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虚坞 第3章 初见

三年后，陈星尘以全校第一，全市31名的成绩考入了全市最好的高中。

陈星尘所在的初中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中学，她这几年并没有和任何同学交朋友，并不是她有多傲娇，她只是很难和这些小孩子聊天。不靠谱的“妈妈”每周出现一次，不多的接触下，她也会念叨仿佛过了12岁之后陈星尘就变成了一个内向的大姑娘了。

当然，除了性格内向和成绩斐然之外，“妈妈”的眼里孩子还发生了很多变化，例如陈星尘忽然开始用左手写字、忽然每周定时跑步锻炼、忽然开始对厨房感兴趣，还有忽然开始很爱读书。

陈星尘自己也没想到，这“休假”一晃便是三年。

没有了成年人的工作压力，她其实过得还算闲适，只是没什么朋友，少与人讲话。不过她本就是一个内向专注的人，并没有因此感到不适。

自从初一那年有一次陈星尘被“妈妈”骑车带着路过了市图书馆，她就攒钱办了借书证，年卡80元，每周可以借走3本书。她反正也不听课，考试从来都是第一，初中的知识对她来说太简单了，老师眼里这孩子优秀又上进，捧着还来不及，自然也就不管她听不听课。

市图书馆的生物医学藏书比较有限，很快她就发现这些专业知识对她的“穿越研究”毫无帮助，何况这本身就是反科学的事情，科学课本又怎么会说？

后来她就开始随便读了，只是每周三本的限额并不够她看多久，只好拿一些难懂的历史和哲学书消磨时间——这其实是她上辈子最不感兴趣的学科，但如今在资源有限的年代，陈星尘慢慢的感受到了探索一个又一个新领域的乐趣。周末两天她就干脆一直呆在图书馆的借阅室，可以读一些轻松的小说和故事。陈星尘重新体会了一遍学生时代充足的时光带来的快意。

上课不听课，考试提前交卷，甚至初中升高中的考试，她也是潦草答完卷子，简单检查就提早交卷跑掉了。让她考全市第一那肯定是不可能的，陈星尘知道自己做不到那么心细，她虽然很聪明，但是也没到绝顶聪明的程度，保证能进得去重点高中，分到最好的班就可以了。

市一中是全省重点高中里的佼佼者，这里聚集了全市乃至周边一些地级市县的优等生，具备冲击文理省第一的实力。陈星尘申请了学生宿舍，因为成绩优异，学校给她免费分配了两人寝室。

市一中离家不近，住校可以节省交通费，学生食堂也非常便宜。学校严抓“学习成绩”，从高一开始便是周末单休，高三更是每两周才休一天。虽说对陈星尘而言住校与住家差不多，但她想住校更主要的原因是，要早点摆脱这个“不靠谱的妈妈”，已经是提升生活质量的必须之事。此外，她还可以更自由的出入学校图书室和逃课去网吧，这两个东西是她过去三年的生命所在。——经济未自由前，“知识与信息”是她最大程度能积累的“财富”。

高一新生入学，第一件事儿自然是军训。听到这个消息，陈星尘的内心是崩溃的，她依然能回想起10几年前遥远的记忆里，那暴晒的操场和简陋的大澡堂。

烈日灼心，8月的太阳正努力展示着自己在盛夏结束前最后的骄恣，挤破云层高高的挂在天上。

好在学校的安排只有1个礼拜，好在也不会去什么部队基地，只是在校园里走走队列。

“不行，还是要想个办法”，陈星尘面对着镜子里已经初有少女样貌的脸，仔细的涂着防晒。她还是要尽可能逃掉军训，难得这幅身子的面容生的这样美，比她上辈子可好看多了，能少挨一点晒是一点吧。

“陈星尘，可以借我涂一点吗？”身后传来另一个娇弱的女孩声音，这是陈星尘的室友，秦越。能被分配到二人寝，秦越也必然是全市前50名的成绩考进一中的。她个子不高，戴着眼镜，看起来人是聪明的，但她好奇的盯着防晒的模样，让陈星尘很快作出判断：这孩子也是饱受应试教育荼毒，脑子里除了课本应该没什么别的知识。

