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里里外外挂满了白布。
沈沛白并不懂得安排这些,大多是福伯和陆叔叔操办,购置东西时先询问他,他点了头,福伯便立即安排人去办。
他一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身着丧服跪在灵堂,眼眶还红红的,有些麻木的烧着纸钱,陆叔叔和福伯替他忙里忙外,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跪在这里守着烛火不息。
福伯说身死异乡得请法师招魂,灵堂外面铃铛声不时响起,招魂幡与歌谣一同上空飘扬,地上画着招魂图案,像一个小房子。按规矩,沈沛白得去请魂,可他什么都做不了,跪得双腿发麻,膝盖生疼,偏头往外望去,同样身着丧服的沈惟一跟在法师身边又跪又拜。
丧服不合身,大出不少,沈惟一经常得这里理理,那里弄弄,还是避免不了走动时被他自己踩到,随即继续走走停停,又跪又拜。
那样小的小孩子,还不懂得死亡是什么含义,不懂离别的哀愁,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是福伯说很多事情沈沛白都没法去做,让他替沈沛白去,他抬头见沈沛白没反对,拍拍膝盖跟着去了。
一场仪式结束,没人管他,他再跑回沈沛白身边,理理衣服跪好,安安静静的,垂着脑袋往盆里扔纸钱。
偶尔抬头看看沈沛白,见他仍不想说话,抿抿唇,低下头也一声不吭。
陆叔叔忙得天昏地暗,都顾不上照顾念念姨和陆靖辰,陆靖辰随他来了沈家,一会儿跟跟他,一会儿跟跟沈惟一,此时发现沈惟一得了空,遂过来磕磕头,烧烧香,也跪在沈惟一身边,帮忙烧纸钱。
陆靖辰小声问:“清清,你还得跪多久啊?”
沈惟一望着眼前火焰,脸上表情看不出情绪,淡淡道:“爹爹跪多久,我就跪多久。”
陆靖辰再问:“沈懿哥哥,你还得跪多久啊?”
同样不懂得死亡意味着什么的陆靖辰问出的话带着天真的残忍,他没有恶意,但很能伤人,沈沛白久久沉默,许久出声道:“你跟辰辰去玩吧。”
沈惟一烧纸钱的动作一顿,指尖险些被火苗烧伤,他不做回答,也不起身离开,依旧沉默地烧纸钱,跪在沈沛白身边小小的一团。
长明灯快烧到底,该续盏新的,沈沛白伸手去够,余光里沈惟一已经拿上新的换上,有条不紊,稳重的像个大人。
陆叔叔过来,说还有仪式需要沈惟一替他完成,沈惟一偏头看他,说:“爹爹,我等会儿就回来。”
陆靖辰也揉着膝盖跟他们走,沈沛白没有回应,盯着目光里跳跃的火苗,渐渐眼眸湿润。
他把头垂得更低,一滴泪落在手背。
真是个废物。
他想。
真的没有人比他更废,这种事都需要一个无血亲关系的小孩子替他去做。放眼所有流程,都是陆叔叔和福伯在帮他安排,明眼是都得经过他同意才去安排底下人执行,那不过是给他最后的体面,让他不至于真像个废物般没用。
他死死地咬住唇,把抽噎都咽回喉咙,不敢泄出半点哭腔,不敢让外面人发觉,也不敢叫棺材里的阿爹阿娘听见,须臾小心翼翼止住颤声,偏头朝着没人的那一面平复情绪,却没忍住流出更多眼泪,沾湿脸庞衣襟。
一道嘹亮嗓音在外面喊他,“小公子,蜡烛可能不太够,是否再买点备用?”
他点着头,屏住呼吸等那人走了才敢不动声色抹去眼泪,然后假装没有哭过,继续往盆里烧纸钱,守着长明灯不灭。
地面的雨痕还未消失,晚间又淅淅沥沥下着小雨。
沈惟一跪得膝盖疼,偷偷对着膝盖又抓又揉,正想问问沈沛白难道不疼吗?刚要张口,福伯在外边叫他,招招手,说:“惟一,过来。”
沈沛白看也不看,好似没有听见,沈惟一只得道:“爹爹,我去去就来。”
到了厨房,灶里的火舌还在,有些暖意,福伯叫沈惟一坐好,打开蒸盖,端出一碗覆盖青菜和煎蛋的面来,在沈惟一面前蹲下,“惟一今天六岁了,要吃碗面才行。”
沈惟一视线从还烫着的面上移到福伯已显沟壑的脸庞,抬眼天真地问:“我生辰是今天吗?”
