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微垣 第17章 请求

星系数万亿的人口，总有几个名门世家。

它们根深叶茂，占据着星系的大部分资源。江山代有才人出，其中70%出自这些参天大树。

普通人以攀上它们为荣。它们也不负众望，引领着星系的思想和潮流。孙家盛产学术奇葩，杨家家风纯正刚烈，祁家长于经营之道，洛家靠脸通吃天下……

这其中，羌家是最普通的。没有太多耀眼的天才，也没有严明的家风和纪律，偶尔出一个童昕诚，已经是后辈资质的顶峰。

他们能几百年屹立在星系之巅，靠的是人品。

羌家子弟世代从军，不仅对星系忠诚，还把战友的生命放在自己前面。羌家人不谋私利，端方克己，清清白白，无论遇到多大的险境，就算失去生命，也不肯违背初心。

所以将士们愿意追随他们，领导者也把信任和权力交给他们，相信他们能带领星系走向未来。

羌济思上将就是这样走出来的。

他参加过几千场大大小小的战役，在军中积累了雄厚的声望，无论是他的战友、下属还是长官，都对他心悦诚服。

八名上将中，他不是能力最强的，但可能是最得军心的，所以他的兵力和战力稳居前三，仅次于孙仁鑫和杨岚玉。

此时他出现在这个小小的考场上，对他外孙的搭档说“请等一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意欲何为。

童昕诚脸色煞白，大步朝外公走去，脸上像被人刮了两巴掌，生生地疼。

他想说不要紧，这次失利了还有下次，您不需要对一个年轻人拉下面子。

可羌济思上将却没有看他，只是看着从孙向远身后出来、从舷梯上下来的那个人。

那个人身形单薄，仿佛一吹就倒，皮肤白得像天上的云，却把天空装进了眼睛里。

如果童昕诚仔细看，就会发现他的眼睛很美，和他的相貌十分不搭。但不知是他有意为之还是童昕诚太不用心，居然一直没发现。

林小沫在羌上将跟前两米处站定。风吹起他的衣角，把他的头发吹乱了。他偏过头让风把挡住视线的头发吹走，再转回来直视羌上将：“抱歉，但我心意已决。”

童昕诚想把外公挡到身后，却被后者推开了：“童昕诚确实做得不够好。但我了解他，我相信这不是他的真正实力。他从小在我身边，我看着他长大。我向你保证：他不会再让你失望。”

林小沫没有看童昕诚，依旧直视着羌济思：“您外孙很优秀，但他不适合。”

不适合什么？不适合做他的队友吗？

“我们羌家几百年来都为星系而战，他母亲就是为抗击黑玫瑰海盗战死的，那时他还只有7岁。他父亲四处奔波，我忙起来没时间管他，他就成天和机甲打交道，在人际沟通上多有不足。如果他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我代他向你道歉。”羌济思往前半步，和林小沫保持着礼貌的距离，“林先生，请再给他一次机会吧。算我求你了。”

说完，他俯身鞠躬，上半身与地面平行，保持着这个姿势不动。

童昕诚的眼眶彻底红了。他转头望向远处，喉结滚动，痛斥自己的无能。

林小沫却没有立即答应。他没有看羌上将，低头思量着什么。

常人被位高权重、德高望重的长辈鞠躬恳求，可能会觉得惶恐，还会有点得意，享受这种高人一等的感觉。为让这种感觉持续得更久，会故意卖关子、拖时间。

林小沫现在就很像在做这种事。

但羌济思知道他不是。

童昕诚的搭档是随机匹配，他拿到结果后，很自然地查了查林小沫的背景。

和童昕诚只关注林小沫本人不同，他还看了他父母的资料。

于是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林逍。

他曾经是军区最顶级的机械师，蝉联5届机械设计大赛的冠军，负责过许多秘密实验项目。

羌济思和他合作过几次，对这个脑筋活络乐天知命的年轻人印象深刻。他听说林逍在实验中受伤，孙仁鑫亲自签了他的辞职申请，从此他便淡出军方视线。

他又去看林小沫的资料，运用自己的权限调出了成绩评级后面的考试科目。

每个平平无奇的A或B的背后，是不少于60门的专业考试，每门考试成绩都不低于80分。

普通学生每学期只学20门课程，冲顶也就30门。林小沫用同样的时间学2-3倍的知识，说明他的学习能力相当惊人。别说羌家，放眼整个星系都是屈指可数的人才。

可为什么他从不崭露头角，连成绩单都要拟一份假的来骗人？

羌济思越想越不对劲，找人去查林小沫，翻找出林逍最后负责的实验项目。

那个项目是研制一种颠覆性的武器，以人体的神经脉络为电路网，配合众多学科的前沿理论，创造出能通过生物电流改造概率场的半人体武器，俗称——

概率型机甲。

概率型机甲最初以机械为载体，也获得了一些进展，但很快遇到了瓶颈。原因是机械无法进行复杂的主观思考，虽然能提高命中率，但也仅此而已。而以当前90%的人机契合度来看，没有驾驶员能够驾驭，理论上也不可行，所以后来将概率型机甲转为了半人体武器。

