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星尘放不下执念。
“今天是12月30日了。距离我来到这个码头3个月时间了。心理学上讲,人在受到重大打击之后,第一反应是「麻木」的。比如亲人的离世。尤其是意外、骤然的离世,往往家属都会因为快速投入于后事的处理,没有喘息的机会,在忙忙碌碌中大脑会启动“自我保护”程序,不让人太过悲伤。甚至,这个人什么都体会不到——理智告诉他,你应该作出悲伤的反应,但其实,他感觉不到的。”
“直到三个月后,麻木的外壳褪去,情绪才会真的开始蔓延。过去的记忆如魔鬼一般,会永远的缠绕着你。我打一个比喻。起初,你会站在走廊里与这魔鬼对视,你闭上眼,就看见它站在那里。它好像很不真实,站的离你很远,只冷冷的注视着你。直到魔鬼一步步向你走近——或者说,你与它彼此凝视的久了,是你主动走上前去。你想摸一摸它,看一看它,你想知道,魔鬼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它可怕吗?它会伤害我吗?——这是好奇心吗?我不知道。直到你发现自己陷的太深了,被它牢牢的按住,抓住头颅,一口一口的吞噬掉。你忘记了自己原本的样子,但是你的灵魂里缺失的那一块,将永远找不到主人。”
窗沿上,一只翅膀被布条包扎住的乌鸫,侧耳听着陈星尘说些奇怪的话,它自然是完全听不懂的。
“在西方宗教里,上帝是来救赎人类的。但是走近他,你会发现他就是魔鬼。我终于看懂了西班牙画家戈雅的《神农吞子》,确实是一副佳作。”
乌鸫“嘎嘎”叫了两声,因为受了伤,声音有些虚弱。
陈星尘听到它的回应,笑着继续自己的演说,“哎,不过你这小家伙不要害怕,我不是神农,对你来说也根本不是什么救世主,所以我不会变成魔鬼伤害你。我不过是……不过是一个小丑罢了。”
陈星尘在两日前,在草丛边捡到了这只受了伤的小鸟,帮它做了包扎。“我是一个善良的小丑。我想,小丑大概都是善良的。因为他们在人前逗乐,只有暗地里才会悲伤——不不不,他们不是天生的乐天派,Fool和Joker是不同的。”
“……我确实很悲伤。我的爱人不在了。” 陈星尘趴在窗沿上,声音也低沉了下来,“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要活下去,因为我不确定我是否能真的死去。”
“这是一个诅咒。世上许多有钱人,穷其一生寻找长生的法子。可他们又怎会知道,死不了是什么感觉——孤独!当世上只剩下你一人,你爱的人全都不在了,也不再有人记得你。你活着,就和死着是一样的。可偏偏老天在惩罚你,不让你结束生理上的生命,让你带着记忆,永远的和孤独相伴。‘永远’,从前我只觉得这是一个极致浪漫的词语,可现在对我而言,‘永远’更像是一个恐怖故事。”
“……我大概是上上上辈子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吧,走不过奈何桥,被留在人间受罪。……怎么才能摆脱轮回,我不知道。我尝试着做一些事情,让眼下的生活好过点。我会教小易写字,也会帮张师傅做财务报表。说起张师傅啊,他是老万的会计,本名张国忠,但是他喜欢大家叫他“师傅”,因为他“好为人师”,喜欢教小孩子们算数学题,但也就是小学数学的水平吧。他其实是gay,只有gay才会对于贴发票和计数字乐此不疲。老万他们这些直男完全看不出来,只觉得他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调侃他母胎Solo不谈恋爱。他们太不敏感了。”
“张师傅和我说,他跟着老万,想攒够了钱去北欧。他说挪威是个好地方,那里的人都保持着很好的距离感。他想买一栋房子,安装一面墙的透明窗子,然后在一年的大部分日子里,坐在炉旁烤火、看雪。我看他那天真烂漫、无限憧憬的眼神,也忍不住想要调侃他,我说,‘不用很多钱,买张火车票,你去东北的山里自己劈柴盖一座房子就好了。’ 这句话惹得大家哄堂大笑。——我没骗你吧,我说我确实是小丑。”
“但是张师傅的回答却震惊了我。他说,‘那不一样,挪威,是我的理想国。’ 原来,他一早就知道啊!那是理想,是不可实现的!理想是一个人的精神支柱,它最好是遥不可及的。因为理想一旦真的实现了,就太糟了。一个人要为实现理想所付出的,他一路上所经历的、荆棘缠身的痛楚,会让他明白,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理想国。‘付出’不一定有‘得到’,但有‘得到’,就一定会付出‘代价’。这都是我上辈子的亲身经历。”
