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直到他亲眼看见六城,他才明白那些东西的真正用途。
苏木儿早有远虑,若非……
苏维扬抬起头来,夜色里,林间有虫蛇穿行,还泛着微微凉意,他一身铠甲坚毅非常,眼里全然是平静与包容,
陆沉沉默良久,忽然问:“苏维扬,你对殿下,是真心的吗?”
苏维扬扬了扬眉:“命给他都无妨。”
苏维扬不信天地,不信神佛,他常年游走于险境之中,陆沉和楚州虽然能同他说上话,却从没有走进过苏维扬的心里,也从没有主动的去接近过,他们此前一路是因为一个“利”字,而非为“情”,
如今,他们绑在一起,都成为了秦扬想要牺牲掉的人,陆沉自己倒是无所谓,死便死了,但他放不下后面万千将士,放不下六城与大元百姓,
陆沉自小学的是忠君爱国,直到自己去率领三军做说一不二的将军之时,每每败仗,他才明白所谓忠君爱国,应先忠于义,忠于民,
忠于国者,他忠于大元,那么帝王行为不正,引黎民所苦,自然便要改,
楚州可能仍然要忠他的国君,但陆沉眼看这些血淋淋的惨状,要他忠于秦扬是再也不可能了。
但正统血脉唯二,他不熟悉秦安,却于曾经的战场上与秦益解下不解之缘,他在他身上看见了皇族的气势,秦益是天生的王者,
他知道自己与楚州可能从此陌路,但他,不会回头了。
陆沉眸色深沉:“苏维扬,将士的命交给你,若计划有变,南粤直捣腹地,你想过对策吗?”
苏维扬望着他的眼:“我为殿下守城,自然不会让人断了殿下的前途。陆将军,我不说大话,谢陵城与第一城接壤,其防线上,我已命人埋下了无数火药,以及大炮,此战若败,南粤直入腹地,我便与之同归于尽,于平称再厉害,也不可能在短期内有源源不断的火器供应,最多百来个,再多千数,其保存不便,到时候,我会与精锐部队埋入高山,寻找时机,将之尽数销毁。陆将军,火流子是我先祖所参与设计的,也只有我最了解它,我知道怎样让它失效。”
“我苏维扬在一天,南粤不会有进入腹地的机会,我苏维扬死,也必然要拉其同葬,万古基业,陆沉,我想秦益千秋万代,从我身上踏过也好。”
那是我的荣幸。
苏维扬一向理智,总能做最好的抉择,他在秦扬手下求生还能培养出自己的势力,在最无助的时候还能手刃发现其弱处的人,甚至能够将苏木儿的头颅碎在志阳城外,他知道怎样在黑暗里挣扎爬行,可突然成为光明的一员,面临这样的危难时,他想的不是我要得到什么,
而是我要给他什么。
他本不会爱,但一但爱上了,便愿意为其付出一切,自他笃定的那日起,他便已做好了最决绝的退路,不过剩下的,苏维扬都没有同陆沉讲,
因为他知道,
一件事,说的多了,也就早败于口头了。
陆沉点点头:“横竖都是死,冒险便冒险吧,苏维扬,我信你,希望你记住今日的话,莫辜负兄弟们的信任。”
苏维扬伸出拳头,陆沉见了,也伸出来与之一碰。
由此,誓成。
同样是至启九年,六城兵力分三路,一路潜于海上,一路藏于高山,一路没于野林之中,吕燕明做足了驱虫的药,但为保真实,没有一个人用。
百姓早被他们转移到谢陵城中,整个六城已是空城。
这个计划最初邢山与秦安都不同意,是陆沉说服了邢山,只有秦安咬着牙不松,固执着要死守,但第二日,志阳城便有消息传来,秦扬往北迁入裴杨,将其作为副都,秦安大惊,
来此之前,他的父亲从未给他说过一句要迁都的想法,秦安始终被蒙在鼓里,他脚下一跌,被左右侍从堪堪扶住,
而秦扬派来的探子也被宴迟打晕,宴迟会仿字,暂时还能糊弄过去。
就这样,苏维扬轻而易举的拿下了整个六城军队的统帅权,分别时,苏维扬拿了几个信号弹给陆沉:“南粤未必不会下海查探,你们做的缓慢一些,但也不要被追上,就让他们误以为你们要从海上回撤,且已走了许多,等到伏冰河入海口处,可将此弹分别点燃,届时自会有人接应。”
“陆将军,拜托了。”
陆沉也不多说:“给你留的都是受过殿下照顾的,你将印信拿出他们自会追随,刘明自动请缨前往林中,到时候你可以与他联系,一同反扑。”
苏维扬皱了皱眉,忽而点了点头:“保重。”
“保重。”
待他走后,吕燕明说:“他们要一直在第六城赖着不走,等制造了足够的火流子再去五城怎么办?”
