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郁在黑暗中睁着眼睛,身后靠着的肚皮一起一伏,彰显着大狗的存在感。
除此以外,洞里没有人了。
唐琢、林北、秦家乐和科伦,全都不见了。
梁郁精神一凛,立刻翻身坐了起来。
小南瞬间也醒了,“蹭”得一下跟着跳起来。
“别动。”梁郁制止了想要凑过来的大狗,后者立刻僵住,连尾巴都不摇了。
和梁郁睡着之前截然不同,中央的火堆几乎已经熄灭,只有点点火星微微摇曳着,洞里的光线微弱而晦暗。
外面天色仍然黑着,显然黎明未至。
北方的秋冬寒冷干燥,虽然植物因为赫尔因子的滋养生长繁茂,但是地面依然被浮沙和干土覆盖。
梁郁四下观察,找不到任何关于其他人的踪迹。
他难得地皱了皱眉。
小南还停在原地,用一双无辜的黑眼睛看着主人。
梁郁走回它身边,一边抬手安抚地揉了揉毛茸茸的狗头,一边看向原本自己和唐琢躺的地方,上上下下细细打量。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觉得唐琢不会什么也不留就丢下自己。
昏暗火光勉勉强强勾勒出山洞地面的轮廓。
梁郁看了一会儿,突然发现,在那一片暗褐色的干燥泥土中,有零星几点浅浅的奶黄碎屑。
他快速上前,蹲下,仔细辨认。
碎屑很小,表面上带着些许不清晰的纹理,细小的颗粒间嵌着土块,被刻意遗落在这难以察觉的幽暗角落,熟悉又突兀。
梁郁捻起一小块凑近闻了闻。
压缩饼干。
黑暗中,梁郁的眸光亮了亮。
他撸了把狗头,示意小南跟上,长腿一迈,瞬间冲出了山洞。
夜色中,一人一狗在山林间穿行,追入了红枫山的深处。
他们一路顺着饼干碎屑,追到天色隐隐渐亮,眼前出现了一个拱形隧道。
隧道的入口处随意地倒着几辆锈迹斑斑的矿车,杂草丛生的废弃铁轨蜿蜒而入,消失在隧道的阴影当中。
洞口明暗交接的地方,赫然又是一搓饼干碎屑。
梁郁看着眼前洞口,突然想起之前在基地和林北看的记录片。
竹笊大开,下面是满满铺撒的稻谷,宛若张着血盆大口的恶兽,只等猎物自投罗网。
梁郁摸了摸小南,带着它迈步走进了黑暗之中。
……
林北是被电醒的,身上好像被细细的针一下一下地扎着,没有刺破皮肤,却足够让人感到疼痛。
他的意识从混沌中被强行拉回,双眼猛地睁开。
唐琢那张充满攻击性的帅脸就在旁边,见他清醒,悠悠收回视线。
唐琢这个独特的叫醒方式,林北不敢苟同。
刚在心里吐槽两句,突然就被一股更大更剧烈的电流猛地击中。
林北的胃部一阵痉挛,“呕”得一声吐了出来,难闻的气味瞬间充斥了整个房间。
唐琢半秒都没犹豫,一道电流甩在地面那摊呕吐物上,水和电解质被瞬间分解,不妙的气味显著减弱,转眼只剩干瘪的食物残渣。
一旁的秦家乐起身,抽出两张纸巾将地上的干碎的渣滓归拢,丢到了墙角一个花盆的土坑里面埋好。
林北被电得痛出了一身冷汗,眼圈都红了,连连哀嚎:“哎呦我的亲哥啊,你这是干啥?我不就在心里嘴了你两句,至于这么对我嘛!”
唐琢冷哼一声,转头不语。
秦家乐却开口解释道:“琢哥是为了让我们把昨晚吃的东西吐出来。”
“啊?”林北完全搞不清状况:“昨晚?”
