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里城市中心,博物馆馆长正焦急地等待着电话。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佣人接电话的动作,仿佛连视线都在颤抖。
电话铃声响起时,馆长的声音如同紧绷到极致的琴弦,随时可能断裂。连续几日几夜的失眠让他的神经紧绷到了极限,即便藏身于陋室,现代通讯技术依然无孔不入,带来无尽的无奈与惶恐。
“是……?”馆长的声音沙哑而微弱。
“不是……”佣人捂住话筒,轻轻摇头,语气中带着宽慰与同情。
市中心的一栋老式别墅里,厨房狭窄逼仄,墙壁上挂着一个杂乱无章的多功能挂架,覆盖着一层黑色的油渍。宽大的木勺正面朝上,曾经盛过的油汤在上边形成了琥珀般的光泽;窄深的铁勺背面朝上,馆长穿着黄棕相间格子短袖衬衫。
衬衫的纹路在勺背上扭曲成一道道抛物线,仿佛满载渝货后开始变形的渔网。
他油腻凌乱的卷发在勺背里缩小成一个点,整个画面宛如一个身材魁梧、穿着加厚垫肩球衣的冰球运动员。
夫人料理家务后有些浮肿的手搭在馆长的肩膀上,拇指轻轻摩挲着他的脖颈下缘。“谢天谢地,不是抗议群众、不是□□部长、不是议员,是我们的女儿,她们桑巴舞学校打来的。”
这几天,夫人不敢打开电视。普通的里城男人打开电视,看到的是足球比赛、狂欢节游行、无趣却好打发时间的电视剧。
而她家的这个男人,电视机仿佛与他作对般,不是里城国家台记者在博物馆前介绍火灾损坏的文物,就是国际台的金发碧眼主持人将里城博物馆火灾与法国巴黎圣母院火灾相提并论。
她借口家里电路老化,无法同时带动洗衣机、微波炉和新买的两开门冰箱,拔掉了电视机的插头。然而,“电路老化”这几个字却又戳中了男人敏感的神经。
这个有信仰的女人,今天却突然生出了一丝卑劣的想法。女儿桑巴舞学校花车游行时发生的事故,在她眼里竟成了好消息。
尽管有几名女儿的同学受伤,但至少可以转移这个可怜老男人的注意力。这个肩膀快要坍塌的老男人,曾在“加大博物馆资金开支”的议员要求下,被迫在大选中站队,愤怒与怨恨交织;在看到法国巴黎圣母院大火的新闻时,他心有戚戚,眼含热泪;而在得知国际友人主动提出资助修复后,他的心情复杂而难平。他那颗曾经做过支架的破旧心脏,钻过了最起伏不平、阴暗潮湿、晦涩不堪的地洞,难见天日。
“女儿的游行花车出事了?”可怜的老男人终于从某种情绪的深渊中挣脱出来,担忧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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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他们到哪去了?”头顶有一块坍塌卷发的男人问道。他的头发像被羊群踏平的草地,紧靠在沾着发白破旧海报的墙壁上。时间将海报侵蚀得像一片风干千年的海苔,碎屑无声地落入他眯眼叼着的快燃尽的烟蒂里。他对着对讲机说完,用树皮般粗糙的手指将烟蒂取下,碾在墙上。墙壁里隐约传来带劲的桑巴舞曲。
在里城,无论是杀人犯、毒贩、□□还是妓女,都爱桑巴舞。他判断出这是今夜狂欢节游行的伴奏带,狠厉地看向刚才经过小巷的两个男人的背影。其中一个四脚仆地,身穿装饰钢铁荆棘的铁打内裤。追杀敌人时,他还能回忆起那个肤如凝脂的辛苋逃跑时被异装癖绊倒的情景,跳跃的颤肉呼之欲出。
慌乱中,她单腿跪在异装癖男的后背上,表情慌乱、恐惧,夹杂着意外的懊恼。最让他回味的是,她看清两个男人的着装和自己不小心摸到的、故意喷在异装癖头顶的黄色腥臭液体时,那张稚嫩与美艳交融的脸迅速皱成一团,蹙眉微嗔,仿佛一个未经人事的少女被侵犯后,四肢凌乱大敞,与周围金黄稻田的美景形成了一种凌虐的反差。
钧的臂膀自她胸下将她抱起,迅速逃离了异装癖与姓虐狂混杂的尿液、米青液和润滑液的味道。她腿一软,逃跑时半个身子伏在那个男人身上。卷发男不禁猜测,那个男人石更了没有?
