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青野的目光穿透黑夜聚焦在那艘迎面而来的乌蓬小船上,那颤颤巍巍的身影,分明是她!
“桑····”
女子虚弱无力的声线颤抖着,带着浓郁的哭腔,在黑暗中几乎弱不可闻。
可他还是听见了,听得真真切切,听得触目惊心。
“阿宁!”
伴随着巨大的水花声,男子伟岸的身躯高举着火把涉水相迎。
光之所及,照亮了纤细破碎的她。
她眼底喑红,钗发凌乱,浑身上下沾满着触目惊心的血迹,那衣衫松松垮垮地罩在她纤薄的身子上,整个人虚弱不安。
船上的华婉宁看见熟悉的脸庞,激动之情无以复加,她从来没有这般失态过,但此时已经顾不上思量这些,她知道,自己终于安全了,意识到这一点后,那双支撑许久的双腿像是瞬间卸了力一般,整个人轻飘飘地往前栽去。
桑青野眼疾手快,单手将她纳入怀中,眸光却瞬间暗沉下来,她身上浓烈的血腥味超乎他的预料。
“你受伤了?”
他凝视着她,焦急地追问着:“何人伤了你?”
华婉宁努力抬起眼皮,模糊中只看见他紧绷的下颌,她心中谨记豆芽的叮嘱,用尽最后一丝力气:
“我与豆芽······在曲水段,野荆丛遇袭···是四个持······弩的苗寨人······”
语落,她脑袋一歪便沉沉靠向他的肩头。
桑青野压抑着胸中的怒火。
“丙安!牵马来!”
他一路疾驰将人带回家中。
黄万中来的时候,六娘子已经彻底陷入昏迷。
“怎会这般?”黄万忠拿着止血药包一时竟不知从何下手。她的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令人愕然。
桑青野沉着脸一言不发,目光落在她手上,十指间还紧紧握着那柄沾满血的短刀,向来坚毅冰冷的他,心忽而沉下去一块。
“黄医士,阿宁就交给你了,我还有要事要办······”桑青野最后看了一眼面色惨白的她,转身离去。
*
青城寨中炬火明光,亮如白昼,硬挺的少年们坚毅的脸庞在夜空中犹如繁星般耀眼。
老寨主今日才入土为安,苗寨之人却在这个时候挑起事端,豆芽落入他们手中仍生死未卜······
此番种种,群情激愤。
丙安已经点好人数,按照六哥的吩咐整装待发。
见桑青野现身,少年们急忙上前祈求:“六哥!带上我们几个吧!”
“我们也想去报仇!”
桑青野手持长剑阔步而来,好似即将奔赴战场的将军,令这群年轻人倾慕向往。
“带上我们吧!六哥!”
寨子里的少年个个勇猛无畏,可毕竟年岁尚小,桑青野不忍心叫他们冒险:“你们几个守好家,待我们胜利归来,开龙门相迎!”
语落,他向前一步目光扫过众人:“其余人随我一同前往苗寨,今夜务必将豆芽安全带回。”
他没有调用主寨的寨兵,只是从青城寨点了二十名身手矫健的青年,众人趁着夜色,悄然出山。
苗族的寨子就建在曲水河畔,规模形式与汉人寨大致相同,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苗寨人信巫蛊,每到入夜时分,整个寨子都沉浸在一种诡异的氛围中。
桑青野带人潜伏在竹林深处,他抬头夜观天象,西北方层云翻涌,后半夜唯恐落雨,苗寨地势低,落雨后便如同沼泽一般,他们务必速战速决。
桑青野:“丙安,我带几个人先进去,找到了豆芽,我会发信号,你立即在外头接应。”
安排好对策,一众青年便在夜色的掩护下,向着苗寨进发。
从前他曾进过苗寨,那时候各寨之间虽有摩擦,但大体上能和平共处,所以偶有往来。
直到四年前,苗寨换了新主人,此人行事诡异,加之伯父桑通海十分厌恶巫蛊之术,以至双方矛盾一路升级,这一年来竟成了水火不容。
苗寨的龙门没有青城寨那么高,若是放在寻常时候,他轻松便可翻越。
只是今日他们挑衅在先,入夜亦有所防备,龙门边上守卫的人明显增多了。
桑青野便带人绕道后山,从偏门取道直入。
入了寨子几经寻找,最终在一孔破旧的地窖里发现了奄奄一息的豆芽。
他将豆芽背出地窖,临走前又安排人前往南面的粮库。
不消片刻,苗寨南面忽然涌出丛丛烟雾,隐隐可见的火光照亮了夜空。
“着火啦!”