——这样的学生，她过去见到、教过太多了，都是素质很好的孩子，却在读大学前被应试教育雕琢成了一个模版。

“好吧。”陈星尘犹豫了一下，还是递了过去。这防晒霜可是陈星尘拿攒了很久的零钱买到的，即便是最便宜的款，但是她仍然觉得不够用七天。

除了表达善意外，当然她借给秦越防晒霜时也留了个小心思，往后逃课逃寝，还需要这个室友“打掩护”。

女孩子心思都比较敏感，秦越可能注意到陈星尘的犹豫，小心翼翼的只挤了一点出来，在脸上涂了很薄的一层。

“你这样不行，要涂满，厚一些，还有脖子后面，眼镜镜托下面，都要到位。”陈星尘忍不住提醒了一下，想说既然用了，那就好好用吧。

女孩感受到了善意，笑嘻嘻的说道，“嘻嘻，好。你叫我越越吧，我以后叫你尘尘。我们就是好姐妹啦。”

“行，随你。”陈星尘笑而不语，她知道这是高中生认小姐妹的戏码，想着随便配合一下就好。

戴好帽子，穿好校服，全副武装后，两个人一起来到操场，走到高一(17)班的队伍里。陈星尘个子比较高，在这个年纪已经1米67了，站到了最后一排。

方队不远处立着一个身影纤细的瘦高女人，穿着女式短款西装，面带微笑的注视着方队的同学们。这一定是班主任夏老师了，陈星尘在来的路上就听到秦越说起过。这女人面容看着十分年轻，似是职业力出众，第一次当班主任就带了最好的班，校长也是对她委以重任。

开始军训之后，班主任们就回去办公室备课了，只留下部队里请来的军官来带学生们练习。在立正站立了10min之后，教官开始带着大家练习左右转，他很快发现了队伍最后一排有个女生经常左右不分。到了齐步走的环节，这女生竟然频繁顺拐。

不用说，这当然是陈星尘故意的。她的目的就是为了“不影响队列风貌，尽早被淘汰出列。”在大学军训的时候，她就用这一招，很快被分配到了“酱油排”，每天跟着教官唱唱歌，休息的时间比训练多，而她的“好姐妹”因为身姿标准，被选拔到汇演排，每天训练到死。

“你，出列。”教官指了指陈星尘。

“在！”陈星尘从队列里跳了出来，脸上是藏不住的高兴。

“你站在这里，单独练习，其他人原地休息十分钟。”教官的语气淡然又严肃。

陈星尘：“……？”

——这剧情，好像不大对？

“教官，我，我从小肢体就不协调，小时候左腿摔断过，所以总是不听使唤……”陈星尘张口就来，也不知是演的还是真的，样子有些慌张。

“别废话，向左转！走到前面去。”教官面如铁色，十分可怕。

——哎！聪明反被聪明误，硬碰硬怕也是不行了，陈星尘心想这教官确实是个木头。她摇了摇头，只好随着教官走了过去。

在被围观了10分钟之后，陈星尘终于可以“顺利”完成左右转，勉强跟上了进度。其他同学随即陆续站起来开始第二节训练，陈星尘委屈巴巴的看着教官，水汪汪的眼睛里仿佛在说着，“饶了我吧”，又假装腿不舒服，弯腰揉了揉左腿。

“你去那边，休息15分钟，再回队。”教官指了一下远处，陈星尘顺着望过去，那是操场周围的观众席，水泥砌起来的5、6层座位，大概是运动会或者足球比赛时候，给学生休息用的。其中一段刚好有树荫遮着，是个天然的乘凉地。而吸引住陈星尘目光的，是这片阴凉下坐着一个留着过肩长发女孩子，似在认真读着书。

陈星尘感激的看了一眼木头教官，头也不回的走向了这唯一的一处阴凉，还要故意左脚着地的时候顿一顿，假装是真的痛。她可是怕这木头教官后悔。

陈星尘走近观众台之后，发现这女孩的上衣也穿着高一学生的校服，看起来也是刚入学。女生低着头，左手托着书，右手扶在书页上，指尖轻轻的点着，似在认真思索这里的内容。

“嗨，”陈星尘礼貌的打了个招呼，心里想着为什么这女生可以不用军训，还是她用了什么更高明法子？

女生没有抬头，把书翻到了下一页。

陈星尘扫了一眼，是高一语文课本，这一篇应该是《赤壁赋》。

又是一个深受应试教育荼毒的小孩……陈星尘很惋惜，这种时候都在抓紧时间预习，也一定是个“标准”的“好学生”。

陈星尘在离她有几个身位的距离坐了下来，一边思考着今晚要不要逃掉自习去网吧，一边时不时瞥着旁边的女生。她确信刚刚自己打招呼的声音足够大了，这女生要么是听力有障碍，要么是故意不想说话。当然，听力有问题会去残障人学校，多半的可能性是后一种，这反倒引起了陈星尘的兴趣。

