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色飞鸟 第4章 梯田

杨花儿的家乡是毕节，祖上都是土生土长的苗族。杨花儿一家平时都用苗语对话。到了杨花儿这一代，政府的九年义务教育已经推行的很成熟，杨花儿也就进了学校，从此会说汉语，写汉字。如果不仔细观察，或者没有深入交往，很难知道杨花儿不是汉人。因为种种政策的补助，杨花儿一路上到了高中，又考上了大城市遵义的职业学院，在整个寨子里都成了喜事。杨花儿的父母有四个孩子，其中最小的一个妹妹是叔叔过继过来的。为什么过继过来呢？因为叔叔年纪轻轻就过世了。叔叔有喝酒的毛病，大醉后摔倒进了医院，出来的时候头脑不太清晰，医生说想保命就戒酒，叔叔已然听不太懂，仍是酗酒度日，没多久又进了医院。抢救回来，仍然以酒为饭，一个雨天，叔叔摔倒后没能起来。婶婶很快就嫁人了。妹妹成了孤儿。爹决定把妹妹过继过来，于是加上两个哥哥，杨花儿有了四兄妹。其中二哥是一家人的骄傲。二哥比较聪明，考上了省里最好的大学，杨花儿到茶馆打工，二哥知道了说：“自己挣钱当然挺好。但是太辛苦了，你好好上学，要多少钱我给你。”杨花儿听了心里高兴，对生活更充满希望。

铁子不知道这些。他对女生的态度更多的基于少年时候听父亲讲的“媳妇儿”。说他对哪个女生执着，这并不对，他只是对成家有媳妇儿执着。每天搬完货回到出租屋，自己一个人，打开电锅，胡乱弄点面条，配上糟豆腐，心里其实还是想有个人和自己一起聊聊天，吹吹牛的。就像奶奶带给自己的感觉，照顾自己，为自己着想。

铁子的母亲在铁子出生不多久就去世了，所以铁子对女性的认识是奶奶。奶奶在铁子七八岁就去世了，父亲没有再娶，有人介绍，父亲总说：“像孩儿他妈那种人是见不到了。”介绍人看他对亡妻念念不忘，也就不再勉强，久而久之，铁子也就习惯了家里没有女性，只有父子二人。

最近几年，父亲似乎对铁子成家特别上心，总希望铁子要么在外面找个对象，要么回家，让人介绍一个。铁子刚开始不以为然，因为他希望通过现在打工攒一些钱，然后开一家咖啡馆，“全天能放音乐那种，来的人也都很开心快乐”。

铁子喜欢音乐，还有开咖啡馆这样的不太小的小理想，杨花儿也不知道。

杨花儿抽空回家了一趟，父亲古铜偏青色的脸看起来很严肃，母亲出去找邻居聊天，杨花儿情绪很高涨。谁能理解这种回到父母身边的欢喜感呢？父亲用苗语说：“叫你妈回家。”

杨花儿知道母亲肯定去表婶家里，表婶家喜事不断，最近要添人口了。一路走过高坡平地，经过水库，望着公路旁边长成栅栏的野蔷薇，这个季节野蔷薇都开了，一团一团一片一片的都是粉红色，这样的蔷薇，只要有了足够的阳光和清风，哪怕土地贫瘠，也能长成一片花海。杨花儿看到野蔷薇开得茂盛，心里越发快乐，不禁哼起了歌。走到平地的时候往上瞧，似乎是一座一座的山，但下个转弯到了高地，才发现脚下是一片一片的梯田。玉米在抽穗，豆子也在长，路上光着脚的小男孩，“嗖”一下就飞过去，所有这些都让杨花儿快乐。这些快乐是城市带不来的，穷人也有穷人的快乐啊！

杨花儿还不知道，城市里并不是只有富人，富人也并不是只住在城里。村里也并不是只有穷人，穷人也并不是只住在村里。当财富被狭隘化的时候，人心就奸巧了。竞争可以带来效益，也能带来仇敌。杨花儿体会到的快乐是历史悠久土地，广袤无垠的天空，无有偏私的清风，自由生长的植物，父母健在并深爱自己带来的，这些都是无价的财富。这些无价的财富如此珍贵以至于我们在习以为常后经常忽视祂的珍贵，然而，对失去这些或从没获得过的人来说，即便拥有再多金钱，也难以兑换成这些自然之福乐。所谓“易得千金璧，难得一心人”。背着别人送的包包的凤姐，对这句话或者理解更深吧。如果老宗是个一心一意的人，阿凤应该眼泪会少很多吧。

杨花儿到了表婶家，远远就看到院子里人挺多，一个个喜气连连，母亲也在，正和表婶说啥。杨花儿过去了，才听到是道喜。原来表婶新添了个孙子，这当然是个喜事。表婶脸上似乎发光，一边回复母亲的祝福一边继续忙活，医生出来了，表婶更忙了，杨花儿趁机拉着妈的手：“回去了，爸说回家。”母亲看到杨花儿回来非常高兴，二话不说从人群里出来，两个人一起回家去。

路上，母亲说：“她儿媳妇是你的同学哪？没上学的都生孩子了。”杨花儿恍然想起表婶的儿媳妇确实是小学同学，自己还在上学，别人已经成妈了。但是做妈妈是什么感觉？早晚要做妈妈的，上学可不是啥时候都行。“爸说回家要喂猪，猪叫了一早上了。”“你直接去喂，我去采点菜叶子，回来给你做好吃的。”

杨花儿把锅里的剩饭倒到一个盆里，端起来去喂猪，猪是杨花儿从小看到大的，也是母亲持家致富的重要经济来源。再过几个月，如果猪卖得出去，大约能有三千块。杨花儿其实对猪是有感情的，虽然是个畜生，但是从一个小猪仔长到现在的大肥猪，杨花儿没有少出力。想到猪的结局是被卖掉杀了，杨花儿心里不是很痛快。趁现在还没死的时候，好好给它吃点吧。

猪看杨花儿端着盆过来，竟然哼哼着想转过身，杨花儿看猪认出来自己，表现地有点凶：“不要到处蹭，快吃。”

猪好像听懂了，不再转身，而是伸头向食盆，开始大口吃起来。

晌午过了，下午吃顿饭，杨花儿就要回去了，再到茶馆去上班。

到底是田园生活快乐？还是城市生活快乐呢？对杨花儿来说，真的不好说。她家附近有几座小山包，上面有树有草，看起来赏心悦目，听说那里埋着先人和祖宗。二哥有时候去坟上薅草，给坟添土，听说添得土多，先人在阴间就过得越好。叔叔的坟，爷爷的坟，奶奶的坟，一个不落，杨花儿有些时候想，自己如果是个男孩，死了也埋在这里，和先人一起看着自己的家院，也挺好的。毕竟在那个世界，一家团圆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