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子筠站在山顶,风拂过她的脸颊,衣角不经意地被掀起。在她的背后是连绵的山脉,晨昏的分界线似乎无比清晰。一面是发着金光的浩荡白日斜,一面是暗在阴影中的萧瑟秋风起。山脊连绵着走了很远,远到足以将宋子筠年少的憧憬和如今的冷漠联系在一起。只要她坐着小舟,在山间的银带上一直随波逐流,寄蜉蝣于天地,只要她永远行不到尽头,那么彼岸将会永远是理想那天起吧。
兰因仙子坐在翠云峰的有美亭上已经坐了一天了,不吃不喝,只知道发呆。宋子筠已经习以为常了,内堂的同门也都习惯了。知道在她清醒的时候,她会吃饭的;不清醒的时候任人怎么叫唤也不管用,但好歹兰因仙子早已是辟过谷的人了,好歹她已经是年过四十的人了……
一身翠绿衣衫散漫地搭在她的身上,肩膀处已经颇显凸起,发丝在她瘦削的脸庞上飞扬,又被高起的颧骨拦下。她永远都这么寂寞地一个人待着,一年来清醒的日子越来越少,宋子筠已经许久没听到一声“筠儿”了。
她不忍上前,每日只是照例到翠云峰远远地守着她。
“师傅,徒儿听闻绛云草可治失魂之症,这就要去为师傅采药,保重。”宋子筠自言自语。
但她清楚,若是师傅清醒着,以她的耳力,周遭二十丈内的声音都一清二楚。
她不知道兰因仙子听到与否,转身离开了。
苏家两位已经在苍茫云海住下,不由得对这传说中的日月中堂充满好奇,整日里来睡醒了就瞎晃悠,吃饱了就闲聊天。当然这只是大公子苏伯卿的做派。二公子苏仲文就端庄讲礼得多了,秉持着君子非礼而不为的原则,忙着收拾兄长四处捅下的篓子。
苍茫云海虽不如内堂那般避世,却也是多年来未如此闹腾了。管事的长老们颇为头疼。烦得韩公一日三封书信抨击宋子筠带回来个什么玩意儿,还连带着将堂主骂个体无完肤。
说是再不把这玩意儿弄走,老头几个就要以头抢地了。虽说都是老头,但苍茫云海的几个管事年龄比堂主还大,堂主只能红着脸挨训,口上应着“好”,行动上照样不改。
当宋子筠下山路过苍茫云海时,想趁机敲打一下苏伯卿,没想到“这玩意儿”还不等她敲打,临她走近了,就开始撒丫子跑路了。
苍茫云海的弟子可算找到了克制这位大公子的办法了,从此以后常年隐居深山不露面的大师姐又多了个作用,编进鬼故事吓唬苏伯卿……
宋子筠也不在意自己的名声如何,只对苍茫云海的小弟子们叮嘱了几句话就匆匆下山了。
她身为内堂弟子,师从兰因仙子,武艺在同辈弟子中已无人能及,久居深山,现在却要她频繁出入山门,她心里清楚,如今天下这盘大棋是要开始了。她不知道日月中堂在其中充当了个什么角色,也不知道堂主想让自己充当什么样的角色。
宿州,郑县境内。
“这几日里死的人都是这般惨状啊大师姐!”一个瘦猴似的小子跟在宋子筠的身边,为她解释这几具尸体,“现在发现的尸体有十七具,不乏是在家中突然倒地猝死的,也有在街市上突然倒下的。先不说我们这小小义庄好多年没这么热闹过了,就是说这城里的百姓也都人心惶惶的。大师姐一定要救救我啊!”
宋子筠也有些惊讶,堂堂日月中堂在郑县的联络暗桩,竟然是一个年久失修的义庄,眼前这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竟然是苍茫云海的联络人,属于“麻雀”一级。
“这些人死因为何?有何共同点?”宋子筠开始用剑柄挑起尸体上白布的一角,看了一眼,又恶心地放下了。
“仵作验过了,说是死于中毒,每个人身上都有数不清的坏疽,大师姐你看,”宋子筠还未来得及反应,麻雀就已经将白布掀开了一大片,一把上手撩起尸体的裤腿,“坏疽几乎快蔓延到了全身,感觉就像是从内烂到外的水果,恶心死了。”
眼前的尸体腿部已然全部发黑,间或有些地方还能看出肤色,但已经斑驳难看得如千年老木一般。
宋子筠勉强维持体面,道:“放下吧。”
麻雀挠了挠头,苦着脸说:“这些死人不论年龄几何、不论士农工商、也不论贫富贵贱的都有,一时之间还真找不出有什么共同点。”
宋子筠故作冷静地踱步离开停尸的屋子,她实在愿意再闻那股奇臭。
麻雀年龄尚小,心直口快,说到:“大师姐,你是不是觉得好臭!哎呀,我也这么觉得,我在这里收尸已经收了十年了,就没遇到过这么臭的尸体。夜里隔了两间屋子我都能被他们臭醒!”