“粮库着火啦!”
“快来人呀!着火啦!”
趁着苗寨里乱成一团,桑青野一行人火速撤离。
回来的路上,豆芽伏在桑青野的背上浑浑噩噩地嘟囔着:“六·····嫂,快跑·····”
他扭头地看着浑身湿透的豆芽,心情格外沉重。桑青野没有想到苗寨会率先发难,自己原本的计划全都被打乱了。
夜色中,山野中悉悉索索地脚步声隐约可闻。
丙安焦灼的等在吊脚楼上,远眺着黑暗的丛林,终于等到了那些熟悉的身影:“六哥,是六哥他们回来了!”
熟悉的龙门就在眼前,少年们兴奋地欢呼着,雀跃相应。
豆芽的伤势颇为严重,黄万中用银针为他吊住气脉,又施以汤药救治,直到黎明十分,才堪堪脱离危险。
众人都守在外头,见桑青野出来都开始七嘴八舌:
“六哥,豆芽哥可好?”
“六哥,今晚咱们烧了苗寨的粮仓,真是大快人心!”
“哼,这群不自量力的夷人胆敢挑衅我们,今日没烧了他们整个寨子,已经是六哥仁慈了!”
“六哥,苗人今日被烧了粮仓,万一来报复咱们怎么办?”一个小兄弟忧心忡忡地问道。
另一个立即反驳:“就算借他们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明着来,就会暗箭伤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就是,咱们这边刚办了丧事,他们就派人射杀豆芽哥,这不就是摆明了羞辱咱们?我可忍不了这口气!他们若是赶来,正好厮杀一番!叫他知道我们的厉害!”
群情激愤,男子的声浪一层高过一层。
桑青野在一片嘈杂的争论声中保持缄默。
他一夜未阖眼此时不仅不觉疲惫,反而思绪越发清明起来,他派丙安去传话,令桑奎桑羽点兵待命;又叮嘱人加强主寨的巡逻力量。
末了,便大手一挥遣散了众人。
破晓时分,天际泛起了鱼肚白他才回到家中,一进院子就看见桑婆婆正跪在地上虔诚地祈祷:
“求山神怜悯,阿宁身娇体弱,一定要保佑她平安无事···”
他上前搀扶起桑婆婆:“您快起来吧!”
桑婆婆望穿秋水终于等到了六郎,可此时她却固执地不肯起身,虔诚地跪拜着山神,涕泪涟涟:
“不可,不可,我正在向山神祷告,万万不可打断。”
桑青野见她固执只好作罢,自顾自转身朝卧房走去。
屋子里留着一盏油灯,无声地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隐约可见有人在屋里走动。
他静静立在门外。
隔着屏风,热气氤氲的浴桶边坐着虚弱无力的华婉宁。
“六嫂,你忍着点啊。”明芝用手帕沾了热水准备为她净身。
可手帕才触及她的肌肤。
“嘶!”钻心的疼痛就令华婉宁倒吸一口凉气,葱白细指蓦然扣住木桶的边缘。
明芝惶恐:“对不住啊,我再,再轻一点···”方才她被桑婆婆唤来帮忙,初见六嫂时,小丫头几乎吓晕了,万万没有想到六娘子会伤得这么重。
整个人像是在血水里头泡过一样,浑身都是伤口和淤青。
明芝本想先帮六娘子简单擦拭一下,待明日她恢复些再沐浴,但是六娘子执意,就这么撑着孱弱的身子也坚持要洗去满身血污。
明芝没法子,只能安顿她坐在浴桶边褪去衣衫,自己则用沾了水的巾子一点一点为她净身。
六娘子的小腿外侧有一道一尺长的刀伤,黄医士已经止血包扎过了,明芝一面吹气,一面小心翼翼地用帕子将周围的血污擦净。
“六嫂,这样好受些没?”