“那个科伦不对劲,他给的面包也有问题。”唐琢老神在在往沙发背上一靠,悠闲地好像他是这里的主人,“所以我们才会被带到这里。”
林北闻言一愣,这才想起来观察四周的环境。
此刻他们三人所处的是一个三四十平的明亮房间。
阳光穿过巨大的落地窗,铺洒在柔软的地毯上,映着温暖的光。
一组宽大的沙发围绕着房子中间的透明矮几,暖色调的沙发套和靠枕干净整洁,隐隐还有太阳的味道,温暖而柔和。
落地窗外是一个盎然的花园,几棵不高不矮的青翠小树立在窗边,风一吹,枝影晃动,像是自然的随笔。
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普通又那么陌生。
放在21世纪,这只是很多平凡人家都有的简单装潢。
可全球进化以后,再温馨的氛围也不如基本物资和稳定药剂来的举重若轻。
时间仿佛在这里被按下了暂停键,有且只有这个房间、这个花园被留在了全球进化之前。
林北瞪大双眼,说不出话,半晌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他妈……穿越了?”
秦家乐已经从一开始的同款震惊中缓过神来,刚想跟林北说句什么,一旁的大门被礼貌地敲了敲。
门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是我,科伦。”
房间里一下安静下来,林北和秦家乐不约而同看向坐在沙发上的唐琢。
唐琢一言不发。
门外的人接连敲了几次门都无人应声,最终按耐不住,还是推门而入。
科伦迎面对上三人的不善神色,有些尴尬。
他讪笑两声,直接开口滑跪:“对不住啊几位,我不是有意的。”
林北冷哼一声,秦家乐谨慎眯起眼打量着他,唐琢更是直接将人无视个彻底。
科伦讪讪摸摸鼻子,继续解释:“一开始我确实想把你们送下山的,但是你们说自己是长洲基地的人,我还以为你们是蓝塔派来追杀我的,毕竟我现在也算是野外进化者了。”
“我给你们吃完那些面包,才知道你们是来执行任务的,可已经晚了。”说到这里,他又连连补充:“不过你们放心,那些面包没有别的问题,只是加了一些安眠成分,代谢掉了就没事了。”
唐琢不接他话:“我们另一个同伴和狗呢?”
林北刚醒不久,脑子还混乱着,听到这话才惊觉梁郁和小南都不在这里,登时急了:“你把他们怎么了!“
“没没没,没怎么。”科伦连连摆手,“我看他没吃面包,怕他睡得不熟也怕吵醒变异犬,就把他们留在山洞了。”
“那你把我们带到这里做什么?”唐琢发问。
“呃……”科伦犹豫片刻,最后还是选择实话实说,“这是我们城主的命令。”
“城主?”听到这个称呼,唐琢三人皆是一顿。
“对,就是这里——理想城的主人。”科伦说到这里,眸光一亮,满眼崇拜与敬仰。
唐琢看他一副被洗了脑的蠢样,才懒得管那人什么身份:“那他人呢?”
“让你把我们带过来,自己却不出面。”唐琢不客气的嘲讽,“这就是你们这个破城的待客之道?”
“说的没错。”不等科伦反驳,门外传来了一阵温和爽朗的笑声,“我们小琢,还是这么的率直。”
听到这个声音,唐琢全身一僵。
下一刻,一个身材高大但略显消瘦的男人款步走进了这个房间。
男人约莫四五十的年纪,鬓发有些斑白。
他的肩背微不可查的左斜,就像是寻常的高低肩,只有唐琢知道那是因为他的右肩上嵌着一颗取不出的弹头。
男人的相貌和记忆中似乎没有什么差别,岁月没有在他的眉宇间留下明显的痕迹,他的眼神依旧坚毅笃定,他的气质依旧温和从容。
他闲庭信步地走进来,就好像时隔多年,再次推开那扇熟悉的宿舍门。
他就站在那里笑了笑:“好久不见。”
唐琢蹭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半晌说不出话。
他从没想过还能见到邢秀山。
距离邢秀山被宣告“殉职”,已经十年了。
最初率真莽撞的青葱少年已经变成了一个为了养家和生存游走在多方势力之间的圆滑之辈。
可当他再次站到邢秀山面前,仿佛又变回了那个会被拎着耳朵数落的“小琢”。
当年,那支前往“红枫山”的勘探队全军覆没,最后一条信息就来自邢秀山。
唐琢得知消息,直接拉着罗栖冲到长洲基地的指挥部门口。
他们在暴雨里等了一夜,最后等到了“不予救援”的指令。
如今的唐琢可以理解——恶略的天气、凶猛的异兽、中活跃地区的高赫尔浓度,别说一个生死未卜的上校,就算身处险境的是一名高级指挥官,也只能如此。
但当时的唐琢不能理解,所以他一怒之下离开了军队。
虽然从不后悔做下的决定,但邢秀山的死始终令他耿耿于怀。
如今人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唐琢又喜又惊。然后,就是无尽的疑惑:“邢哥,你怎么……”
“怎么还活着?”邢秀山温和地笑了笑,淡淡接了唐琢的话。
唐琢想说句什么,被邢秀山抬手打断:“愿意跟我出去走走吗?我带你看看我这些年居住的地方。”
唐琢看着眼前陌生又熟悉的人,半晌点点头,跟着他向外走。
秦家乐和林北面面相觑,搞不清状况。
邢秀山注意到了俩人的窘态,大手一挥:“一起来吧。”
一行人走出这个房间,才发现原先身处的是一间欧式的独栋自建小别墅。
屋前的小路铺满了细腻的青石,绿藤攀附在院子的树篱上,开着一朵朵淡粉色的小花。
几个半大的孩子从路尽头的街口跑过,一转头看到了邢秀山,开心地和他打着招呼:“邢先生!”
