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启八年九月,战火胶着,南粤破四城,但也损伤大半,陆沉咬牙拔了射穿左肩的箭,阖眼看了一眼秦益的伤口,一大块的黑焦看的人头皮发麻,但秦益面不改色,任由大夫为他涂抹着刺激性的药物,
陆沉低声说:“这仗打的是真憋屈啊!”
一月时间,陆沉早与秦益混熟,他原本以为秦益这位殿下屈居副将会不满,却没想到秦益从头到尾都很配合,甚至身先士卒,与三军同甘共苦,如今,二人几乎已是生死之交,
秦益用手截住大夫继续上药的手,示意他为自己直接包扎便好,陆沉脸上青一块白一块:“朝廷连药都不给拨全,次次上奏次次说在准备,哪回送来的都不够用,又不能去民间征集。”
秦益想到其中或许有自己的原因:“抱歉,连累兄弟们受苦了。”
陆沉摇摇头:“见外了。我只是有些………”
秦益摇了摇头,陆沉熄了声,在心里无声道:我只是有些心寒
志阳城内,夜里灯火通明,兴德坊下无数公子流连,德隆巷中,苏维扬看着鲜少来访的人,微微挑了挑眉,他侧过身让路,让楚州走了进来。
屋子很小,几乎一眼便能望尽,一张床,基本上只能满足基本的生活需求,楚州走过去坐在小几上,苏维扬忽然说:“楚将军,来院子里坐着吧。”
苏维扬将墙角的木桌放下来,擦了擦,然后燃了只蜡烛立在桌上,又去抱了两把椅子来,最后烧了一壶茶倒了两杯,楚州在他对面坐下,他捧着茶吹了口气:“天气虽然凉了,但我还是喜欢坐在外面。楚将军身强体壮,我就不客气了。”
楚州道:“无事。”他碰了碰杯盏,鼻尖闻到一种茶香,楚州刚想开口,苏维扬便道:“打住,可不许说我这里破,穷,小。我觉得挺好的。”
楚州无奈地笑了笑:“好,那说点别的。”
苏维扬捧着茶看他,楚州觉得他眼里亮亮的,仿佛有光一般,但苏维扬的骨楚州确实是实实在在佩服的,若常人受着这般经历,早就死生不知,或是不人不鬼,撩到终身,但苏维扬硬生生的凭着自己走了一条路出来,他诚然是佩服这份勇气的,但他此来不是为了告诉苏维扬自己对他的敬意,而是,
为一个人来。
“前几日陆将军的折子,不知苏大人可知晓?”
苏维扬放下茶,晚风一吹,他冻的一颤,又拢了拢衣袖,坦诚道:“知道。”
楚州微微低了低头:“我此来,是为此来求助苏大人的。”
苏维扬:“我何德何能,如此大事,我又岂能插手?”
楚州:“苏大人,我便不兜圈子了,在下与苏大人也算相识多年,自认为对苏大人了解一二。”
苏维扬挑了挑眉,好奇地问:“那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楚州顿了顿,十分认真地道:“不算好人。”
苏维扬轻笑一声,又听他道:“却也不算坏人。”
苏维扬:“楚将军呐,岂非说我不是人了?”
楚州摇了摇头:“世上之人并非全以好坏相分,很多事往往只是一念之差,我只是觉得,苏大人是个很努力活着的人。”
苏维扬敛去笑意,眼底浮起一层别的情绪:“楚将军既知我努力只为活着,又何必再要我身处险境呢?”
楚州坦然道:“因我此事,实属私心。
苏大人也知道,前线药物不够,南粤有一种新式武器叫火流子,射程远,威力大,一发下来人身便是一个血洞,旁边还有烧焦的痕迹,严重可能会当场身死。我们行军打仗虽已漠然生死,但我私心以为此事还有救,若苏大人出马,起码是有救的。”楚州固执地说道,苏维扬静静地问他:“楚将军可知,今日你来我这里,明日之后便会有多少人戳你的脊梁骨?”