“对。”福伯用筷子轻轻捞捞面,散散热气,有些不好意思道,“福伯手艺一般,惟一别嫌弃。”
其实沈惟一也不懂生辰意味着什么,只是习惯性道:“我爹爹还没吃。”
福伯告诉他:“小公子不吃面,我叫宋锐给他送别的吃的去了。”碗里热气散差不多,福伯挑了一根,喂到沈惟一嘴边,“这叫长寿面,生辰日都得吃。惟一吃了福气多多,健康又长寿。”
沈惟一张嘴吸溜一声,吃掉一根静静嚼着,懵懂又迷茫:“以前都是爹爹给我煮。”
福伯苦涩一笑,“你别让他煮,他正难过,若是突然想起忘了你生辰,那孩子又该愧疚了。”碗里还有好几根面,福伯继续喂着沈惟一,“吃好了回去休息,你也累好些天了。”
沈惟一歪歪头,小小的脑袋不怎么明白,但听话的一口气嗦完所有面,把汤也给喝干净,然后说:“谢谢福伯。”
“傻孩子,说什么谢。”福伯放好碗筷,重新撑伞,要送沈惟一回房间休息,沈惟一说要回去找哥哥。
夜深人静,灵堂静得只有小雨落地的平静声音,时间流淌,雨停月出,渐渐只能听见火苗的微弱燃烧声。
沈沛白感觉胳膊一沉。
不肯一个人回去睡觉的沈惟一终于挡不住倦意,靠着他睡着了。他叫福伯把沈惟一抱去床上睡觉,不消片刻,小孩儿又跑回来,还揉着眼睛,已经迷迷糊糊又跪下来,靠着他胳膊嘟囔着不知道在说什么。
“这孩子,嘟囔什么呢。”福伯匆匆赶来,“长大了,都跑不过他了。”
沈沛白听清了,沈惟一在说:“哥哥不要赶我走。”
沈沛白说:“福伯,先休息去吧。”随后揽着沈惟一肩膀向自己靠近,怕他冷。沈惟一感受到他哥哥在动他,主动挪着双膝往旁边靠,越靠越近,顺势趴他怀里,又睡着了。
他有些迷茫地仰头,房檐下挂着一片陌生的白。
夜色深去,周遭泛起冷意,他感觉有些冷,只有怀中传来暖意,是沈惟一的脑袋在那里乱动,舔舔唇,换了个姿势躺他怀里继续睡。
天还未亮,下人来报,浔州来人了。沈沛白双腿不便,没法出门迎接,只能在灵堂跪着等候。
来的人很多,声势浩大,沈惟一早被叫醒,醒醒神,与沈沛白一样磕头迎接。
熟悉的气息近了,沈沛白被人撑着肩膀扶起,外祖母抱着他,说:“我的懿懿,你受苦了。”
“外祖母……”沈沛白压抑着,狠狠掐住大腿,没敢让自己哭出来。
魏子煜先是磕头,跪拜后到这边来,扶起沈惟一,摸摸他脑袋,看向沈沛白,心中涌起难以名状的酸楚。
外面声音很是吵闹,来的都是没见过的生面孔,沈惟一不自觉挪着双腿往沈沛白身边靠了靠,垂着头,懂事的往盆里烧纸钱。
沈沛白碰碰他,说:“惟一,叫外祖母。”
沈惟一仰仰头,很乖道:“外祖母。我是惟一。”
外祖母再心疼地抱抱他,一双眼睛已经肿得几乎没法视物,哭得太多以至于现下已经哭不出来,只是干流泪,紧紧抱着沈惟一不放。
……
出殡日。黄土覆上,新坟初成。
外祖母掩面哭泣,望着新坟心痛不已,老人本就身体不好,经不起过大悲痛,沈沛白叫人先送她回家,舅母拍拍沈惟一的肩,忍着哭声叫他送阿爹阿娘一程。
沈惟一半知半解,磕头道:“公子夫人一路走好。”
舅母恨铁不成钢,“惟一,你该与懿懿一样,叫阿爹阿娘。”
沈惟一不懂,偏头看沈沛白,“是这样叫吗?”
沈沛白沉默不语。
“可是我叫你才是爹爹啊。”沈惟一很懵,他不懂得爹爹二字到底意味着什么,他只知道沈沛白是他最重要的人,沈沛白的父母也是他最重要的人。
见沈沛白不说话,沈惟一试探性地低声叫了一句:“阿爹……阿娘……”
舅母又教他:“说你以后会照顾好我们懿懿,请阿爹阿娘放心。”
沈惟一看了看沈沛白,沈沛白还是不说话。
沈惟一有样学样,说:“我会照顾好沈懿哥哥,请阿爹阿娘放心。”
舅母还教:“惟一你发誓,若敢弃懿懿于不顾,定遭天打五雷轰。”
沈惟一张张嘴,正要说,就被沈沛白打断。
“够了舅母。”沈沛白脸色好冷,沈惟一从来没见他这样生气过,“沈惟一,不许说。”
沈惟一便老老实实闭上嘴,再不开口。
舅母也不愿再为难,便道:“好了,磕头。”
沈惟一立马脑袋着地,磕出声响,脑袋晕晕的,猛地抬起,便大声道:“我沈惟一若敢弃懿懿于不顾,定——唔——”
沈沛白及时捂住他嘴,望向他的目光有震惊,迷茫,和害怕。
“不许说。”沈沛白道。
沈惟一呜呜咽咽要开口,沈沛白乍一放开,就听他继续道:“定遭——唔——”
又被捂住。
“沈惟一,不许说!”沈沛白真的很生气,“你不听我话了吗?”
听啊,沈惟一最听他话了。
“你再这样,就不要叫我哥哥和爹爹了。”沈沛白也是气极,忧心沈惟一再胡乱起誓,想也不想便威胁道,“我把你送走,不要你回来了。”
沈惟一果然被吓住,直摇头,再不敢乱说。可是沈沛白还是生气,沈惟一抱住他胳膊,低声撒娇,“哥,不能不要我。”
“……”
“我不乱说,别人叫我说什么我都不说了,我只听哥哥的。”到最后声音都染上委屈,怕沈沛白真的不要他了,“不能不要我啊。”
连日来被冷落的委屈顷刻爆发,大滴大滴泪珠从眼尾滑下,沈惟一不敢放声大哭,实在没忍住哭出声来,脸往沈沛白身上一埋,低声啜泣,连哭都不敢放肆。
“……要你。”沈沛白揽过他抱住,哭够了,给他抹掉眼泪,“不要谁都不会不要你。”
只有你了。
沈惟一小心翼翼抬眼问:“那我还叫阿爹阿娘吗?”
犹豫片刻,沈沛白点了下头,又摇头,沈沛白也陷入混乱,不知道该让沈惟一怎么称呼。
“哥哥不要纠结,我不叫了。”沈惟一心疼地挽着他胳膊,眼里满是担忧,“我不叫了,我听哥哥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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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 2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