苏维扬想勾唇,又被他压下了:“他们不会留着的。”
吕燕明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苏维扬只是一言不发的下令,然后带着万千将士从小路上山,连吕燕明都惊讶,苏维扬竟然知道这山还有便捷的小路,连很多当地百姓都不知晓。
苏维扬只是平淡的,镇定的,有条不紊的安排着每一步。
连带着抚平了将士们的心,他们不管苏维扬是不是当朝奸臣,他们只希望此战能胜。
又三日,南粤终于入城,在城中巡回,甚至还将空中飞鸟一并打下,吕燕明蹲在苏维扬身旁嘲了嘲:“还真够谨慎的。”
苏维扬:“嗯,于平称在南粤便以谨慎出名,不然不可能三日才入城,如今满城皆空,他势必会怀疑。”
吕燕明点点头:“我倒是有些好奇了。他见陆将军一行从海上走,一来是告诉他六城无残兵,二来也是一个幌子,让其误以为我们又要走水战,势必会加大水上攻防。可他会探六城吗?或者当他发现连着三座空城的时候,他还会层层分下兵力,孤军深入吗?”
吕燕明猜不透苏维扬的安排,他甚至都不知道苏维扬一句话都不说是在防谁,还是真的另有什么安排,但吕燕明既然早就说好同苏维扬做朋友,那便会信任他,
“小苏将军,若有需要,一定要告诉我。”
他好歹是丞相之子,大元还没散呢,总有可以做的事,苏维扬听懂他的话外之意,拍了拍他的肩:“放心,会的。”
因为,他快要无路可退了。
夜里,于平称似有所觉,他踩在一块石砖上,问旁边的人:“你们觉得这是什么?”
身旁的人观察半天未看出端倪,于平称缓缓道:“是盾。”
那人疑惑出声,于平称睨了他一眼,转而回了落脚之地,宋时跟在他的身后,沉默地一言不发。
于平称坐在椅子上:“听说,你之前是大元人?”
宋时低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闻言抬头:“将军何处听说的?属下一直都是粤人。”
于平称缓缓拿出来一个小像,宋时看不见里面所画是何,但背上淌了一堆的汗:“那怎么同画上的人不一样?”
宋时心里打鼓,却咬牙坚持:“哪里不一样?属下小的时候长的顽皮些,现在就是副老实相,越长越不如从前了吧?”
于平称:“哦?是吗?我看着脸很不一样啊。”
宋时:“将军说笑,怎么会不一样呢?”
于平称站了起来,越过桌子拍了拍他的肩:“或许吧,但宋时,你对自己认识倒挺清晰,是挺老实的。”
他低眉顺眼:“属下不愿给将军添麻烦。”
于平称摇摇头,他不介意带一些需要依靠他的人,南粤后辈们可以提携的太少了,宋时空有一身武力,性子却懦弱至极,
下午的时候,有的人存放火流子不用心,不小心将水洒在了燃火的地方,原本那个地方是做了保护措施的,但因为六城颠簸所以掉了出来,
宋时便提议他们再好好检查一番,不要再有损失了,但那些人不听,反而合起伙来要揍宋时一顿,宋时手握成拳想反抗,最后竟能生生地忍下了。
只在最后差点头被打破的时候还了手。
于平称将自己的手伸到他胳膊的伤处,猛地用力一攥,宋时没忍住叫出了声,
于平称冷声道:“疼吗?”
