傍晚时分再来集合操练。
如此,一早一晚,整个寨里的人都变得忙碌起来。
华婉宁的小学堂也差不多,日头正高的时候,担心孩子们受不住热气,便挑早晚凉快的时候,各学一炷香的功夫。
虎儿早早就来了看见崭新的竹凳兴奋不已。
“干娘,你真好,还给我们准备了新桌椅啊!”
华婉宁颔首:“是桑···是你干爹准备的。”
孩子们陆陆续续进了门,她扫视一圈:“怎么不见昭慈?”昨日那个话最多的小女孩。
孩子们面面相觑。
华婉宁脸色微微沉下来,心想才第二日,就缺课了?
她收拢情绪,先教孩子们今日的内容。
小院子里很快便传来朗朗读书声。
“子不学非所宜,幼不学老何为·······”
虎儿读的最大声,摇头晃脑的模样,专注又伶俐。
在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中,华婉宁忽然想起自己的孩童时代,她没有上过学堂,是由各路名师亲自在闺中教授,一年四季,除过正旦日和自己生辰那一日,其余时候都不曾中断过学业。
先生们各个严谨,不苟言笑,她亦不敢忤逆。
如今想来,日复一日的教导,并没有留给她太多深刻的回忆。
她收回思绪将目光落在孩子们身上,可是他们不一样,他们生于乡野或许境遇稍显困窘,但每一张稚嫩的脸庞都写满了自由恣意。
就像沃野之风,深潭之鱼,苍芎之隼,亦有旁人不曾拥有的生命张力。
从前的她不会这样想,如今的她却顿悟,浮生万物,皆有所长,人生百态,皆有所遇。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
孩子们的读书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华婉宁回神。
她拿起教鞭,在黄土地上重重写下一个字:“生”。
“咱们今日学这个字。”她用手轻点点地上,孩子们的视线全都聚集过来。
虎儿挠了挠脖子,也凑了上来。
“这个字读,生,意为活着······”
正在此时,院外忽听一妇人仓惶的叫喊声:“来人啊,我的儿呀!!”
华婉宁微微一顿,不明所以。桑婆婆也疑惑不解,她示意阿宁继续上课,自己则快步跟出去查问何事。
华婉宁招呼孩子们继续凝聚目光,一人一截小树枝,在薄薄的黄土上一笔一划,写出一个又一个生动而稚嫩的字体。
她手把手教孩子们书写,一笔一划,有板有眼。
院子外头的嘈杂声渐渐远去,院内的她们浑然不觉。
直到今日的课业全都教授完毕后华婉宁遣散了孩子们,热热闹闹的院子顿时安静了下来。
她说了不少话,此刻觉得口干舌燥,便一瘸一拐地往堂屋里走,扶着矮桌缓缓屈膝坐下,桌上端端摆着一截碗口粗的碧绿色竹筒。
里头是桑婆婆特意为她准备的茶水,琥珀色的茶汤既有浓郁的茶气又兼具竹筒的清香,这种以鲜竹筒为器皿的煮茶方式,雅称:竹茗。是寨子里独有的,外头没见过,华婉宁十分喜欢。
她端起竹筒将茶汤缓缓倒入小碗中,汤色金黄透亮,入口醇香回甘。她全神贯注地咂摸着口齿间的香气,万万没有想到,在这山野之中可以品到如此雅茗,实在是一种享受。
院外传来脚步声,她还以为是婆婆回来了,可抬头一看,一身热汗的桑青野赫然现身。
他兴致勃勃地进了屋,见她手里端着半碗茶便问:“喝得什么?”