乌鸫眨眨眼,把头埋在了没有受伤的一侧翅膀里,仿佛被陈星尘讲的话催入眠了。
“你困了吗?对不起,我的思维太发散了。人活的久了,果然是絮叨的很。但是也可能是因为我现在自己一个人了。我想起来我没有谈恋爱之前,总被人说我讲话絮叨,谈了恋爱这毛病就完全好了……但是听着张师傅说他的理想,我想到我在30多岁的年纪,也曾有过这般理想,我曾和洛雨畅想过在山涧里造一座流水别墅,春日里爬山,夏日里戏水,秋日里扫落叶,冬日里围炉夜话……”
陈星尘说着说着流下两行眼泪,无声的泪痕滴在窗边,刚刚睡下的乌鸫被惊醒了,伸长脖子看着她。
“……你看你,这么盯着我看。说的我都哭啦。洛雨,她姓梁,就是我上辈子的女朋友,也是我挚爱一生的恋人。「梁、洛、雨。」可惜你是只不会说话的鸟,否则你自己试着念出来,她名字的音律,是不是很好听?她是名画家,既聪慧、又善良,人长得标致极了,字写的更是好看……可惜我不会画画,不然我一定把她的模样画下来给你看。””
陈星尘摸着鸟儿的头顶,轻轻帮它理着毛,小鸟也觉得很舒服,张开嘴打着哈欠。
“你猜猜我怎么知道你受伤了?我那天看到你在树丛里趴着,开始没注意到你流血。是我想起来,以前洛雨对我说,鸟是一种很会藏病的动物,以防被天敌发现自己很虚弱,即便是受伤了也要装作十分镇定的样子。我那时明明离你很近了,你却没有防御性的飞走,我察觉到不对,才走近你的。你啊,能在这寒冷的时节不被野猫叼走,也要谢谢洛雨才是。”
陈星尘泪流满面, “我好想她。好想,好想她在身边……” 她掩面趴在窗台上,低声啜泣着。“上周,我开始失眠了,整夜整夜的无法入睡。我觉得我应该看心理咨询师了,可是我不能。没有人会相信我的经历,只会把我送进精神病院……”
“这个冬天还有很长,你的翅膀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就留在这里陪我吧……陪我说说话。”
除夕夜。
陈星尘继续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麻痹自己。这一晚她选择了为大家做年夜饭。
放在一个正常家庭,十二岁的孩子承包年夜饭并不正常,但是在老万的孩子帮里,根本没人质疑。因为这并不算什么——这些被收养的孩子,各有各的童年噩梦,九岁就会开车的阿福,永远不缺零花钱的神偷手阿开......甚至有一个孩子,6岁开始就为弟弟妹妹做饭的了,因为摔破了鸡蛋被母亲抽了巴掌,离家出走再被老万收养。
男孩子们在帮着老万准备次日礼佛用的器物,留下万小易给陈星尘打帮手。
“你帮我把这两盆菜洗完,就去读书吧,剩下的工作不用你了。”
“哦。可是我很多字都不认得,我想阿姐你陪我读。” 万小易坐在板凳上,手里拿着两本科普读物。
“怪我,这次从图书馆借的书没有拼音,确实不适合你读。”
“嗯……”
“但是正常你的年纪,也该读小学三年级了,理应识很多字。你不想上学吗?” 陈星尘想到,万老板这里的孩子似乎都不上学,旁的人也就罢了,小易是个挺聪明的小孩,5岁跟着小五离家,现在合适读书的年纪,应当在学校里长大才好。虽说万老板不做黄/赌/毒的营生,但怎么也算是半个□□了,小孩在这种地方长大,恐难成才。
“我哥说上学没用。”
“你还真是什么都听你哥的。”
“那也不是,我还听老万的,还有听阿姐你的。因为你们和哥哥一样,是真心对我好的人。”
“那我告诉你,上学很有用。过完年回来,我去跟老万说,送你去辖区的小学上学。”
“哦!”
陈星尘把洗菜盆从地上端起,放在灶台上,“你哥啊,性格直爽,但是认知有限。关于做人的道理你可以听他的,但是关于人生的规划,你听我的。”
“做人道理......人生规划......?”万小易听不懂,“对了,你知道吗,阿姐,我哥说他都不敢跟你说话。”
陈星尘苦笑,轻轻摇头,“为什么?”
“他说你第一次开口同他讲话,是问他哪一年,哪一天,像审讯犯人一样。他说你语气特别冷淡,他只见过大人这么说话。那个气势把他吓坏了。”
“——等等,你说什么。” 陈星尘手中的菜盆应声跌落在地,冷水四溅,她在惊觉中湿掉下半身。
「……2002年9月17日,小雨的妈妈带她去上海游乐园过生日,晚上开车回来,小雨在车上睡着了。等她再醒来,用了完全陌生的语气,像是一个成年人般,质问她妈妈当时是哪一年、哪一天……」
——梁洛雨,她难道!!!
