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儿的芭蕉叶彻底坠地,流水喷泉水满为患,底层花草全被淹没。
满院儿由沈沛白亲手照料的所有绿意,被这场暴雨毁于一旦。
扑面刮来一阵急风,沈沛白默默抬手用袖子遮住沈惟一的脸,等风停了,继续拍拍沈惟一后背,像个雕塑般不挪动分毫。
福伯劝了好多次,他都不听,以躺下也睡不着为由,固执地等待阿爹阿娘消息。
沈惟一忽然动了几下,眼睫颤动,似要醒来。
沈沛白低头看他,见他缓缓睁眼,眼神看着怯怯的。
沈沛白努力扯出一个笑容问:“醒了?想吃什么?”
沈惟一习惯这个点要醒来一次吃宵夜,意识还迷糊着,含糊道:“荷花酥。”揉着眼睛爬起,身上小被子散开,沈沛白说了声“好”,给他裹紧了些,说:“回屋吃,别冻着。”
房间的桌上就有荷花酥,沈惟一自然清楚,否则就会像平时一样要沈沛白带他去厨房重新煮东西吃。
沈沛白解下斗篷给福伯,说:“一直抱着惟一,挺暖和,不冷。”
刚说完手里多了块儿荷花酥,沈惟一说:“爹爹吃。”然后把端出来的碟子整个放沈沛白手里,蹲他身边安静地吃着荷花酥。
黑漆漆的夜空突然被照亮一瞬,旋即雷声轰鸣,高空似有巨物飞过,搅动云层带来震撼的雷鸣,沈惟一被吓到,小小的惊呼一声,手里的荷花酥拿不稳掉在地上,沈沛白安抚似的摸摸他脑袋,重新给他拿一块吃。
“怕吗?要不要抱着你吃?”沈沛白问。
沈惟一挺怕,也挺想被抱着,但他摇摇脑袋,说:“爹爹在就不怕。”
“这暴雨,都下了一天,怎么还不停。”福伯也不禁抱怨,焦急地等待关口的消息。
浓云低垂,闪电下黑压压的,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鹅暖石小路早已积了不少水,下人飞奔过时溅起一地水花,鞋子与衣摆都湿透。
福伯再次劝道:“小公子,进屋吧。”
沈沛白不进。
沈惟一也不进,蹲在屋檐下,在沈沛白的身边,抱着沈沛白小腿罕见的沉默。
这么大的雨,沈惟一陪沈沛白静静看着。
又一道闪电划过,惊雷降落的瞬间宋锐身影也踉踉跄跄出现在视野。
“小公子!福伯!派人去找、多派人!”
宋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整个人泡在雨里,焦急道:“我出了关口,沿着去浔州的路找了五公里远,发现有处坍塌,马车坠在洪水里,周围不见一个人影,现场脚步凌乱,都是往洪水下游而去,我回来经过关口已经通知小褚他们出发,还需要人!要很多人!”
这些话伴随电闪雷鸣朝沈沛白袭来,宛若置身噩梦,醒不来,也听不清,沈沛白不是很明白宋锐意思,他想或许是最近太累了,以至于脑子无法思考,居然把那些话理解成两个字:失踪。
随阿爹阿娘一同去的家丁也有五个,若真是失踪,至少,至少他们会回来一个报信吧?
一个也没回来,说不定计划有变还在浔州没有回来呢?
可宋锐焦急的神情不是假的,嘴唇一张一合,说出沈沛白最不想听到的两个字:“公子和夫人,以及去的所有人,都失踪了!”
脑子里紧绷的弦将断不断,沈沛白身体僵住动弹不得,浑身血液仿佛无法流转,只看着宋锐手脚发麻。
“爹爹……爹爹!”沈惟一抓紧他僵硬的手,荷花酥掉落在地,“爹爹你怎么了?”
福伯往前一迈险些摔倒,斥道:“千真万确可是沈家马车?“
宋锐气息未平,一路不停地狂跑已经耗费太多精力,被人搀扶道:“千真万确,我趴岸边仔细看过,确是沈家马车!”
沈沛白脸上瞬间血色全无,恍惚真在梦境,难以置信听见了什么,沉声道:“福伯,叫人,叫人去找!”