“城主先生你好!”
“城主早上好!”
叫什么的都有,邢秀山一一回应完,转头看向唐琢。
“当年,我被狼群袭击,逃进了山里,体力不支,昏了过去。”邢秀山向前走着,娓娓道来,“重伤、失温,我以为我死定了。可一睁眼,来到了这里。”
唐琢问:“是这里的人救了你?”
邢秀山笑了笑,继续说着:“我留在这里一边养伤,一边尝试联系基地,但是一无所获。
“幸而,这里的原住民都对我很好,他们为我送来食物和伤药。”
“他们勤劳质朴,蓬勃盎然,这里仿佛没有经历过几百年前那场毁天灭地的进化,他们仍然保留着从前的样子。”
“这一切,都要得益于树母的存在。”
说着,邢秀山脚步一拐,一个无比宽阔的广场出现在众人眼前。
广场中央,一棵巨大的榕树巍巍伫立在那里。
枝叶繁茂,苍翠欲滴的繁密树冠遮天蔽日,阳光笼罩在树的四周,仿佛树母正在发着耀眼的光芒。
树下,根系盘错,以树的躯干为中心向着四周蜿蜒而出,引入地底。
自下而上,树母将这一整座小城归拢在自己的怀抱之中。
邢秀山看着眼前的参天大树,温柔又深情:“树母用自己的根系将这里保护起来。它把所有的危险隔绝在外,包括那些鸣狼、危险的赫尔因子、以及……”
“罪恶的蓝塔。”
唐琢微微低头,看向身边的男人。
这个十年前他还要仰视的人,现在背脊微弯。
从上而下,唐琢看不到一丝他的神态。
邢秀山自顾自地说着:“一开始,我是想要回去的。”
“这里再好,也不是我的家。”邢秀山带着他们走近树母,“伤养得差不多以后,我就准备启程返回基地。原住民们给我准备了足够的食物和水,送我离开。我一路躲避着狼群向红枫山外走,然后在山口遇到了一队人马。”
“深蓝色大衣和星形肩章,我认得,那是蓝塔执行处的制服。”
“他们是来诛杀这些原住民的。”
不远处,几个农甸装扮的居民们步履轻快地走来,手中提着色彩鲜艳的果篮。
邢秀山看着他们从面前经过:“在他们眼里,不归顺于蓝塔和五大基地的就是邪恶的野外进化者,即使他们根本就是普通人。”
“我冲了上去,想将他们引开。但是为首那名执行官命人将我抓了起来。”
“我听见,他们叫他‘首席’。”
唐琢微不可查地愣了一下,邢秀山还在继续说着:“他们将我关在营地,等我趁机逃跑回到这里的时候,已是一片尸山血海。”
“几乎所有人都被他们杀死了。只有科伦和一小部分人逃进了山里,捡回一条命。”
林北听到这里,转头怒视科伦:“所以你根本不是长洲基地的人?”
科伦尴尬地抱歉笑笑。
“那你为什么会有纹身?”