“臭醒?”宋子筠立刻意识到不对劲,麻雀好说歹说也是个经验老道的守尸人了,干的湿的都见过了不少,怎么这些尸体能把他臭醒?
“对啊!就像死驴子放屁崩死了一只老鼠,屁臭和死老鼠的味道混在一起,自从这第一具尸体来了之后,我这义庄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毕竟苍蝇都被熏死了哈哈哈。”
“第一具尸体是在何时何地被发现的?”
麻雀连忙回答:“上月十六,死于城南的凉水村。仵作验尸,说是在十五的夜里死的。”
宋子筠让麻雀带着自己去检查第一具尸体,竟意外发现尸体还没有腐烂的迹象。
麻雀立刻会意:“大师姐,你也觉着奇怪对不对?我早就察觉到这个问题了,所以我将师傅的笔记翻了个遍,发现这是一种能保尸身三月不腐的药,名叫三月天,主要长在南疆等湿热地带。”
“死于七月十五,鬼节,至阴之日……”宋子筠若有所思,“南疆……”
麻雀没有理会宋子筠的自言自语,而是继续说到:“凉水村那个地方也是够阴森的,传说千年前原本就是个古坟场,许多年轻点的后生都认为不吉利早早地搬走了,现在留在村子里的人大多是些鳏寡孤独之徒。我那日一进去就感觉被鬼盯着似的,浑身不舒服,要不是衙门里那些人好说歹说,我才不愿意去呢!”
“你将十七具尸体出现的地方说一遍。”
麻雀利索地从头到尾细数了一遍,双柳胡同、羊子洞……哦,还有胭脂巷。
宋子筠心中已经有了想法,却不敢笃定,于是让麻雀带着她去了每一个出现尸体的地方。
麻雀带着大师姐,一边走一边叽里呱啦说个不停。宋子筠只静静地跟着,在心里将郑县的地图画了个大概,又标出每一个出现尸体的地方,总觉得这其中是有关联的。
按照麻雀的说法,第一个死者名叫杨庄,家住郑县城东,照例每月会回凉水村看望家中老母。
第二个死者名叫邓玮,就住在双柳胡同,他为人老实忠厚,在街上做些小买卖,每日傍晚他都会收摊回家。
“也就是说这些人都是按照常态在正常生活,并没有异样,他们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中毒了。不过,这些人之间并无关联,所以不会是集体仇杀。那凶手投毒有何标准呢?总不能是大街上随便扯一个人就杀吧。”麻雀一个劲地抠脑袋。
“查他们的共同点,都去过何地,见过何人,吃过何物。”宋子筠淡淡地说。
“是。”麻雀拱手,一溜烟就跑远了。
宋子筠接着走到了最后一具尸体出现的地方——胭脂巷。这具尸体是今晨才被发现的,老鸨说刘公子因为怕媳妇,不敢过夜,跟院里的姑娘玩了一会儿就走了,后来就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
眼前这浓妆淡抹的老鸨,身上散发着各种香料混在一起之后的臭味,带着她身后的怡红院整个都腌入味了。
宋子筠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在心里呕了个七八遍。老鸨到底是混在三教九流里久了,一眼看穿了宋子筠的装模作样,自嘲道:
“我们这里的人不比姑娘,都是些下三滥的贱坯子,难免污了姑娘的眼,姑娘请回吧!别扰了我做生意才好呢~”
宋子筠拱手行了个礼,道:“无意冒犯,我前来是为了刘公子之死,敢问可否与昨夜陪刘公子的那位姑娘一见。”
“哟!刘三八的死还能惊动姑娘这般脱尘不凡的人物?我当真是小看他了,他却是在我这赖账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宋子筠不懂人情世故,不知老鸨此话是要钱的意思,还只等着老鸨继续说下去。
老鸨一见是个榆木脑袋,一张脸上不挂半点喜怒哀乐,便翻了个白眼:“拿钱啊!我说的这么明白了,找人帮忙还有不给钱的道理啊?”
宋子筠久居日月中堂,饭食都有堂内弟子送,采买也有苍茫云海的弟子负责,她自然是没钱,也不善于跟人打交道的,只得遗憾地说道:“没钱。”
谁知她神情淡漠,语气生硬,听起来颇有一幅傲慢不屑感,可把老鸨气坏了。
“没钱?姑娘您是来逗乐子的吗?跟那个刘三八一样,都是混账东西,我呸!我还当来了个什么人物,结果也是个穷鬼。”老鸨笑眯眯地迎上去,“我看你有几分姿色,要不,也跟了我吧!跟院里的姑娘们做姐妹,如何?”
宋子筠淡淡地说:“带我见那人。否则,杀了你。”
“姑娘~怎么动不动就要杀人啊~脾气一点都不好哦。”
这并非老鸨在说话,是一阵好听的男声。宋子筠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下一秒就直接冲进了怡红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