越来越多的回忆瞬时涌进脑海,她曾和梁德铭在对峙中的一段谈话——
「……她一直在说一个地方,湾岛、南寺……她口中的那座建筑,两年前才开工,至今还在修建……」
「……我合理推测,‘闪烁元’可以扭曲时间……」
陈星尘完全没有把这些细节拼到一起过。
她两次回到12岁,第一次以为自己在做梦,如今的第二次,她一睁眼就清醒的可怕。
——清醒时刻,她关心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今是哪一年,哪一天。
——因为她根本不在意身边讲话的人是谁啊!!!所以才会让人觉得异常冷漠。梁洛雨,12岁,从她妈妈的车上醒来,问的第一句话也是「哪一年、哪一天」。
“洛雨……你也同我一样吗?”
「扑通、扑通……」
菜盆扣在地上,高速翻转着。
陈星尘分不清是菜盆旋转着扣在水泥地上的声音,还是自己的心跳声。亦或是二者的共振声,陈星尘感觉自己心跳的快要蹦出来了。
这确实可以解释为什么梁洛雨不在四十二中读书了、以及为什么车祸、意外什么都统统失踪了。因为她如果和自己一样,在时间的循环里穿梭,那么她上辈子的人生,就会在这辈子消失掉。如同隔世的自己,没有出生。
所以,当年梁德铭用阻断药物强行删去的记忆,不是梁洛雨前12年人生的记忆,而是……她前世的记忆?闪烁元,这个无任何化学性质的存在,真的如梁德铭推测的一般,可以作为超级记忆载体,实现人体与人体之间的记忆转移?
——陈星尘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
可她忍不住不去想。
她得做点什么。万一,哪怕是真的‘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梁洛雨还记得曾经的‘她’和‘她们’,那么,她得要想办法给梁洛雨留下线索才行。
“……闪烁元,到底埋藏着多少秘密?” 陈星尘低喃道。她举起手掌,擦干水渍。透过阳光,她看到了指间流淌着的橙红色的血管,“你这家伙……也在我的血液里吗?”
寒风瑟瑟,吹的她小腿冰凉,可此刻陈星尘只觉得心头上暖洋洋的。
——原来,这就是“希望”的精神意义啊。
“阿……阿姐?”
万小易吓了一跳,她不知道陈星尘在这一刻的心理活动,只看到了打翻的水盆、半身湿透却诡异的看太阳的陈星尘。
“没……没什么。你帮我把地上的菜捡起来,重新洗过。我去换一身衣服。今晚,我们好好吃一顿大餐!”
陈星尘一口气做了20道菜。所有人都在夸奖陈星尘的手艺,她也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少喝了些酒。
虽然未成年,但在万老板这,没有禁忌。许多的孩子都没撑到午夜便睡去了。在万老板码头生意上的打工人都回家过年去了,只有张师傅,他没有老婆也没有家。张师傅喝多了拉着老万絮絮叨叨的讲着他构建出的北欧世界,两人不知不觉痛饮到天色泛白。
第二天清晨,只有陈星尘起的最早。
初一的头香,是一年中最重要的一次礼拜。
几个月的时间下来,她对礼佛的流程已然聊熟于心,尽管于她而言,似乎永远不会成为一名宗教教徒,但是每日做礼拜的过程却让她觉得心安。因为学术性的解读佛法、机械性的叩拜动作,对她来说只是一种镇静剂而不是解药,但它会让陈星尘心中“走廊里的魔鬼”短暂陷入麻木的沉睡。
她把佛堂清扫干净,万老板还没有来。东边的太阳刚刚露出头,西边的天空月亮还没下山。陈星尘便干脆跪坐在禅垫上,悄悄地合十双手,闭上眼,先行许起愿来。
“如果洛雨也能与我看着同一个月亮,请菩萨保佑她平安……”
陈星尘睁开眼,充满希冀。在檀香的凝远中,她看到初升的太阳光,洒满莲花台上的菩萨金身,那坐上的菩萨,分明在盍着眼、笑着看向自己。
“啊……”
这是在陈星尘漫长的人生中,第一次非常明确的看到,菩萨在对着自己微笑。——像是一把灼热的烙铁,将她的灵魂唤醒。
她非常高兴的咬住嘴唇,按捺不住喜悦,接连对着菩萨叩首。
一,二,三,起身,跪下。
一,二,三,再起身,再跪下。
一,二,三。
当她激动的站起身,万老板正在佛堂的门口,笑着看她。
“我……我看到菩萨对我笑了。真神奇。”陈星尘挠挠头,对自己刚刚的行为有些不好意思。
“你许愿了吗?”
“嗯,许了一个很大的愿望......”
“等实现了,记得还愿。”
尝试借陈老师的“发狂”写一些意识流的文字......也当借她的口表达一些人生感悟。
心理学上的阵痛期三个月,我亲身经历。
还有9岁学会开车,6岁给弟弟妹妹做饭,打碎鸡蛋被母亲扇巴掌,也是我朋友的真人真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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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