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老头甩甩手,道:“管他呢!既然又活了一次,那就忘掉过去。”将过去捧在心尖上,是天下最可笑的事了。萧老头没有将后半句说出来,因为他自己便是那可笑之人。
“就为了半块馒头?”少年的手轻轻搭上了窗棂,稍作停留,又举在半空中,试图感受东风。
“就为了半块馒头。”萧老头笑了,仿佛也觉得自己荒唐。
这份半块馒头的情谊一直牵绊着两人十年,但他们早就识彼此为家人。不管对方有什么隐瞒,两人也一起喝酒吃肉玩闹挨打。
萧兰曾经以为他会一辈子埋在药王谷的废墟里了,可没想到还能再见到谷外的阳光。
但从去年开始他就意识到自己身体又开始虚弱,他曾背着萧老头回过寺里,本焕大师的确实诚,说到:
“颇具油尽灯枯之势,没几年好活了,且行且珍惜吧。”
萧兰苦笑:这出家人怎么一点都不慈悲为怀,说话太伤人了些。
“阿弥陀佛。”
于是他向大和尚讨了药,又叮嘱不许让老头知晓。但他实在还不想死,是不能死,还有未尽之事,他还要活……
这也许就是赵师叔说的死人的味道吧……
“老头儿——”萧兰闷了口酒,萧老头以为他要说什么肉麻的话,哪曾想他来了句,“这驴能不能让我骑骑,有点走不动了。嘿嘿……”
萧老头一个白眼扔过去,心中暗骂还不如不救的好。
是夜,破庙里除了老头的鼾声还有老鼠的“叽叽”声,老头睡觉一点不老实,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
萧兰轻身走出破庙,等了一会儿。
天边扑腾过来一只乌鸟,停在了萧兰身边。他取下信条,又将乌鸟放飞。
信上有一行小字,小巧清秀,写着:
“鬼面羌兰,沙漠隐泉,罗布林卡,破水犀角。”
竹篱小舍,茶香冉冉。
宋子筠跪坐在窗边的榻上,轻轻捻起一颗白棋,不急不躁地放下。与她对坐的是一位须发尽白的老人,老人慈眉善目,童颜鹤发。
“子筠心中有事?”
宋子筠也不喜欢藏着掖着,干脆道:“为何要救那苏氏?”
“怎么?你是在想我这个老头子怎么突然开始管朝堂上的闲事了?”
“自然不敢,”宋子筠平静地继续说,“子筠明白日月中堂是为了什么而存在,只是不知堂主有何深意?”
那被称为堂主的老人笑道:“你当宫里那位是什么人?他其实心里跟明镜似的。”
“堂主的意思,这是当今的谋划。”
堂主轻快地落下棋子:“就像这盘棋一样,博弈双方步步为营,岂不就是为了最后的赢。”
“那当今想下的是什么棋?与他博弈之人又是谁?”宋子筠的眼神始终不离棋盘。
“苏氏驻守北疆三十年,虽未立下封狼居胥之战功,但也忠心不二,不参与朝廷纷争,也从未居功自傲,这样的人不可说不是忠诚良将之典范。”堂主那只枯黄的手在棋子上摩擦,“但这江山自十五年前以来就从未真正安定过,宫中内乱,北疆蛮人虎视眈眈,欲与西边西域三十六国结盟,南方又有百越人频频作乱。大昭腹背受敌,偏又此时朝政不稳,而这动荡的祸因是那位自己种下来的。”
见宋子筠不解,他继续说道:“事情要做就要做绝,宫里那位为了当年一时不忍,放走了两位皇子。成大业者,哪来的那么多妇人之仁。想必他如今是决定下杀手了。”
“苏家自来与萧家交好,而这萧家当年又正有个女儿在大梁宫中做嫔妃。莫不是,这逃走的两位皇子是萧氏所出?”
“正是。”堂主仍旧一派气定神闲的模样,“引蛇出洞。”
说完一招便将宋子筠逼至了绝境。
“子筠呐,下棋要专心。”老人抚了抚长须。
宋子筠也不反驳,继续说:“当今怎知那二位便一定会出现。”两位出逃的皇子犯不着会为了家里的交情而将自己推上刀尖吧?那便是再傻也不过如此了。
“苏家在北疆驻军心中的地位是一张黄布无法轻易撼动的,毕竟陪将士们熬过一个个寒冬的可不是一纸皇恩。”
“堂主的意思是……”他们要反!
