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汹涌的潮水也有褪去的时候,再震撼的新闻也会被新的覆盖,所以当常铭见到施宇的时候,以为是一场白日梦。
他知道施宇一定回国,但他不敢揣测这个“一定”是什么时候。毕业后,同学们各奔东西,黄晓东考了渝城的公务员,戴盛选择出国读研,邓光辉在大二的时候转专业去了电气自动化学院,比三个人晚一年毕业,却拿到了大厂年薪百万的offer,去了南边城市。只有常铭,在京都当起了北漂。
他为了尽早执业独立办案,选择了一家不知名的律所,目前是一名小有名气的诉讼律师,还当着几家公司的法律顾问。
12月4日,在国家宪法日这一天,常铭被派到了海心区沣京街道办事处举办的“沣京小区就是否同意‘京都大学附属第五医院’入驻的无记名投票表决活动”现场,为群众免费提供法律咨询。
按理说与政府单位合作的义务法律咨询,律所一般都是派实习生或律师助理到场,如何也不会派给他一个执业两年半的独立律师。但谁让常铭手底下没人,人缘还不好,所以轮到他时只能亲自上阵。
话说,这个沣京小区可真是让京都市政府都头疼的存在。它是海心区占地面积最广、居住人口最多,但也是建成时间最久、遗留问题最多的小区。当年小区主体建成后,供暖、给排水、电梯、绿化等配套设施还没来得及完善,开发商罗彪就因资金链断裂、一房多卖、欠债不还等原因被捕入狱,而罗彪先前承诺的“就医便利”“高质教育”自然也就成了一纸空谈。
交了钱不见房、见了房办不下房产证的业主们怨声载道,政府年年成立工作队,回回想很多方案,但大部分还没推出就夭折了。因为当时的法律规定涉及业主利益的,需要召开业主大会并进行投票表决,最后要求双过半,即业主人数过半和建筑面积过半的业主们都赞同才能通过。
可当年罗彪作为□□出身,很多房都直接送给了小弟,到后面为了筹集资金一房数卖,受骗的也都是一些农民和底层工人,这就导致沣京小区的住户鱼龙混杂,普遍素质不高法律意识不强,出了问题只会□□,需要他们行使权利帮助政府推进工作时就歇菜。不关心的不关心,捣乱的捣乱,导致许多提议无疾而终。
政府曾经为了引入资金,向另一开发商——荣华地产有限责任公司承诺,只要他们全盘接手沣京小区并解决基础设施和物业等问题,就将小区旁边许多开发商都盯着的黄金地皮以市价卖给他们。在相关合同都谈妥之后,最后征求沣京小区业主意见时,被业主以旁边地皮应属全体业主,不满政府定价以及荣华插件楼建成后影响小区采光等原因拒绝,双方甚至在业主大会现场大打出手,这项合作自然也不了了之。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沣京小区是个巨大无比的烂摊子,除非政府或者某位慈善家豪掷四五十个亿,否则遗留问题只会成为永久问题。居民们每到冬天供暖不及时、暖气片不够热,或者垃圾清运不及时、逢年过节车位不够时,就会集体到政府门口拉横幅。
这次京大附属五院的入驻,显然是政府向施广善这位慈善家抛出的橄榄枝。近二十万常住人口的小区就医人数虽然不少,但对京大附院这样有口皆碑的医院来说,也只是蝇头小利。政府谈合作的时候也很有诚意,提出了商厦这一备选方案,但被施广善拒绝了。也就是说,建五院是施广善主动提的。
黄金地段不建商场建医院,常铭这等平民百姓属实想不通京大附院或者说广善集团接沣京小区这块烫手山芋图什么。
常铭难得有些好奇,正好他上一个案子刚结束,打算在这冬日的暖阳下偷得半日闲,静静地看场戏,毕竟从搜集到的资料来判断今天不会太顺利。街道办很大方地给了他们一壶白开水和一包茶叶,常铭给同事杨晋戈泡了一杯递过去。
“谢谢。”杨晋戈接过喝了一口,调侃道:“哟,玫瑰花茶,我就说刚才街道办那位妹妹不对劲,茶叶怎么从自己包里拿出来。”
常铭闻言,倒开水的手停了下来,只接了半杯水抱着暖手。闻着扑鼻的花香,他心情也有点好,微微笑了笑,接话茬道:“刚才送水的是女生吗?”
杨晋戈翻了个白眼,无语道:“送水的是大爷,送茶叶的才是妹妹,你眼睛都在看哪儿?”
常铭朝着横幅下方扎堆的人群举了举茶杯:“再看他们一个贿赂选举,一个干扰选举。”
杨晋戈注意力瞬间被转移:“你别说,他们胆子还真挺大,这么明目张胆地违法乱纪。”
“其实说贿选不准确。”常铭捧着花茶暖手道:“你仔细看,京大附院在票箱那摆的植物油都是等业主投完票才给的。”
“所以呢,这不就是间接贿选吗?”杨晋戈道。
“不算,今天的投票是无记名投票,划票处都用挡板隔着,谁也看不见谁投的什么,帮助不识字业主投票的也都是政府的正式工,业主在写完票后都会有政府人员提醒他们将票对折,所以直到他们把票塞进票箱也只有自己或者代划票的人知道他投的‘同意’还是‘反对’。”常铭接着道:“但是每位投完票的业主都可以从京大附院工作人员手中领取一桶植物油。”
“哦,那京大附院买油图什么?”