“目标失踪了,不好交代了。”对讲机里传来沙哑的声音。狂欢节吸引了许多同性恋、异装癖、姓虐狂和吸毒者前来,每一种不被普遍世界观接受的人都会成为他们的客人。惩罚不听话的女支女、监视毒品贩卖、为性虐狂寻找更听话的奴隶,这些都是他往日的工作。但今天与众不同。自前几日警察围剿东北区后,保罗先生敏感地察觉到新帮有大动作。这个新兴的对手不容小觑,出现一年就抢走了他们百分之三十的生意。
而现在,“里城博物馆又被盗了”。他不过是个龟公、毒贩、掮客、打手,丝毫看不出里城博物馆被盗与新帮有什么关系。
但据保罗先生说,新帮可能会因此得利几十亿。他咂舌,不明所以,只知道跟紧那个玩味的女人,或许能找到新帮此次活动安插在东北区的那只狗。
他抓了抓头,将身边毫无防备的街边毒贩拽过来,脏手拍了拍他的口袋和袖口,拍出几包□□、大麻、邮票毒品和几粒□□,最后才在毒贩耳后摸到半支烟,叼在嘴里,将毒贩踹出很远。他如秃鹫般紧跟着那个女人,对方究竟是怎么逃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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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欢节在继续着,电视正在播报相关新闻。
穿着牛仔裤和T恤衫,却搭配过膝靴的女主持人侧身出现在镜头前。
与国家台其他新闻的严肃风格不同,关于狂欢节的报道轻松愉悦,充满小状况,没有脚本。
女主持人讲话时十指大开,手随口舞,经常伴有夸张的后退、惊艳的抓发和膝盖下蹲的姿势。
她穿过室内广场改装的待机台,厚重的动物头帽、跪在地上脸红发汗紧急处理开胶印第安武器的后勤、只着肉色寸缕头上包着黑网假发的女人们互相推搡、大声争吵。期间,她三指夸张地遮住嘴,与迎面走来的荧光绿衣、肩膀装饰巨大毛毛虫的桑巴舞男击掌,又与参加过好几年的头发如黑白相间短毛地毯的男人拥抱接吻。
接着,她不知看到了谁,无奈地撅嘴看向镜头,手掌举起,伴随白眼外翻,“可怜的朋友们,你们受伤的队友好些了吗?你们也知道,狂欢节期间连医院的病号都增多了,她们的摔伤有没有得到有效治疗?”寒暄后,她继续说道,“你们今晚的表演会不会受到影响?上帝知道,我最期待你们的表演。”
戴着工作证、珐琅眼镜、嘴角有些凹陷的妇人回应道:“美丽的女士,您可能不知道,狂欢节大会为了游行顺利进行,也为了给不远万里从世界而来的旅游者更近距离、更深入地感受狂欢节气氛,通过预约方式参与我们队伍的表演。我们在几十对优秀的友人中选中了最为完美的参演者。”
毫无疑问,这场需要预约的游客参演机会为桑巴舞大会带来了不小的收入。今天在桑巴舞学校见到的游客,显然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生活在上流社会的人群。
她印象尤为深刻的,是那位来自华盛顿的华裔女孩,梳着上世纪二十年代百老汇巴国女星卡门的经典发型。
她颈如天鹅,身姿曼妙,贴着头皮的中分自上半段处烫出俏皮卷发,每卷卷发恰到好处地贴着头皮,散发着百老汇与好莱坞独有的诱惑与纯真。