但是陛下怎会知道,说不定二人便不愿再以身犯险了,就只愿意做个乡野村夫也未可知。那他这样做便是白演一场戏,还白白葬送了苏将军的性命。
堂主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似的,缓缓说到:“帝王之位何其尊贵,居北宸而众星拱之。都城的屋檐也从不为懦夫遮风避雨,正殿的金丝琉璃九龙都柱下从来只有名为‘权利’的博弈。那两位必须要反,他们没有做平常人的权利,生来就是要为了权利头破血流的。”
“堂主……”
“在这乱世中,苏将军这样中庸之臣,在当今眼里,死了比活着更有价值。”
一则,苏将军苏霆本是大梁重臣,当年宫变之时,他的确愤怒,但却不愿如那般在殿上闹死闹活的文臣一样随梁帝去了。他认死理,说自己忠于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到死也要为他们守住北防线,当今便继续任了他。他这一番话,无异于大喇喇地在皇帝面前说“老子根本不怕你,也不关心你是不是谋权篡位,老子就想打我的仗”。
这话乍一听没毛病,但在皇帝听起来,便不是那么事了。
老东西只忠于土地,不在意当今是谋反出身,那自然也不会在意当今有朝一日被谋反。
在帝王面前表现自己的不忠,也只有苏老将军这个榆木脑袋才能干出来的事。
当今自然要做出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虽说在大殿上对老将军大肆赞扬,又加以封赏,但到底心有芥蒂。如今名正言顺地除了他,北疆驻军的掌控权才能真正落在当今手中。
二则,便是他那两位表弟肯定早已按捺不住了,但苦寻不到机会,那么他自然要将诱饵给足了,才能引蛇出洞。北疆驻军三十万人马,又皆是训练有素,装备精良。他们若要反,这便是一个绝妙的机会。
一石二鸟,一个死了的苏家老将军难道不比一个活着的老顽固更有意义吗?
“那堂主为何还要派我劫囚?”
“因为我还看不清……”看不清谁才真正配得上做这天下正主,所以要把水搅得更浑些,风浪之下更显英雄本色。
堂主没有将后半句说出来,只是抬眼看向窗外,宋子筠也跟着向外看。木叶尽落,万山萧肃,只有几只飞鸟偶尔冲破云雾。
“我遵堂主之命,在靠近京城的时候方有动作,一路上并未见有人试图劫囚。”
“子筠,你觉得他们是为什么没有出现呢?”方才还一脸春风和煦的堂主,此时已经跟变了个人似的。
“实力不足,自知无法与押送队伍抗衡,尤其是大太监周怀瑾。其次,便是他们很清楚这是个圈套,不愿意铤而走险。再者……”
宋子筠似乎想到什么可怖的事情,一时语噎。
堂主意味深长地对她笑了:“想必你也猜到了。他们可能一直都在,只是未曾露面,而你正好做了他们想做的事。所以,他们只需躲在幕后,必要时作势顺水推舟。”
宋子筠几乎一瞬间便想起了萧兰那张年轻的脸,似乎还在冲着自己抛媚眼。
接着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堂主说到:“只是猜测,莫要妄下论断。另外苍茫云海传来消息,周怀瑾根本就没有出宫。”
没有出宫?那是为何又有他亲自押运的传言?散布谣言的又是什么人?
“怕就怕在搅混水的不只我们日月中堂,他们藏的更深。你闲来无事便多去苍茫云海盯着,他们可是内堂的耳目。”
苍茫云海是日月中堂的情报组织,其暗桩遍布天下,等级分明,各桩之间亦紧密联系,犹如大昭上空的巨大蛛网。情报由各个小桩层层上报,又经云海管事筛选、分类、中转、储藏,以确保日月中堂虽隐居深山,却耳聪目明。
他们不像宋子筠这样的内堂弟子,若是天下太平,三年五载不见得下山一趟。对于苍茫云海的人,他们的任务便是常年在外游走,监控一切。但他们始终深藏在阴影之下,不得留名。
宋子筠神色郑重:“韩公见我上山,托我给堂主带话。东南方向有异动,有不少百姓猝死街头,死因不明,疑似傀儡丹作乱。”
堂主不动声色,宋子筠继续说道:“四年前,弟子已将金门九派的傀儡丹悉数尽毁,却不知为何祸患又起。还请堂主让弟子前去查明。”
“嗯……你小心些,去吧。苏家的两位公子就安顿在外山门的苍茫云海暂住。莫忘了走前去看看你师父。”
二十年前的江湖有四大势力,东金门,西青城,南药王,中日月。北方则常年与蛮人抗衡,多官家驻地。但自十五年前药王谷那场离奇大火,四年前水云身挑了金门九派长老之后,这两派已经一蹶不振,不复当年辉煌。药王谷分崩离析,南疆一带逐渐成了一片混乱的百越之地。金门九派牌匾尚存,但已没了当年威风。
偏偏日月中堂只活在街头巷尾的传奇故事中,偶尔也会被拿来编童谣,吓唬小孩子,所以威力不及当年。
倒是十年前在青城以西有那么个叫浮生塔的地方,塔林内有八大明王,奸淫掳掠,无恶不作,人人畏惧,一时间也算声名大噪。
日月中堂不比一般江湖门派,不言师承,是由江湖侠客因缘际会之下而组成,堂中人或老或少都对堂主自称弟子。但也有少数年轻人是由堂中老人收下的徒弟,比如水云身宋子筠便是兰因仙子在十年前收下的徒弟。
兰因仙子希望她这个徒儿如水如云,在世间无所挂念,无所烦忧的生活,故给她赐了“水云身”这个号。
而宋子筠也确实做到了心静如水,冷若冰霜,以至于堂中鲜少有人敢靠近,只怕近一步便要被那三尺寒冰冻得皮开肉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