半人体武器的研制涉及伦理问题，一开始是在动物身上实验，造成了很严重的实验事故。后来采用没有意识的仿真人，实验了几亿次也没有结果，最终搁浅。这个项目不了了之，军方似乎放弃了概率武器，从此没有再提过类似的项目。

但他们真的放弃了吗？

还是说……已经成功了？

概率型武器理论上只有一件，因为概率武器的终极目标是消除不确定性，将不可能变成必然，将必然变得全无希望。一旦出现，便会抹杀其他概率武器，以保证万无一失。

而在林小沫身边，出现了一个不该出现的人——

孙向远。

和童昕诚不同，羌济思知道一个天才后辈对于家族的意义，不到万不得已都不会放弃，更别说孙向远不仅智商极高，情商也不落人后。

当初签署林逍辞职申请的便是孙仁鑫，他把儿子放在这里避人耳目，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羌济思亲自去问了第一星域的最高行政长官，得知了林小沫的真实身份。

数亿次失败，成就了一台概率型机甲。

这个孩子出生时已经气绝，林逍死马当活马医，硬是把他救活了。

不光救活了，还强大得超出想象。

概率型机甲以生物电流驱动概率场，没有人知道具体该怎么做，稍有不慎就是灾难。所以林逍隐姓埋名，举家搬迁到人烟稀少的第八星域。

林小沫自出生起就受着严密监控，这个监控不是指关在实验室里，而是他的一举一动、身体的各项指标，都在他人的注视下。

林小沫就这么过了25年。除了年少时丢了一只小猫，几乎没出过什么错。

他不能有激烈的情绪，无论是喜悦、悲伤、愤怒、忧愁……他要永远保持平静，才能将概率场完美地控制住。

但他也不能没有情绪。没有情绪与机械无异，机械不能控制自己，只有人可以。他要体会人的感情，要有一颗人的心，才不会被当成机器利用。

没有人能告诉他该怎么做，但他做得很好。

失败的概率是0。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但这个人不能出错。

他的概率必须永远是100%，才能把魔鬼锁在匣子里。而只要他还在，就是对敌人的威慑。

难怪这几年黑玫瑰海盗收敛了许多，难怪金天鹅的许多技术找不到专利，难怪第八星域明明最落后，却让海盗敬而远之。

要论军功，恐怕没有人比得过他，但他籍籍无名，有喜欢的人都不敢表白。

童昕诚在他眼里，可能真的只是个十六七岁的未成年。

他向林小沫鞠躬，不是屈尊恳求，而是对方真的值得。

童昕诚不明白，但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眼前这个人，值得他全心全意对待。

错过了，会抱憾终身。

杨颜朔见林小沫迟迟不答，羌上将久久不起身，童昕诚像要哭出来了，心中难言的烦闷变成了怒火，直朝林小沫而去：“你到底有没有礼貌？快给个答复啊！”

他生气不是没有理由。他曾极力争取羌上将的认可，总被委婉地否定，林小沫却得到如此待遇——他凭什么？

女军官早就看杨颜朔不顺眼了。她大步走过去，准备给杨颜朔一点教训。

但童昕诚抢在了前面。

“我外公都这样了，你就别添乱了！”童昕诚朝杨颜朔吼道。他两眼通红，表情与平时判若两人。要不是距离太远，他可能会直接打过去。

童昕诚是真的生气。

他对杨颜朔有气，对林小沫有气，但更多的是气他自己。

要不是为了他，外公怎么会这么卑微？要不是他无能，怎么会让外公亲自出面收拾残局？

他一直是别人的榜样、外公的骄傲，第一次感到自己这样失败。

林小沫抬头看向他，也许是他的悲伤太明显，林小沫说道：“你别哭……”

“你就说你退不退吧。”童昕诚抹了把脸，狼狈却不自轻，“我说话算话，你看着办。”

林小沫闭了嘴，又低下头。

“他做不了这个决定。你不该问他，该来问我。”孙向远走过来，一只手搭在林小沫肩上，“行了小沫，你留下来吧，不然羌上将可能要一直鞠下去。别说你受不起，我老爹也受不起。”

林小沫点点头，上前把羌上将扶起来。

羌上将缓缓起身，抓着林小沫的手，眼里满是笑意：“小诚就拜托你了。”

林小沫愣了愣，点点头。

羌上将拍了拍他的手背，视线在他眼睛附近停留了一会，对童昕诚说：“他要有什么困难，你就来找我。我别的给不了，面子还是有的。”

童昕诚不理解，但还是应下。

羌济思又看了看林小沫，确定他不会反悔，转过身往来时的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