华婉宁双手抻着木桶的边缘,虚弱地点点头,几缕发丝无声地垂落在侧耳。
“那些苗人真是心狠手辣······”明芝看着六嫂身上的伤痕眼眶发酸,忍不住咒骂起来。
可华婉宁却无力回应,她就这么安静地坐着,目光浅浅地扫过这间小屋,回想起曲水河上惊险的一幕幕,心中后怕不已。
半晌后,明芝看着手中暗红发黑的帕子,默默松了口气,此刻的六嫂看起来脸色憔悴,但好歹肌肤洁净如新,又变回那个容貌昳丽气质柔美的六娘子。
华婉宁撑着身子向她道了一句感谢。
明芝立即嗔怪:“六嫂你太见外了!”
她见六嫂身上披着的棉绸外裳此时已经湿了大半,便搀扶着她起来:“六嫂,我替你再换一件干净衣裳。”
二人一拉一拽,同时发力本可以顺利起身,可华婉宁受伤的那条腿完全使不上劲,明芝恰好又用力过猛,二人瞬间抱成一团朝前栽去。
“啊!”
一声惊呼打破了屋内的宁静。
“婆婆,婆婆快来!”
明芝焦急的呼唤声夹杂着阿宁吃痛的呻吟传到了门外。
桑青野想也没想立即推门而入,只见屋内二人狼狈得抱成一团。
明芝像是看见了救星一样:“六哥,六哥,快来帮忙!”
那道压抑的哭声戛然而止。
他回来了?
慌忙之间华婉宁伸手压住胸前的衣襟,她尚未来得及抬头,便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一双强硬有力手臂将自己稳稳抱起来,一个轻盈的转身,她只觉得鬓边微微一凉,整个人就安然落在了床沿上。
他本就身形高大,此时单腿屈膝半跪在她面前,二人的目光堪堪齐平。
桑青野敏锐地嗅到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木香,一头乌黑的长发披在脑后,衬得这张小脸越发羸弱,杏眸含水宛如秋水涟漪,眼角眉梢却泛着喑红,带着一丝无以名状的娇怜之态,令他的心瞬间缩紧,目光不可抑制地停在她身上,久久无法收回。
身后的明芝凑过来,二人才兀自别开脸。
桑青野的余光落在她裸露的小腿上,微微一滞。那莹白似雪,骨肉匀称的肌肤上裹着一层棉布,此刻已隐隐渗出血来。
桑青野:“明芝,还有止血药吗?”
明芝这才后知后觉得惊呼起来:“呀!六嫂,伤口流血了!!我····我这就去取药。”
桑青野伸手欲为她揭开腿上的棉布,华婉宁却下意识往后躲了躲,慌乱之间松开了原本捂着衣襟的手,衣料滑落,身前两团雪润酥软隐约可见。
桑青野呼吸一滞,可对面的人似乎并未察觉不妥,目光全然看向自己腿上的伤。
他脑中宛如烟花一炸,下意识扯过榻上的被寝。
“唉!”
华婉宁只觉得眼前一黑,就被结结实实地裹进被子里,手脚都被拘着,只留一颗脑袋露在外面:“你这是干嘛?”
桑青野微微别开脸:“当心着凉!”
不等她开口,他又连珠炮似得追问:“你,伤口还疼吗?”
声音浑厚而低声,带着一丝令人安心的魔力。
华婉宁裹在被子里,浑身发热,可露在外面的脑袋还是冰凉的,她下意识吸了吸鼻子,本想说好多了,可恍惚间,那些可怖的景象却一遍遍在她脑海中重复,好似梦魇一般,折磨着她。
“桑青野!”
她一开口,竟是自己也未曾料到的浓郁哭腔,细细密密的颤音,带着三分柔弱,七分委屈。
对面的人霍然抬眸,四目相对,热烈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