反正她也不曾看过自己，陈星尘干脆观察起来这个女生。

陈星尘很快发现，这女生的侧颜相当不错，长发披在肩上，几缕发丝半遮着额头，长长的睫毛低垂着，随着目光在书本上移动。眉眼处骨骼分明，精巧立挺的鼻梁搭配下巴的曲线，勾勒出立体的容颜，陈星尘觉得她甚至有一点点欧洲人的影子。

这个年纪的高中生是不会打扮自己的，这女生天然的模样就比自己这身体的容貌还要好看，无论是放在过去还是如今，都是难得一见的“美女”。陈星尘在心理嘀咕着，一边欣赏一边也有些嫉妒。

榆树荫下，只有初秋的风扫过叶子的沙沙声。

两人定坐，是良久的沉默。过了一会儿，陈星尘不自主的往女生身边移了移，不止是想离近些观察，一种冥冥之中的吸引力正牵扯着她靠近。

待离得近了些，女生警惕的侧了下头，目光并未落在陈星尘身上，而是看着她脚下的帆布鞋。

陈星尘收到了警告，不敢动了。

“你.....你喜欢这一篇文？”为了缓解尴尬，陈星尘随便开口找了个话题。

“嗯，很有想象力。”女孩开口说话了，但惜字如金。

“想象力，那你更应该读李白才是。”

“除了想象力，还有氛围感。”

“氛围感？”

“嗯，‘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闭上眼睛，你就立刻能看到作者眼前的壮阔画卷。”

陈星尘回味了一下这句话，文中的很多句子她其实都忘记了，但是被女生这么一说，确实很有画面感。

“所以，我喜欢他的文字，”女生接着说到。

“你晓得这篇文他在讲什么么？”陈星尘笑着问她。

其实这篇文陈星尘当年在自己读书的时候未曾真的理解其中的意味，后来又活了很多年，她才逐渐能理解苏子以文为赋寄托的天地无限人而渺小的道家思想。她这样提问，是看着眼前这女生一副冷淡的样子，对文字的把握却十分精准，反倒是提起了陈星尘的兴趣。

“不晓得，也不感兴趣。古人要表达的观点无非几件事，如意时壮志凌云，不如意了归隐山林，要么感时悲天，要么自悲自艾，如是而已。我只觉得文字本身写的很好罢了。”女生终于抬起头来，一瞬不瞬的看着陈星尘，目光专注、冷漠但又有些说不清的迷惘。

陈星尘一时语塞。

——小小年纪，倒是装的像个大人，读了几年书，便能总结出这般观点。看着文静好学，开口几句便是匪气。这女生，不简单。

“《赤壁赋》却和你口中说的这些都有不同，”陈星尘侥有兴致的看着她说到，“苏子既不悲已，也不怨怼，他只是感慨相对于天地之广阔、历史之浩然，人虽渺小但却可以活的‘热烈’。这是非常与众不同的价值哦。”

“呵……”女孩嗤笑一声，合上了课本。“你不回去走队列么？刚刚我看你一个人在旁边练习，教官带着同学们鼓励你，确实掌声‘热烈’。” 说起热烈两字她故意拖了长音，“你对这篇文的理解确实到位，以身实践。”

“你……刚刚看到我了？” 陈星尘脸色微红，她虽然不在意这些“同龄人”的目光，但是被眼前这女孩颇含讽刺的问起还是有点尴尬。

女孩并未言语。

“咳，我，我身体有点毛病……所以跟不上大家，这会儿教官叫我来休息了。”陈星尘支吾的解释着。

“诶……你呢？你为什么不去军训？”陈星尘忽然反应过来，你不是也偷懒不军训，干嘛还嘲笑我？

“我身体有点毛病，所以跟不上大家，”女生仍然是嘴角微微上扬的看着陈星尘，一字一顿的学她说道，“教官便叫我一直在这里休息了。”

陈星尘：“……？”