杨晋戈做的是非诉,服务的都是资本家,对老百姓的事情了解不多。作为律所唯二的孤寡老人,常铭耐心解释道:“为了保证‘双三分之二’和‘双过半’。现在的《民法典》规定只有专有部分占建筑物总面积三分之二以上业主和占总人数三分之二以上的业主参与投票,这场活动才有效。而要想通过这个决议,就必须保证参与表决的业主一半以上同意才行。”
“哦~”杨晋戈恍然大悟:“也就是说京大附院要想赢得这场投票,还得先把人叫过来才行。”
“嗯。”常铭应道。
“哇,小区近二十万人口得多少户,得多少桶油啊!”杨晋戈叹道。
“事实上,沣京小区常住人口是183485人,户数是35765户,刨去租住户能到场的户数大概是30265户,三分之二也就是说需要23844户业主到场,每户一桶油批发价算60块,往上抛点大约需要花费150万采买。”常铭分析道。
“150万!买油!”杨晋戈发出了穷人的惊叹声。
“可是中心广场这么点票箱能投两万多名住户?”杨晋戈问道:“而且投票时间七点至中午十二点,一上午能结束?”
“中心广场的十个票箱不能在一上午时间收集两万多票。”常铭指了指远处那堆油:“其余40个均匀地分布在小区,等十二点一到封箱带到中心广场再集中唱票。”
“原来如此,果然还得是广善集团,财大气粗人也多!”杨晋戈突然反应过来:“不过你怎么对沣京小区的情况和现场布置这么了解?难道就一个半天的义务咨询你都做足了功课?”
常铭拿起开水壶:“要不要给你添点?”
“要,谢谢。”杨晋戈双手递过茶杯,由衷佩服道:“你可真不愧是铁人!”
杨晋戈聊了半天口正渴,喝了一大口见常铭还抱着那杯花茶,故意道:“怎么,小妹妹送你的玫瑰花都不舍得喝?要不待会儿走的时候要个电话再约个饭?”
常铭对这种没营养的调侃一律无视,抱着花茶继续盯着会场。
“你啊,出家当和尚算了!”杨晋戈愤愤地喝了一大口花茶。
比起广善集团的擦边方式,反对派就简单粗暴得多。他们的方式主要有二:一是在现场大声宣扬京大附院贿选,要求选举作废,同时用广播播放提前录好的音频,讲述医院的潜在风险,比如传染病感染风险增高、救护车半夜扰民、天天死人不吉利等等,让大家都不要来投票,不要向资本家低头。对于来了的就一个劲儿地劝人投反对票,一看就那种带着几个房本的老头老太太,就像狗见了肉一样不要命地扑上去,把人围住非要尽孝心替人填票,被有主见的大爷大妈们义正词严地拒绝并且教训了一顿。现场有警方在,反对派也不敢太过分,只能寻找下一个劝导对象。
最后,在选举进入尾声的时候,反对派们纷纷领了票投完后一人拎走了一桶油,美其名曰:少一桶油,少一分诱惑!
分明广善集团在小区外还备着几卡车。
十二月的京都,艳阳再高照也温暖不了在零下四五度的户外待了近五个小时人体,尤其那些为了随时随地保持专业形象,身着西装领带加呢子大衣的律师们。
在送走第三个咨询“房价会不会跌”的大爷和第五个要给他俩说媒的大妈后,杨晋戈终于受不了了。
“草!”杨晋戈爆了句粗口:“我去厕所抽根烟暖和暖和,一会儿收摊你别忘了拍照发工作群啊!”
“行。”
常铭掏出手机摆在桌子上,杨晋戈嫌弃地看了一眼他的手机,欲言又止:“算了,就用你这老古董吧,我去啦!”
说完,杨晋戈就跑了,还捂着肚子,看上去真像有三急。
常铭按亮手机看了眼时间,目光落在多年未变的屏保上,感受到了一丝暖意,没再将它放回口袋。屏幕暗了,他就按一下。直到11点55分,他才开始准备收拾桌子拍照。
此时广场投票的群众已经寥寥无几,只有一些没什么事情的大爷大妈和尽职尽责的反对派们在等最后的唱票。领票处的工作人员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守着票箱的也准备好了封条和交代,就等着工作组组长一声令下。
常铭从凳子上起身的时候,胃饿得隐隐作痛。街道办通知早上六点就得到会场,常铭的早餐是五点四十五分吃的,他现在已经养成了少食多餐的习惯,所以早餐只吃了一个包子一杯牛奶,一上午连口水都没喝,现在没晕厥他已经很感激自己的身体了。将杯中已经冷掉的茶水倒进专门的垃圾桶,常铭重新倒了一杯白开水,喝下后感觉胃充盈了些,疼感也降低了很多,遂起身走到广场外拍现场照。此时的会场内,领票处的工作人员请示领导道:“王主任,到点了吗?”