福伯拧紧眉头,当即有条不紊指挥着众人,“你,集合家中所有壮丁出门候着,你,去找所有能照明的夜灯,拿到门口发给大家,还有你,赶紧去找官差报备,我们要连夜出清州,快!都快!”
沈惟一感到害怕,紧张地叫着:“爹爹……”
一声声“爹爹”终于唤回沈沛白理智,他看向沈惟一,道:“我出去一会儿,你自己乖乖睡觉,不能出房门。”
“爹爹!等等我!”
在这个千家万户熟睡梦乡的时刻,沈家灯火通明,凌乱的脚步声与催促声重叠,火把与灯笼,夜色与雷鸣,齐齐涌向大门,沈沛白亦是,恨不得立即出了清州,去找阿爹阿娘。
他刚移动两步,便被福伯拉回,宋锐也拦在身前,此时壮丁已陆陆续续到达大门等候,后面的人可以稍慢一点出发,雨声太大,人声嘈杂,福伯得增大音量才能让沈沛白听清:“沛白不要出去!在家等我消息,我一定把公子夫人带回家!”
沈沛白手心冰凉,眼神惶恐,声音都在颤抖,“我得去,福伯带我去,我得去!”
“你这样子怎么出去!”福伯把他往回推,安排两个婢女拦住他不让出去,严肃道,“沛白听话,我一定把他们都找回来,相信福伯。”
是啊,这个样子出去又能怎样呢?连自己都顾不了,还怎么去找阿爹阿娘,怎么走出沈家大门,奔向浔州的路,跑去找他阿爹阿娘?
沈沛白脑海一片混乱,没法呼吸,一直跟在身边的沈惟一突然提脚就往外跑,“爹爹不要出去,我去帮忙!”
“惟一回来!”福伯眼疾手快按住要跑的沈惟一,“你看着哥哥,你们都不要出门,相信福伯!相信我好不好!”
沈惟一回头看沈沛白,沈沛白喉咙发紧,撑着轮椅数次想站起,可这双废腿就是站不起来,站不起来!
暴雨噼里啪啦坠在檐上,所有声音都像幻听,沈惟一挣扎着要出去,福伯拦不住他,宋锐强硬地把他往回带,沈惟一捏紧拳头捶打宋锐:“让我出去!我可以去找!你看着我爹爹,爹爹不能走!”
福伯冒雨跑进磅礴雨幕里,踩得水花四溅,衣衫迅速湿透,边跑边回头喊:“宋锐!你留在家里看着沛白和惟一,一定要看住,别让他们出去!”
凉意蔓延至全身,沈沛白愣在原地,看暴雨密密麻麻无穷无尽下落,沈惟一的声音忽大忽小,拳头气极了般打在宋锐拦他的胳膊上,“放我出去!我要出去!我能帮忙!”
“沈惟一!”沈沛白厉声喊道,一股气堵在心里无法平息,只能狠狠掐住大腿发泄,思绪如同乱麻,恨极了自己无法行走。
宋锐和沈惟一的目光都看向他,他缓缓神,破使自己冷静,沉声道:“过来。”
沈惟一转身便往回跑,在他面前停下,身姿笔直,罚站似的,面无表情,像憋着一股气。由于一直与宋锐推搡,身上沾了不少雨水,脸上也有雨滴,晶莹地挂在他脸庞,沈沛白手有些抖,用自己袖子给他擦了擦,说:“回屋换衣服,不许出门。”
沈惟一当即听话的跑回屋,给自己找了身干净衣裳换上,扯过旁边的干巾帕擦擦脑袋,把头发上的雨水抹去大半,再擦擦浸湿的脚,给自己穿好鞋子,跑门口站着一言不发,听话地不踏出房门半步。
宋锐也回隔壁迅速换了身衣服,发丝还湿着,继续守着沈沛白,想张口说些安慰的话,但向来以榆木脑袋著称的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回头看看沈惟一,沈惟一表情看不出情绪,但眼底有不服,视线始终落在沈沛白后背,落在被风吹起的发丝间。
狂风肆意袭来,檐下灯笼落在地上,打着滚吹进房间,沈惟一转身追上灯笼,弯腰抱起送回门口,等着人接过,自己从始至终都听沈沛白的话,不出房门。
时间又过去很久很久,久到沈沛白终于想清楚这不是梦境,夜雨倾盆而下,他在寒风中回头,静静看着门口依然站立未眠的孩子一会儿,出声问:“我去前厅候着,你去吗?”