陈星尘又被怼到说不出话来，想说我只是编个理由罢了，但我问你是真的想关心你？

这女生学自己说话，回话回到这个份上，她现在想承认自己演戏也不是，想继续表达关心也不是，尴尬非常。

两人并肩坐着，又是许久的沉默。

女孩重新打开课本，继续悠哉的读了起来。

陈星尘看着这女生，寻思着自己重新活过的这几年，不对，是活过的这三十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十五、十六岁就颜值这么能打，观察如此细微，怼人能力满分的女生。

市一中学生的素质都这么高吗？陈星尘面上虽然被怼的体无完肤，内心却久违的兴奋起来。她很久没有在生活中寻找到与人交流的趣味了。眼前的这个女孩子，让她兴趣非常。

远处教官回头望了朝这边几眼，示意呈陈星尘归队，她起身准备回去。

“我要回去了……”她清了清嗓子，指着队伍的方向，“我叫陈星尘，17班的，你呢？”

“梁洛雨，17班。”

“那太巧了，我们交个朋友吧？”陈星尘惊喜的很，同在一个班级也后也会很多交集的。她赶紧伸手抛出橄榄枝，并送出一个礼貌性的笑容。明明是一个成熟的人了，但这笑容挂在一个15岁女孩的脸上，却是如此天真灿烂，唇角大幅上扬，眼睛也跟着弯了起来。

“不了……”梁洛雨刚想拒绝，但是抬头见到陈星尘笑容的一刻，忽然愣住了。梁洛雨眼里一晃而过一丝迷茫与疑惑，而后又迅速恢复了正常——“我是说，好，不和你客气了”。她微笑着回答，又把书抬起来抖了抖，示意她要继续读书，没有办法和她“握手”。

陈星尘没有捕捉到梁洛雨的细微变化，她只顾着得到肯定答复后开心的点了点头，而后转头快步走向队列，更是全然忘了自己“左腿有毛病”。结果脚下踩到一片落叶上，瞬间打了个滑。

“啊——”

“小心！”梁洛雨近乎本能的飞速站了起来，跨出一大步，从后面抓住了重心已经完全向前倾倒的陈星尘，然而为时已晚，陈星尘还是直接跪倒在了地上。

陈星尘：“哎……！”

梁洛雨：“唔……”

陈星尘艰难的转个了身，一屁股坐在地上，瞬时感觉左手掌心有点灼辣的刺痛，就赶紧把手抬起来看了下。操场跑道铺着的塑胶粒不算太硬，但还是擦破了掌部的皮，左手是她的惯用手，刚刚杵到地上时用力撑了身体。

梁洛雨凑了过来，就要把陈星尘的裤腿往上抬，陈星尘吓了一跳，赶忙缩回了腿。

陈星尘：“你……干嘛？”

梁洛雨：“看一下，膝盖。”

陈星尘：“我……我自己来。”

陈星尘低头，把裤子卷了起来。幸好，被梁洛雨拉了一下有了缓冲，膝盖没有任何擦伤。

“还好，没什么事。谢……谢了。”陈星尘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低头扑了扑膝盖上的灰。

“你刚说你是腿脚有点毛病？要不要再休息会儿？”看到梁洛雨皱着眉头认真的发问，陈星尘更加不好意思了，她总不能说自己其实是小脑有毛病。

陈星尘右手抵在脖子后，有些不好意思的摇了摇头，示意不用了。

“没事，我回去了……”

“嗯……”梁洛雨看着陈星尘的背影，若有所思，眉头锁着像是努力在想着什么，但很快又轻轻摇了摇头，坐回看台石阶上继续看书了。

午休时分，陈星尘躺在寝室的床上，抬起左手微微翻转，上午挫伤的地方呈了暗红色，已无大碍。透过修长手指的指缝，陈星尘呆呆的看着天花板。

“梁、洛、雨”，陈星尘轻声重复了一遍，感受着这三个音节在舌尖和齿间的弹动，明明是个静谧的充满诗意的名字，但读起来却弥漫着湿润的性感……而梁洛雨本人，明明看起来是个柔弱美丽的少女，讲起话来却又像个看破世事的小大人……她对人薄凉是真的，但是自己摔倒的时候，她对自己的关切也是真的......

陈星尘此时还并不知道，这种强烈的矛盾感正深深的吸引着她，将带着她穿过漫长岁月，走向跌宕起伏、波澜壮阔的人生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