宋时说:“疼……”
于平称:“大声点儿!”
宋时:“疼!”
于平称:“这才对,记住这些疼,往后给你疼的,伸手揍回去,我给你做主,若是继续忍气吞声”于平称将手移到了他的脖颈处:“哪天这里掉下来了,就剁碎了,去做野狗的食物,明白了吗?”
宋时眼中浮现出一抹挣扎:“可是将军!”
于平称掐住了他的脖子,
宋时抿着嘴,犹豫地刚分开唇,于平称便用力掐他的脖子,宋时一张脸通红,他双手扒着于平称的大手,那手上满是老茧,很是粗糙,
他仍然强撑着说:“将……嗯……嗯!”
于平称发狠:“还说吗?”
宋时不敢用力扒那双手,挣扎了一会儿才微微摇头,于平称一松手他便剧烈的咳嗽了起来“咳咳……咳咳咳……”
他的脖子上手印清晰可见,于平称踹了他一脚:“再这么废物,就给我滚回南粤。”
宋时突然固执:“不!”
他喉咙仍然很难受,但一张脸上全是倔强,于平称这才满意:“这才是对的,以后就这样,知道了吗?我南粤男儿都是有血性的男儿,没事净学大元那些礼节做什么?”
宋时点点头,他趁于平称不注意的时候忽然远了几步,在那人疑惑地视线下,他语速飞快:“可是我给你添了麻烦怎么办,到时候回去他们又要说你,陛下怪罪你不让你当将军了怎么办……!”他说完立马抱着头,生怕于平称再锤他一拳,
于平称是真的想这样做,但,他叹了一口气,目光在宋时胳膊的血迹上扫了一圈,深觉有时候太过固执也不是一件好事,他一点儿也不懂为什么宋时对这件事就是这样倔,问也问不出来,
宋时悄悄从手臂间抬起眼来看他,被于平称抓了个正着,于平称心里一软,见他如天穹般的眼眸里倒映出纯真,他蹲下身子:“想那么多做什么?本将军坐到这个位置,还护不了你了?再说了,你被人欺负的时候还手,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既然做的是对的,为什么要怕?宋时,你都在想些什么?????”
于平称坦诚,且虚心求教:“我真的一点儿都不懂。”
宋时心说我想要你的命,你给吗?但他面上却还是乖乖巧巧:“将军救了我,我想追随将军。而且,将军,有时候想对一个人好是没有理由的,比如我总是觉得自己是你的麻烦”他在于平称又有些危险的目光里握住他的胳膊,继续道:“我知道我有时候会有很多想法,会害怕,那是因为我很在乎将军。
将军你看,你周围的那些人都畏你惧你,或是觉得将军十分强大,觉得将军就不会痛不会受伤了,但将军每日的衣服是我洗的,床铺是我铺的,饭是我看着吃的,我知道你有多辛苦,还有那一盆盆的血水,将军,我就是很心疼你,
伤口很多,再多一道不明显的没有什么,将军自己可能觉得不疼,但我觉得疼,我觉得一小道就可疼可疼了,不想你疼。”
他在于平称又迷茫的眸色里,忽然笑了一下,于平称一愣,
宋时说:“将军不懂这些也好,就这样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无牵无挂,我也不求大作为,只要能帮得到你就好。”
于平称:“为什么?”
宋时认真地道:“您就当是因为您救了我,所以我想报答吧。”
于平称:“可是你方才说对人好是没有理由的。”
宋时心里一噎,于平称这脑子他还真是高估了:“是呀,但如果将军想找一个合适的理由,那就是这个吧。”
于平称叹:“算了,搞不懂,你先去处理这些伤吧,进了六城,后方补给线还需要点时间才能建起来,等过两天你就去忙那个吧。”
宋时愣了愣:“过两天?将军不立马命人处理吗?”
于平称闭口不言,宋时低头说:“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