街道办王主任看了眼手表:“到了到了,大家咋还没收?”
“这不等您发话嘛!”工作人员纷纷道。
“行。”王主任扬起大喇叭:“各小组注意,本场选举活动已经结束,立刻准备封箱!”
常铭站在外圈,准备拍照,就在这时,他的肩膀被狠狠撞了一下,还没来得及道歉,那位行色匆匆的大妈已经跑进了会场。
“等等!等等!”大妈扬手急道:“我还没投呢!”
常铭就在这时,按下了快门。
随后,他看见那位身着工装、踩着高跟、提着菜篮的大妈疯狂奔到了最近的投票处,急声问道:“我的票呢?我的油呢?快给我!”
说完,又直接掏出房产证放在票箱上,解释道:“不好意思,我本来十二点才下工的,可是我昨天听大伙儿说投票就能领油,所以我今天特地提前十五分钟往家赶,还好赶上了。这是我家房本,您瞅瞅,如假包换!”
领票处的工作人员正是给常铭送茶叶的那位姑娘,她掏出手机,按亮屏幕递给大妈:“不好意思,阿姨,今天的投票十二点截止,目前我们已经准备封箱了,您看其他九个投票点都封好了。”
大妈看了眼手机,不死心道:“才过去一分钟,您就给通融一下!”
“不行,阿姨我们有规定的。”小姑娘艰难地拒绝道。
大妈见状,也不为难她,直接道:“不投票也行,但你得把油给我。”
“阿姨,油是广善集团提供的,我是街道办的工作人员,没有权力拿给您。”小姑娘道。
大妈看向一旁守着油堆的穿西装的男人:“你是那什么集团的吧?你把油给我!”
“对不起,女士,集团规定一张票一桶油,您没有投票我不能给您。”西装男态度客气得像个机器人。
大妈直接扔掉菜篮子,双手堵着票箱口,威胁:“你们今天不给我油,就别想封这个箱子!”
“怎么回事?”王主任走了过来。
“主任,这位阿姨迟到了一分钟,但是她坚持想要一桶油。”小姑娘解释道。
王主任看了眼西装男,安抚大妈道:“这位业主,公告上写明选举时间截至十二点,您哪怕只晚了一秒我们也没办法给您派票。”
“你是管事的?”大妈看了王主任一眼,指着西装男道:“那你赶紧让他把油给我,给我我就走人。”
王主任道:“他也就是个打工的,怎么好随便把老板的东西给你呢,您这不是为难人家嘛!”
“那你就让我投票。”大妈道。
“你这……胡搅蛮缠嘛不是!”王主任气道。
但是他们又不能对群众动粗,双方陷入死局。这时,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反对派又凑了过来。
“你打算投同意还是反对?要是投反对我们就帮你争取一下?”反对派看上去像头头的人明目张胆道。
“你谁啊?”大妈斜了他一眼,没好气道:“老娘投什么你管得着吗?”
“嘿,你这人怎么不识好歹,我们都是为了咱小区的利益才劝你的,免得到时候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反对派的头头气急败坏道。
“我呸!为小区利益,谁不知道你们这群反对派是拿了高层的好处在这使绊子,老娘不稀罕你们那点回扣,老娘就想要那桶油!”业主大妈心直口快道。
高层指的就是荣华公司,他们作为上一个政府青睐的开发商,一直盯着沣京小区隔壁那块肥肉,打算在那建全京都最高的小区,所以业主都简称他们为“高层”。现在广善集团却要在上面盖医院,这就是把金钵当痰盂,荣华嫉妒得眼睛都红了。便暗地找了一些业主,给他们一些好处费再画几个大饼,撺掇他们搞砸这场选举。
反对派被戳破,虚张声势道:“你在这胡说八道些什么?谁拿回扣了,小心我告你诽谤!”
“你告啊,正好政府的人就在这里,你尽管告,谁怕谁!”业主大妈吼道。
反对派见说不到她,再骂下去反而不利于他们,嘀咕了几句,闭了嘴。王主任见她这么泼辣,语气也变得强硬起来:
“这位群众,您要是再干扰选举,我们就要请警察了。”
围观的三位警察威胁式地往前迈了一步,大妈警惕道:“干……干什么?当官的要打老百姓吗?”
王主任给那位小姑娘使了个眼色,小姑娘领会立马伸手去抱票箱:“阿姨,请您松手。”
“那你把票给我先。”大妈仍然不放弃。
“阿姨,规定就是规定,您别让我们难做。”小姑娘请求道。
“那……”大妈还想说什么,直接被王主任打断:“《治安管理处罚法》明确规定,破坏选举秩序的处五日以上十日以下拘留,并处五百元罚款,大姐,您别为了颗芝麻回头丢了西瓜啊!”
“我……”大妈明显被镇住了,磨磨蹭蹭地准备松手。
“可这位业主到达的时间刚好是十二点。”
一个平淡的男声打断了工作人员的封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