楚州:“我知道,但若因此我便要让他死于自己人的手里,我不甘心,也绝对做不到这样。”楚州站了起来,向着苏维扬弯了身子:“恳求苏大人成全,我宁愿他死于战场的厮杀,也不愿他遗恨而去。”
苏维扬默不作声地盯着他看,军人的骨最直,脊背怎么打都不会弯曲,更遑论主动弯下来呢,他以前每次看着楚州的背,陆沉的背,看着兵马司门前守门的人的腰杆都那般的直,深觉除非死后被人夺得尸骨,这些人的腰才能彻底的垂下来,
而楚州,他向来一丝不苟,沉稳非常,也最不近人情,纵然有同情之心,周围也是铜墙铁壁万般不入,某一日朝堂之上,君与臣子议论,淮南水漶,淮北干旱,该如何救?
众人心知肚明他说的是朝堂文武二臣,唯独楚州一人在字面上想方设法的解题,后来几天还通宵写了一篇治国策来论述水漶与干旱。
朝臣们都说他不会变通,但苏维扬却不这么认为,或许早在很早之前,他就看到了这个人不一样的一面,所以那日他与相谈的不是陆沉,
而是楚州。
因为这个人,知道自己真正该在意的东西是什么。
他淡淡地笑了一声,抬头去看今夜的月色,忽然,一颗石头从上方砸下,他眼前的杯子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刹那便破,楚州皱了皱眉,便听又有数十颗石子落下,其中几颗落在了他的头上,
他起身去看苏维扬的神色,发现少年眼里没有仇恨,也没有别的什么东西,他的眸子干净纯真,眼里微微浮现出了一种迷茫,令楚州心底一沉,
他的声音很轻,比起外面忽然而起的辱骂声,他的声音就像是一阵风,方才的一盏茶,还没来得及喝便因杯子破碎而流了个彻底,
苏维扬轻轻地说:“就当我应了吧,将军。”
楚州微微张了张嘴,心底忽然泛起酸痛,苏维扬却看着他笑了:“不必这样,你就当我,当这世间的第一佞臣,为自己身死之后积点儿德,做些好事吧。”
他的皮肉很嫩,被砸出了几个青紫色的肿块,瘀血堵在里面,也堵在了楚州的心里,他几乎连句“谢谢”都难以启齿,
他不要面子,成全陆沉战场肆意的心意。
可这份成全,或许是要牺牲掉少年从小祈盼到大的安逸,他并非铁石心肠,心尖就这样被牵出了愧疚。
最后走的时候,楚州都觉得十分恍惚,苏维扬沉默地摊坐在椅上,一个时辰后,门外忽然又来了些人,苏维扬沉默地起身,
一个抬着担架的壮汉大喊着说:“您的豆腐来了!”
苏维扬向他抛过去一锭金子,那大汉傻了眼,将金子擦了擦,放在口中咬了一口,谄笑道:“哪值这么多呀!”,他将金子放在口袋里,低垂了头将扁担放下,帽檐下,半边脸上的疤痕便这样漏了出来,他连忙拢住遮面的黑纱,
苏维扬坐在椅面上不动,身影像是一竿孤竹一般,大汉犹豫了两下,缓缓上前问道:“大人,您之后还会来我这里买豆腐吗?”
苏维扬似笑非笑:“朱老三。”
朱老三道:“唉!小人在。”
苏维扬:“少混在兴德坊,我这里的生意早就够你十辈子了。”
朱老三神情一变:“大人!”
苏维扬漠然转身,朱老三很高,又高又壮,苏维扬当时在他这里买豆腐也不过是一时兴起,因为某日陆沉抱了块大粗的石头立在了兵马司,说是能求财,体型恰如此人:“我没空查你,只是你这衣服上的香味可不常见。我只是好心劝你,如果想家庭和睦,最好换一身衣服再回去。”
听他这样解释,朱老三瞬间就笑开了,他拍着胸脯:“还是大人心细,小的就多谢大人了,明日的豆腐多给您挑一些来。”
等出了院子,朱老三朝着他的门口吐了一口痰,“切”了一声,他握紧了手上的金子,心想:没见识,兴德坊虽好,但多是卖艺不卖身的,他要去的,可是温柔乡暖帐——红炉院。
不过,苏维扬倒是提醒他了,最近兴德坊来了一位绝世美人,一锭金子就可以看一夜,朱老三有个兄弟去过,回来后描述的天花乱坠,夸的他心痒痒。
他坏笑一声,改向右行。
去看看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