沈惟一微愣,忙不迭点头,奔向他,推他去前厅。
依然没有消息传来,福伯已出去一个时辰之久,夜深了,唯有沈家灯还亮着,沈惟一站在沈沛白前边,高束的马尾被他自己擦脑袋时不小心弄歪,风很大,泛着凉,沈沛白摸上他额头,说:“风太凉了,回屋去。”
沈惟一拿下他的手,说:“是爹爹手凉。”
幸而额间温度还算正常,没有再生病,沈沛白正这样想着,就见沈惟一转了身,面朝他站着,抓起他的手滑进衣衫间,说:“我给爹爹暖暖。”
冰凉手心下隔着一层温暖里衣,强有力的心跳在掌心平稳地扑通扑通跳动,这是沈惟一的心跳。
沈沛白抽出自己的手,揽过沈惟一抱着,下巴垫在他肩头,望着地面溅开的水花出神。
又一个时辰过去,雨还不停,下起来没完没了,家中又有许多排水渠被堵,宋锐派人去清,安排好一切视线望向沈沛白,张张唇,仍是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口。
终于有人跑回来报信,哭声凄厉,人还远远的,声音已经传入前厅:“小公子!公子夫人找到了!都回来了!”
报信的声音支离破碎,泣不成声,沈沛白情急之下两手用力猛地站起,想走时却狠狠扑倒在地,摔在暴雨中,狼狈不堪地坠入暗夜,溅起满地水花。
“小公子!”宋锐丢了伞,冲进雨里要扶他起来,他无助地往前爬,手指浸泡在冰凉水里,分不清从脸上流下的是雨水还是泪水,沈惟一被吓得不轻,跑得太急也摔倒在地,顾不上膝盖疼痛去拉沈沛白,焦急喊道:“爹爹!”
沈沛白无比希望是自己听错了,报信的人没有哭,不应该哭,天空也不应该下雨,清州为什么总是下雨!
他还想往前爬,指尖灌入不少污泥,衣衫又湿又脏,头发也淌在水里被雨淋湿,冷冷的贴在脸面,他何曾这般狼狈过,他被好多人扶起,他们都不许他出去,连沈惟一都被推倒在一边没人管,他也想放声大哭,他不能哭,他跪在地上不知所措,身边围了好多人,手指颤抖,只觉得无法呼吸。
“爹爹!”
沈惟一从地上爬起,坚定地跑向他,紧紧抱着他,忍着哭腔陪他淋雨,门外声音噪杂,福伯冒着雨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一起出去的家丁,四人一组,抬回来一具具盖着白布的尸体。
暴雨决堤,雷电交加,昼夜不歇,有两具在沈沛白面前停下,福伯不忍地掀开白布一角,露出里面熟悉的面庞。
“小公子,节哀。”
“啊!!”沈惟一尖叫出声,沈沛白霎时捂住他眼不让看,自己却一动不动盯着泛白的脸庞,似要找出这两个人不是他阿爹阿娘的证据来。
泡得惨白的肌肤不算好看,甚至有些瘆人,但这确确实实不是别人,是他的阿爹阿娘。
急雨中沈沛白感到窒息,一眼不眨看着,脑子里的弦终于断裂,眼睛好模糊,渐渐就看不清,昏暗一片再也无法视物,耳畔抽泣声不断,沈惟一的哭声也越发清晰,他更加捂紧沈惟一的眼,眼前终于恢复清明,摆在眼前的,还是白布遮掩下熟悉的脸庞。
宋锐担忧地抬手挡住他视线,哽咽道:“小公子,节哀。”
福伯朝家丁招手,颤着声道:“抬进去。”随即在沈沛白面前蹲下,心痛道:“沛白……节哀……”
沈沛白视线死死盯着前方,盯着宋锐掌心,丢了魂般什么也听不见,连呼吸都隐入雨声探寻不得,但身边又有声音好吵闹,一直在响,他好久好久之后才反应过来,那是沈惟一在哭。
以及福伯告诉他:“后事如何安排,还需要你定夺。”