她有着同样优雅的男伴,两人低头窃语时,两颈交叠,仿佛一幅柔美的油画。他们应该是一对来度蜜月的恋人,她眼如星河,他目光隽永,恩爱高贵而克制。
老妇人记得她跳桑巴舞时摆胯的含蓄与羞涩,她伟岸英俊的恋人靠在能照见整间教室的跳舞杆前,双手举起与她十指交叠。妇人要求的短暂高效练习,是女士们手撑跳舞杆,纤臂挺直,扭腰摆胯,脚下细碎舞步不停。她在恋人追逐的目光中躲闪、无奈、嗔怨,红裙如海浪般摆出褶皱。
她悟性高,越发娴熟细心,男人胸腔里隐约传来低笑闷声。她抬头,看到鼓励、迷恋与宠溺,头埋在男人怀里,仍与男人十指紧扣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胸膛,又被男人带到嘴边轻轻吻了一下。
花车事故折损了他们两名桑巴舞大将,加上其他原因,他们夺魁无望。不过,能成全这对美好恋人的里城回忆,倒也不错。
桑巴舞热情、自信,展示女性最具特色的美感。
辛苋和钧在躲避追杀的过程中隐藏在了花车表演演员里。
辛苋在试衣间换上贴在胸上的两块花瓣型镶满亮红色水钻的胸贴,迷人锁骨下覆碗般的柔荑英挺聚拢,坠有只覆盖堪堪丁字裤的红色水晶流苏随着动作闪出灼人亮光。
白嫩挺直的腿微弯,她双臂后探,想捞住那两米长如维密天使般的翅膀。
与天使翅膀相比,她的翅膀红色羽毛如抛物线般朝两侧放射而出,将肤如白玉的她环笼其中,宛如希腊神话中的某位女神。她探臂捞去,却碰到男人坚硬如石的小腿。
她维持着半蹲的姿势,腰背如探水山腰般惑人心神。她扭转光洁平直的肩膀,身后的水晶随着腿根腰肢摇摆。她未看清后人,却觉得肩膀一塌,身形一垮,定制与服装相配的恨天高差点扭伤她的脚。
巨型翅膀在她惊慌举臂间左右摇摆,她像负重而行的登山工般找着平衡点,终究没有狼狈摔倒。她准备扭身对缺乏体贴温柔的男伴怒目而视,却想到他们在伪装一对蜜里调油的恋人。
她轻轻用牙齿咬他耳朵,他回以腋下的轻搔;她挽起他袖口,他手指插在她秀发里轻轻抚摸。
他们靠演技成功在两万美金的桑巴体验赛中夺得了一条生路,赢得了政府专门护送的表演者特权。防弹玻璃窗里,她埋在他怀里,下巴枕着他撑在颜色加深的车窗上的臂膀。
就在这时!她看见了那个从动物游戏追杀到东北区、桑巴舞学校附近的男人!
对方目光狠厉地打量每个经过的人,不可思议的表情像是在想目标怎么会插翅而飞。
辛苋柔软的腰肢被钧拢了拢,她痉挛般颤抖,靠近他胸膛那侧的秀发被拢到耳后。他轻轻挑起她的下巴,她在其他表演者的关注目光中乖觉地把脸送过去。看客们在等一个罗曼蒂克的吻,可她却知道他有话说。
“你跳得真挺难看的。”他用尖锐的中文说道。
“You are my only.”可是他们扮演的是恩爱情侣,于是用低沉的英文补充。
“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她伶牙俐齿地回应,蜜笑如猫蜷缩,光洁的脸蹭着他的胸膛,声音发酥,可是用英文比着演技,“You are my heart that never stops beating.”你是我永不停止跳动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