华婉宁:“竹筒茶。”
她将茶碗往他面前伸了伸,本想说这茶很好喝,你也喝一碗吧。
可对面的桑青野似乎会错了意,顺势便将她手中的茶碗截了过去,仰头一口喝尽了。
“你!”她望着他上下滚动的喉结,顿时语塞。
桑青野练了一上午早就渴了,他可顾不上品尝滋味,喝完只觉得喉舌舒爽了,于是他动手又填满一碗,咕嘟咕嘟仰头喝下。
华婉宁欲言又止,心想自己来到这里后,吃了一半的米粥,喝了一半的热茶···他都照单全收······还,还真是······不拘小节。
她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情愫。
桑青野喝够了搁下碗问道:“婆婆呢?”
华婉宁:“方才不知是哪家出了事,婆婆去帮忙了。”
她如实相告,桑青野不甚在意,反而望着她:
“这几日我让婆婆给你熬的补药,你都喝了吗?”
华婉宁微微一愣,眸光闪闪道:“喝···了。”
桑青野看了她一眼,觉得她两颊微微泛红,他心中忽然一动,想必那人参汤效果不错,如此也不枉费自己一番好意······
他满意地点点头:“那就好。”
语落,华婉宁提醒:“你今早不是说,要带我去取文房四宝?”
她生怕他追问补药的事,也怕他忘了文房四宝的事,一双灵动的眸子噗簌噗簌地盯着他瞧。
桑青野颔首:“走,现在就去。”
他阔步走出几步,才想起她腿上还有伤,于是压下脚步,等她一起出了门。
此时操练的队伍也都回来的差不多了,鹅卵石小路上三三两两的族人路过。
“六哥,带嫂子出去?”
“六哥六嫂,吃了吗?”
“六娘子伤好些了吗?”
众人见寨主夫妇出了门,都热情寒暄。
桑青野面色如旧,面对热情的族人他点头一一应过,华婉宁却没有他这么从容,她略略低下头躲避众人的瞩目,努力加快脚步。
桑青野注意到她追问道:“急什么?”脚下是鹅卵石小路,她不怕摔跤?
华婉宁拽了拽他的袖子:“咱们要去哪里?”她脚步不便,早知道就不出来了,让他取来就好了。
桑青野不语,转而在她面前半蹲下身:“上来吧,我背你。”
华婉宁惶恐,她环顾四周低声提醒他:“路上还有人呢!”
桑青野执意:“上来。”
见她还是傻站着,他有些无奈催促道:“咱们得去主寨,路还远呢,我背你走。”
华婉宁懊恼:取个文房四宝还得去主寨?早知如此,她就不来了。
“唉!”
他耐心不多,索性长臂一勾揽住她的膝窝,顺势就将人背了起来。
“桑青野!”她伏在他宽阔的背上低声斥责他:“这么多人看着呢!”
远处的族人看着六郎背起了媳妇,都止不住轻笑出声,窃窃私语地打趣二人。
“你管旁人做甚。”他阔步往前走,速度瞬间就提高了。
二人很快就出了青城寨的龙门,顺着那条熟悉的小路往主寨的方向走去。
山涧中的微风拂过面颊,带着微微的凉意,十分舒爽。
此时已是四月中旬,山野间的草木愈发旺盛,不知名的小花开满山坡,华婉宁稳稳地伏在他的背上,极目远眺,苍翠微澜,心情豁然开朗。
昂山之巅堆积着层层薄雪。
“那边真的有雪吗?”她好奇地开口,苍翠之巅竟然白雪皑皑,这是多么奇妙的景色啊。
“有。”桑青野的声音宏厚有力,他亦抬眸看向那边:“蜀西沃野,山川连绵,以昂山为尊。”
“你去过吗?那里美吗?”她的声音微微拔高,难以置信的语气中夹杂几分期待。
他去过,当然去过,翻山越岭,跋山涉水,可是除了登顶那一刻的兴奋之外,再无起伏。
不知为何,此时她问起来,那副惊喜与期盼的神情,令他蓦然动容,自己习以为常的山色风光,在这一刻忽然变得生动起来。
“等你腿好了,我带你去瞧瞧。”
这一刻,耳边的微风盖过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