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婉宁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反而举着账册好奇地问:“你都没看这账本,怎么肯定里头有破绽?”
桑青野秃然地往地下一坐,索性坦然相告:“这十几年来,寨子里的账册都是富海叔一人经手,他可是个鹭鸶腿上劈精肉的主儿。”
华婉宁还是头一回见他露出这种无可奈何的神情,不由得感慨,果然一物降一物。
“那,你的意思是,要我找出账面上的纰漏,你好去惩治对方?”
桑青野兀自摇摇头:“既往不咎。”
他看着华婉宁粉面带笑的脸,心底忽然生出一丝莫名的自卑之感:
“我们这个寨子里能写会算的本来也没有几个,富海叔如今主动将账册交出来,也是看准了我没有可以倚靠之人,挑不出问题······”
“以退为进!”她了然。
对面的桑青野亦点头,言辞中竟带着一丝懊恼:“权利越大,责任越大,其实,我一早真没想当寨主······”
语落,华婉宁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桑青野这个人虽然勇武无畏,但还挺有自知之明的。当初登上寨主之位,确实非他本意。
她忽然有些心虚,若不是自己在祠堂里揭露桑安夫妇的恶行,或许他还不至于当上这个寨主,今日,亦不至于如此为难······
想到此,华婉宁忽然打住!
心中默念:世间万般,皆有定数。桑青野能当上寨主,是他命里注定的,与自己无关,一番自我洗脑后,她才心安理得地重新看向他。
可这人一向直率的眸光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我当寨主亦有你一份功劳,你今日既有心谢我,这账册便是你的机会。”
他刻意强调功劳二字。
华婉宁瞬间语塞:“你!”
只见桑青野将厚厚的册子全部推向她。
华婉宁秀眉紧蹙推拒起来:“你拿走!”
桑青野却执拗道:“我偏不!”
二人你来我往,将烫手山芋推来搡去。
最后,桑青野索性将册子全部塞进她的被褥里:“你是大家闺秀又饱读诗书,看账册想必不是难事。常言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你真有心谢我,何不解我所难?”语落,生怕她反悔,他疾步回到自己的小榻上。
隔着不远的距离,浅浅对望:“全仰仗你了!”
华婉宁颓然坐在床上,愠怒无语,这人不仅是个白丁,还是个无赖!
*
一转眼,三日过。
风平浪静,相安无事。
“我就说,那苗人都是些草包,虚张声势而已。”
豆芽醒后一直在卧床修养,此时四五个小兄弟围在床前听他讲述遇袭当日的情形。
白白胖胖的豆芽化身凯旋的英雄滔滔不绝:“那日,若不是为了掩护六嫂离开,我怎能轻易被他们逮住?”
“豆芽哥。你刚才说那几个苗人持弩,那你是如何躲避射击的?”
豆芽:“嗨呀,自然是躲在水里了。”
众人恍然大悟,纷纷赞扬豆芽水性真好。
桑青野来的时候,豆芽正背对着他说得起劲。
“那苗人怎么没一箭射你嘴里!”
他阔步而来,面上带着一丝狭促。
“寨主!”
“六哥!”
众人纷纷起身问好。
“六哥,你瞧你这话说的。”豆芽半倚在床上,有恃无恐地撇撇嘴:“危急关头可是我拼尽全力护六嫂无虞,你就不兴说句好听的?”
桑青野一屁股坐到床边,大手按住豆芽的腿暗暗用力,对方立即痛得呲牙咧嘴:“哎呦,哎呦疼!六哥,饶命。”
“知道疼就老实点,少说话多睡觉。”他环顾四周,对其他兄弟们嘱咐:“叫他好好养伤,待痊愈了再吹牛也不迟。”
一众小兄弟都掩嘴傻笑。
“六哥,咱们要不要去探探苗人的动向?”
“对啊,他们一向阴险,咱们一定得多加防备。”
“你别瞎操心了,六哥肯定自有安排。”
小兄弟们七嘴八舌地说着。
“从明天开始,整编咱们寨子里的适龄男丁,每日早晚都到晒场上操练去。”
语落,众兄弟们皆欢欣鼓舞!