纹身之所以可以区别基地进化者和野外进化者,就是因为它具有不可复刻性,这个染料技术独属于蓝塔。
“那是他的纹身。”说话的不是科伦,也不是邢秀山,反而是唐琢。
林北和秦家乐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邢秀山的后颈上有一块巴掌大的白色疤痕。
唐琢清楚地记着,邢秀山就是C级进化者。
邢秀山点了点头,走向那棵巨树。
唐琢站在原地没动,静静看着。
也是在此刻,他才从邢秀山的步履中看出了一些变化。
不再矫健、不再灵活,他像一个真正的中年人一样,动作有些僵硬、有些缓慢。
原来,时间不会放过任何人。
邢秀山在树下一根露出地面的虬壮根系上坐下,温柔地摸了摸树的表皮:“是我的。”
“我无法违背良知一走了之,决定留下。”
“执行处的人离开后,树母几乎被他们杀死,枝叶零落,惨不忍睹。”
“失去树母的庇护,活下来的人们不得不一边警惕外敌,一边重建家园。”
“科伦组建了小队,在山中定期巡逻。于是,我把后颈这块纹了字母的皮剥了下来,做成了一个仿真贴。这样,科伦他们到外面去的时候可以戴上,会更安全。”
“从被洗劫殆尽的废墟到如今温馨祥和的小城,我们花了三年的时间。”
“树母再次焕发生机,人们重新绽开笑脸。”
“大家为这里取名‘理想城’。”
“他们让我来做领导者,但我并不认为这是我的城镇。它属于树母、属于这里的居民、也属于每一个途径此地、愿意留下的人。”
邢秀山说着,欣慰地看着整洁的街道和一排排温馨的小屋:“后来,如你们所见,越来越多误入红枫山的人流落到这里,他们安家落户,留在了这座理想之城。”
林北跟着邢秀山手指的方向一一看去,被他的语气和神色感染。
秦家乐却清醒地想起另一个问题:“山里的鸣狼跟你们有关吗?”
邢秀山闻言,立刻知晓了他想问的内容,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叹了一口气:“不光是狼,其他动物也是一样的。”
“那是**年前的事了。”
“那时,科伦他们除了日常巡逻,也会在山里捕捕猎,带回城跟大家分享。”
“最常猎的是野兔,肉质最肥美,也最容易捕捉。可有一天,他们突然发现山里的兔子都不见了。”
“从山脚到山顶,找了三天,没有见到一点踪迹。”
“一开始,我们以为只是普通的动物迁徙。可没过几天,这些野兔又重新出现了。”
“科伦他们照常捉了一些带回来,可谁料宰杀到一半,一只已经被剖开的兔子竟然又动了。”
“紧接着,所有死去的兔子都活了过来。”
“复活的死兔子四处奔逃,还会咬人,所有人都被吓坏了。”
“直到不知道谁一刀砍下其中一只兔子的脑袋,才彻底将它杀死。”
“就在兔子断掉的脖颈上,我们发现了一块人工植入的树皮。”
“树母的树皮。”
林北瞪大眼睛:“所以,他们会复活是因为……”
“因为树母活着。”邢秀山解答了他们的疑问,“只要摄入过树母的一部分就会和她达成一种共生的关系,只要树母还存在,共生者们就不会死。”
“后来,我们渐渐发现,红枫山中几乎所有的动物都被植入了树母的碎片。”
秦家乐又问:“可这究竟是谁做的?”
邢秀山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当年执行处离开的时候,树母失去了许多根茎枝叶。”
唐琢看向邢秀山:“你的意思是,这是蓝塔做的。”
邢秀山摇摇头:“我不能确定,但是我猜如果执行处的人真的带走了树母的碎片,那一定送去了蓝塔研究院。”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语气好似无奈:“蓝塔研究院不是一向喜欢搞些科研试验吗?当年他们不就是靠着研发出的‘基因稳定剂’,掌控了人类文明的绝对话语权吗?”
唐琢看着他的眼睛,没有说话。
秦家乐和林北观他神色也沉默不语。
四下里一片静寂。
突然,唐琢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
他侧头去看,身后空无一物,只有那棵参天的榕树。
就当他以为这只是错觉的时候,他脖后腰上的某处又被轻轻挠了两下。
接着,他大腿被某个毛茸茸的东西从另一个方向勾了一下。
触感清晰明显——狗爪。
唐琢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在场所有人,包括秦家乐和林北都满脸懵逼地看向他,不知道刚刚说的事情到底那里好笑。
唐琢摆摆手,以示抱歉,然后背过手去,精准地拉住了一个纤细的手腕。
他不知道蓝塔有什么阴谋阳谋。
反正,与他们家梁郁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