老寨主在时,当年曾挑选了一批壮年男子组建了一支寨兵队伍。
只是,十多年过去了,当初的那些壮年人中有些已经年迈,不再适宜。
反而当年的顽皮小儿大多都已成长起来,如今个个精壮勇武,一腔热血。
桑青野知道,是时候操练新人了。
他这几日一直在统计寨中适龄男子,统共二百六十人,五十人一队,尚可分出五个编队来,日夜交替保卫主寨的安全。
其余三个寨子原本都各有卫队,此番也一同更新操练。
一时之间,新的寨兵队伍成功吸引了全寨人的注意力。
傍晚,偌大的晒谷场被挤得水泄不通。
男儿嘹亮有力的口号声响彻四方,一招一式整齐划一。
“虎儿,快走,咱们一起去看寨兵操练!”小玩伴在院子外头高声呼喊,可院子里头的虎儿却不为所动。
他正专心致志地跟着干娘学认字。
华婉宁原本以为他是一时兴起,过几日兴致过了就不想学了,可出乎预料的是,虎儿这孩子心性坚定,每日早晚,都主动来找干娘识字。
诚意拳拳,令她不忍拒绝。
华婉宁便从《三字经》开始教他。
娘俩坐在敞着门的小院里,一方黄土,一截树枝,就是学堂了。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
虎儿聪慧机敏,过目不忘,对这样的学生她简直爱不释手。
华婉宁满意地点点头,正准备继续教下去,只见胡婶娘领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从外头进来:“六娘子,打扰了。”
“这是我家的涛儿。”胡婶娘来的目的十分明确,她得知六娘子在教虎儿识字,便想将自己的小孙子送来一同读书。
胡婶娘一脸期待地望着六娘子:“我早就看出来了,六娘子你不仅人美心善,还饱读诗书,听说你在教虎儿读书,料想一个也是教,两个也是教,还请你连带我家涛儿一同收了吧。”
华婉宁起身,看着眼前这个瘦小机灵的男孩,对方正好也好奇地盯着她看。
胡婶娘的话匣子当即便打开:“咱们寨子从前有个洛先生,识文断字,教了寨中孩童几年,可惜他身体不好,英年早逝了,从此咱们寨子的孩儿们就放了羊。”
她十分惋惜道:“不瞒你说啊六娘子,我们隐居在这山野之中,能平安苟活已是山神保佑了,本不该奢望孩子们能读书识字,可是····”
胡婶娘握住华婉宁的手:“可是我自己当了一辈子睁眼瞎,实在不忍心让孩子再随我一样,如今有幸遇上六娘子,能教他识得几个字,懂些是非黑白的道理,实在是涛儿他们的福气。”
华婉宁有些为难:“胡婶娘您言重了,我教虎儿也只是一时兴起打发时间罢了。”她看涛儿机灵的眉眼:“这,只怕是辜负您的嘱托。”
胡婶娘立即嗔怪她一眼:“瞧你说的,六娘子能教他一日两日都行,本就是恩赐了,我们绝不会挟恩以报,你就当帮帮我,成不成?”
华婉宁稍作犹豫后便点应了下来:“那好吧,能教几日就全凭缘分了。”
“好嘞,全听六娘子的。”胡婶娘兴高采烈地招呼涛儿跪地磕头。
至此,简陋的学堂迎来了第二名学子。
她左边坐着虎儿,右边坐着涛儿,听着两个小学子书声朗朗,很是满足。
只是,初来乍到的她到底思虑不够周全······
乌金西坠,橘霞满天。
挥汗如雨的谷场上,精壮健硕的儿郎们热情似火。
桑青野正站在队伍之首点评今日的训练情况,优劣好坏,他都直言不讳。
新选拔出来的寨兵多是年轻人,从小跟在桑青野身边跑到大,几乎都见识过六哥的勇武事迹,他们个个都对六哥心服口服。
解散之后,还有不少小兄弟缠着桑青野,请他指点拳法。
直到星辉跃出,天色昏暗了才肯罢休。
饥肠辘辘的桑青野回到家中本来想吃顿饱饭睡个好觉。
可一进门,就瞧见满院子的垂髫小儿。
他不由得脚步一顿,充满疑惑。
虎儿见干爹回来了,立即招呼众人安静。
华婉宁端着竹筐从厨房走来时,正巧见孩子们齐刷刷地坐在台阶上与桑青野尴尬对视。
“哪来这么多孩子?”
他一眼扫过去,都是青城寨里的小孩,只是不明白为何他们都聚在这里?
“那个···”说来话长,华婉宁惦记着手中热腾腾的包子,于是先招呼孩子们:“快来吧,一人一个热包子。”
六叔在此,孩子们不敢嬉闹,虎儿便带头,一个接一个排着队从六婶手里接过热气腾腾的包子,然后乖乖坐回台阶上吃了起来。
“事发突然,我亦未料到······”华婉宁有些为难地看着他。
“我教虎儿识字,没想到,大家都想学,今日一个个送来····就····”华婉宁看着那一排狼吞虎咽的小孩,一个个圆溜溜的小脑袋真是可爱。
桑青野了然。
“这也太多了,你教得过来吗?”他的目光扫过一颗颗小脑袋,最终落在身侧的阿宁脸上,她洁白的额头上沁出一层薄汗,水润的眸子温柔恬淡,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在夜风中显得格外柔美,他的心忽然就被什么填满了一样。
“他们都很听话。”她的语气轻快,丝毫不见厌烦之色:“只是,凳子不太够···”
桑青野闻言点了点头:“那我明日叫人送些凳子来。”
见他没有反对,反而有心协助,她亦报以微笑。
“阿宁啊,包子够不够?”桑婆婆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
华婉宁立即扬声回答:“够了,婆婆。”
二人并肩站在院子里,看着一排吃相可爱的孩子,也不自觉跟着扬起了笑颜。
须臾,华婉宁低头看着空空如也的竹筐,桑青野的目光也顺势看过来。
二人异口同声:
“你饿吗?”
“你饿吗?”
她噗嗤一笑,鬓边扬起几缕发丝,俏皮地扫过鹅蛋般光洁的脸颊:“婆婆记挂你练兵辛苦,这一笼肉包子本来是为你准备的····”
没想到,孩子们嗅觉灵敏,一闻到肉包子的香味,个个都咽起了口水,她于心不忍,只好先紧着孩子们吃。
“无妨。”桑青野默默忍耐腹中饥饿,他一个大男人多吃一口少吃一口不要紧,只是········
他的目光落在身侧,她似乎比来时更清减了几分,脸色也不似从前那般红润,想来前几日遇袭,身体尚未恢复,如今又要应付这么多孩子······
他的眸光忽而晦暗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